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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就请坐在最前排,穿着出炉银曳地长衫的徐有贞同学吧。

    他朝着徐珵招了招手,请他第一个上台,坐了主持人肩下的位置。之后便请黄巡按与那十来位老先生上台监场,摇号抽取上台的嘉宾。

    黄巡按亲手打开号码盒,老先生们上前将三十个号码一一验过,又摇动摇号箱的手柄,将手指伸进出球口,确认摇号箱没有作弊可能。而后巡按大人亲自将号球从摇号箱上方投入,几位老先生你推我让,选出了年纪最大的一位致仕工部大使唐老先生来摇第一个号。

    唐老先生年纪虽大,力气却不小,一下子就摇得里面铲球的木杆轮飞如扇。这么时快时慢地摇了几下,不一会儿便有小球被铲到出口处,顺着出口滚了出来,球上一面用墨笔写了个数字“零”。

    一连三个球摇出来,却是个零三九。

    台下众生填题问纸时便差不多都记住了自己的号码,三十九号的书生腾地就站了起来。台上的宋时也对着抄好的人名表找着了他的名字,朗声道:“请福清县举子孙凤鸣上台!”

    因为这摇号方式的限制,只能抽着谁谁上,上来再分嘉宾组和对照组。若是摇号上来,这一组人却已满了,也给人保留机会,下一道题目再叫他上来。

    一个个嘉宾被摇出来,喜气洋洋地登台,不住口地夸赞这种选人法最公平,比看台下谁举手举得高叫谁强。

    唯有徐珵呆坐在对照组的椅子上,满心悔恨——这一章他明明懂得!懂得都足以教人了!他分明可以等抽奖抽上来再要求坐在那边讲学组里,为什么被那群福建人欺骗,傻兮兮地举手,争着上来做那个展示自己无知的人?

    第65章

    “圣人能尽自己的性,故能真见那人的性, 与我一般, 使他亦能尽其性。如不仁的, 教他尽得仁;不义的,叫他尽得义……”

    “且慢!此处还该再解说一句——”

    台上嘉宾正讲解着“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 则能尽人之性”一节,徐珵听着听着就忍不住站起来,打断了他。

    他方才忍着羞耻只说自己不会, 问了“圣人如何能尽人之性、尽物之性”等问题, 可到福建才子讲起题来, 他那好为人师的性子就上来了,当场打断对方的说法, 站起来就要自己讲, 却被主持人上来按住了。

    当然不是说主持人宋某仗着自己是北方汉子, 比他们这等娇小的苏州才子个儿高体壮, 一把给他按椅子上了,而是宋时堵住了他讲出自家精义, 压倒那福建举子的机会!

    他还没问出“怎么就轻易地尽了人之性”, 宋时便举着个大喇叭喊道:“徐君是方才那一句‘能尽其性’未能解透彻, 还是又有别的不解之处?”

    那举子本来叫他一声“且慢”逼得尴尬地站在台上, 这会儿也缓过来了, 微闭着眼,似乎正整理思路,等会儿好再说服他。

    徐珵承认过一回不懂, 现在却绝不肯再装一回无知了,也捞起座椅上挂着的喇叭,直接对台下观众说:“前面那些我自然是懂的,只是‘能尽人之性’一句——”

    宋时当即拦住了他:“‘能尽人之性’一句,故当是解作圣人纯乎天理而不杂人欲,故能尽天命之性。而天下人无论贤愚不肖,圣人观其性也与自己一般,只是受累于私欲之蔽,不能明了己性,故而圣人推己及人,将他引导至复归本性。孙先生方才所讲之意可是如此?”

    孙举人连连点头:“鄙人方才便是这么讲的,不知徐君又有何处不解?”

    徐珵被宋时三拦两拦的,高论没抛出来,倒成了起来提问的,颇有些憋屈地说:“方才孙兄讲到能尽人之性一句,只讲了圣人体察人性,故能尽他的本性,却未讲如何使庸凡之人也能尽本性。”

    孙举人被他这一问逼住,脑中一时转不过来,脸色顿时有些发红,咬着牙说:“我正讲着‘凡不仁的,教他尽得仁,不义的,叫他尽得义,无礼无智的,叫他尽得礼智’,你有不懂的待我说完再问,这募地打断人说话,也是你苏州才子的礼数么!”

    他虽然有理,可这话一说出来,就不再是学问之争,是要在台上引战了。宋时忙居中调解了一句:“徐君年少,性子急,故有不解之处立刻就要问出来,孙前辈幸勿与他计较。方才前辈正讲到圣人以仁义礼智教化世人,使其各尽天性,还是先讲完了再单独给徐君解惑。”

    他看似只是复述孙举人请到何处,将他方才所用的“尽其仁”“尽其义”之语省略作“以仁义礼智教化世人”,实则暗含提示,提醒孙凤鸣从“教化”二字入手,讲解圣人如何尽人之性。

    孙举人叫他点透了关窍,顿时思路开阔,先讲完自己原先准备的,又添了段“设立政教,以整齐化导之,使人人归复本性”。

    讲完之后,他又心有余悸地看了徐珵一眼,见他没别的毛病要挑,才又继续讲了下去。

    宋时也跟他一样提着心,生怕讲到“能尽物之性”时,徐名人又来个“为何说圣人见物之性与见人之性相同”“如何尽物之性”。幸好孙举人早有防备,宁可讲得细碎,也不能少讲一处,叫人挑出毛病,总算顺顺当当讲完了此题。

    两人都松了口气,宋时不自觉地鼓了鼓掌,赞了声“讲得好”,镇场子的桓老师也学着他一样含笑拊掌,赞孙举人讲得细致,绝无错漏,顺便也夸了徐珵一句“听讲用心,举一反三”。

    老师和主持人都这样鼓掌夸人,讲完学还有些紧张的孙举人,马上要开始剖白自家无知之处的下一位学子刘学生,也跟着拍起手来。徐珵一个苏州人不晓得他们福建人有什么特别的风俗,见鼓掌拍手的人多,自己也拍了起来。

    有他们几个一力带动,台上剩下几位才子也茫然地跟着鼓起掌来。台下听讲的学生更不知所以,见台上的嘉宾们人人鼓掌,不由自主地(也跟着鼓了起来。

    听着这许久没听过的热烈掌声,宋时忽然想起来,中国好像没有为演讲鼓掌的习惯,他这回算是引领时代先锋了?

    既然引领了,那就引到底吧!

    他拾起话筒放在嘴边,情绪饱满地说:“方才孙举人讲得详细清楚,徐学生问得恰到好处,宋某听过这一场,只觉本章中所有疑难之处无不冰析。诸位若也这么觉着,便随我为他鼓掌,以资鼓励!”

    他将双手举到面前,重重拍掌,桓凌第一个应和起来。台上台下掌声未歇,又叫他们引动情绪,和着他的掌声持续地、富有激情地鼓起掌来。

    宋时不清楚自己的历史线上哪年有了现代意义上的鼓掌礼,但今天回去,他就可以写一篇文章纪念这场历史上首次群体性的鼓掌,供后世学者考古用了。

    “大郑新泰二十四年五月初八,第二届福建讲学交流大会之自习会上,主持人宋时与评委桓凌引导场下七百余名观众为台上嘉宾鼓掌。”

    这是个可以铭记史册的日子。

    他激动地为历史鼓掌,台上的嘉宾们也激动地为自己鼓掌,就连徐珵也忘了刚才想出风头而不得的憋屈,胸中激情涌动,晚上回去便写了一篇文章,赞扬福建讲学大会的好风气。

    便是他们自己在苏州办讲学会时,也只是自家登台讲学,讲完之后,听听名家点评、同辈书生称赞,早都是他听徐了的,怎么比得了今天这七百余人齐声鼓掌?

    哪怕没有点评,凭那雷云低卷似的掌声,也足以畅快过他平生所行的乐事了!

    他回忆着那种天地间只余一片为他而起的掌声的感觉,笔下如有神助,转眼便铺陈出一篇炳炳烺烺、字字珠玑的佳作。

    晚间祝颢等几位友人念着他在台上受了委屈,丢了面子,特地来劝慰,却见他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早忘了上台装作不懂章句之羞。不等众人开口相劝,他就满面容光地拿出自己的新文与他们共赏。

    众人传看了一遍,又想夸他的字益发精进,又想夸他的文章锦绣生辉,但比起夸他,他们还更想问问他的态度怎么就从“要给苏州才子正名”变成了尽心尽力夸福建的讲学会了?

    因为他是第一位在这福建讲学会上被数百人同时鼓掌称赞的,夸福建的大会就是夸他啊!

    他笑而不言,待众人传看完了文章,便摇着那页纸道:“那宋时就是再忙,我写了文章夸他的讲学会,他总也得拨冗看一眼。但凡他看了我的文章,我就不信他能不被我的文采与书法打动,到时候我便以将这篇文章送予他为条件,叫他为我印成宋书版。”

    他当真拿着文章,寻了个课间休息的空子找上宋时,将那篇文章奉上,要他把这篇文章用宋氏印法给自己印几份,自己好拿去送人。

    当然,印几十几百份他也不嫌多。

    宋时看着他这一笔弱不胜衣的褚体字,几乎想摸摸他发烧没有——一个历史上有点名气的书法家,竟然不用自己的书法印书,特地找上他来要他印成庞中华硬笔书法?

    徐珵十分坚定地说:“没错,我欲多印一些回乡送人,这篇文章徐珵自谓还是有几分文采的,便送予宋兄收着罢。”

    这也是名人早年书法,收藏几年还能增值呢,不吃亏。

    宋时便不客气地收起文章,应道:“既然徐兄有意要我这新雕版法印的副本,那我就给你印上两百份可好?徐兄书法绝佳,文章隽雅,我想将这篇文章收录入本届福建讲学大会语录中,不知徐兄可否应允?”

    有这篇【未来可能成为】名人文章证明他宋时发明鼓掌礼,比他自己写文吹嘘可自然多了。

    两人一拍即合,宋时回到县衙里,就马不停蹄地掏出腊纸刻出他那篇文章。刻好后在刷油墨的纱网下垫上一层细绵纸,绵纸下方再夹上腊纸,最后在印刷盒底上铺上印书用的上等皮纸,将纱网压回盒上,提起油墨辊子就印。

    他印书印多了,也印出了经验。

    印刷时在纱网和腊纸之间再夹一张棉纸的话,过多的油墨先被棉纸吸收一下再流到腊纸上,墨色会更均匀,也能减少一团墨渗到印刷好的纸页上的问题。原本一张蜡纸只能印两百余页,加了棉纸后,腊纸的消耗也减低了,一张腊版能清楚地印出五百余份文章,雕版的工作量也大减。

    这场大会虽然参加的人多、讲学语录多,他们师兄弟轮流着雕版、油印,到闭幕那天,竟差不多将大会语录都印出来了。

    除了黄巡按这样需要按时上班的官员,大部分来参加大会的才子名士都能在离开武平之前拿到他们印好的《语录》。

    徐珵不光拿着了自己那份《语录》,另还添了两百份单页文章,比别人拿得更多,而且自家写的文章收录在《语录》中,也可借大会之名显耀各省,甚至传入京师……

    明年春闱他必能下场,而他的文章和才名恐怕已更早一步流入京中,记在考官心里,还怕取不中进士?

    他早已忘了苏州福建之争,满腹心事而来,心满意足而归。与他同来的才子虽然不像他那样有文章印在《语录》里,但他的荣耀就是苏州才子的荣耀,众人回航时看着手中的新书,也颇得意他们苏州才子的大作能夹在其中。

    须知这《语录》里原本只印台上讲学的内容,连福建人的文章都没能夹在书中,可见他们苏州人的文章还是压过了福建!

    不光苏州才子们从这场大会收获了惊喜。参加大会的福建名士中,也有不少人在回乡后遇到了一桩来自省府的惊喜——方提学亲下帖子,邀请了数位在这两场福建讲学大会中展露出深厚学识的致仕进士作今秋乡试的同考官。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李东阳直讲,张居正四书直解,李老师再忍忍,以后就改薅张居正的羊毛了

    第66章

    乡试主考官每年由提学申请,从京里派人到各省主考, 而十四房同考官则由提学从本省进士官员与饱学名儒中选出。但因福建属于边远地区, 府县以下官员以举人官为主, 进士官多集中在府一级,而知府、同知又不能轻离职守, 所以选择同考官时偏以地方名士为主。

    往年提学官要考较地方名士的才学,需要到各府亲自见人、考校,花许多工夫比较其才学。而自有这全福建名士参加的讲学大会之后, 全省才士汇集一处讲学, 讲的什么又都白纸黑字地印在书里, 他不消亲去现场,便能选出贤能。

    当然, 方提学最信任的还是自家亲眼看过他讲学的那三位名家。

    五月下旬, 京里来的两位主考官启程之际, 桓凌也收到了方提学的帖子, 邀他八月初到省城做同考官——

    他身兼在职通判、新泰二十年进士、全省知名学士三个身份,若不请他做房师, 才真正是学政失查, 错放了人才。

    府里接到公函, 朱府尊、刑副尊、吴经历与府中上下官员都先恭贺他得了方提学青眼, 摊上这荣身的好差使。虽说做乡试同考官比不得正经会试考官, 但中举的书生也得唤他一声“恩师”,从此便结了师生名份,往后有幸入朝, 遇到他也要尽师生之礼。

    他自然也得拿出些银子,订酒楼宴请众人,散散喜气。直吃到晚间天色尽墨,几位大人才从酒楼回到府衙。

    他们回衙时已经过了二更天,通判院门却还半敞着。两侧房沿上都挂着灯笼,满庭生辉,最明亮之处正坐着他的心上人。

    原本该在书房挑灯苦读的宋时就坐在正堂门口等他,身边搁着个熬药的小风炉,手里正摇着一把蒲房,对着炉口轻扇。他身上穿着本地特产的淡黄蕉布,夜晚凉风轻拂,轻薄的布料随风摇曳,厅堂门后照出的光芒仿佛就是从他身上流泻出的,光景美好得叫桓凌不忍出声打破。

    桓凌手中羊角灯的灯光被院里的明光压住,他脚步又轻,宋时也没发现他进门,大喇喇地打了个哈欠,一时拿蒲扇扇扇风炉,一时扇扇自己,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他满身酒意都似散去几分,看着那明亮的屋子、屋门口专门等着他、为他熬药的人,依稀像回到了少年时。那时他父亲在外应酬,回家晚了,母亲也会叫人煨上醒酒汤,点着灯在房里等父亲归来。

    而他如今,也有这么个人为他等到深夜……

    他几乎想冲上去抱住宋时,可他伸出手时,那柄羊角灯先一步隔在两人当中,晃眼的烛光从上方灯口处照出,将两人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宋时先回过神,抬头看向他,笑意霎时从眉间眼角流泄出来,拱手道:“恭喜师兄担当乡试同考官一职,这一科我若能考过,以后就不能再叫你小师兄,得叫桓老师了。”

    诶,刚才他是不是又失口叫了小师兄?算了,反正也不只错过这一回,他师兄也不计较,当没说过得了。

    宋时淡定地接着给他行礼,桓凌将灯笼搁下,抬手扶住师弟,笑道:“你平常叫一声师兄都这么不情愿,私下里还要添个‘小’字,可别因为不愿叫我老师,就故意不用心考这一科吧?”

    怎么会!虽说当了他的门生,等于辈份又降了一级,可是不趁着亲师兄当房师时考上,万一以后运气不好,赶上卷子不得下任考官喜欢,跟范进一样蹉跎半辈子可怎么办?

    他自己吐槽了一句:“我考不考得中都是给桓家做学生,说出去没多大差别。”

    桓凌虽然忆及亡父有些伤恸,但听他说这话又有些忍俊不禁,双手顺着他的袖子滑上去,在他背后交错,轻轻拍了几下:“说得是,先父是你的经师,往后我又要当你的房师了,你跟我桓……缘份不浅。”

    宋时叫他这么公然抱在怀里,脑中gay达狂响,满脑子都是前世爱逛的论坛页面,只想立刻上网发帖求助——我师兄到底是喝醉了随便抱抱,还是真的对我有意思?

    不过他师兄还真的只是抱抱,没有什么不该贴的东西贴到他身上来。

    看来就是他师兄得了份有里有面儿的好差使,又能提携师弟中举,高兴起来拥抱一下,没那么复杂。

    应该是他又自作多情了。

    宋时心里放松下来,那双在空中乍了半天的手也终于也拢到桓凌背后拍了拍,劝道:“师兄晚来只怕喝了不少酒,饮酒伤肝,我给你熬了副葛花解酒汤,你喝点儿再睡。”

    桓凌终于放开他,又抬手抹了抹他的眼角,含笑点头:“我一会儿自会喝的,你为我熬到这么晚,打哈欠打得泪花都出来了,快去睡吧。”

    他眼角积了眼泪么?大晚上的小师兄怎么看出来的?宋时纳闷地摸了摸眼角,转身回房,走到厅堂里又回头嘱咐了一句:“你喝了药把炉盖焖上,小心失火。”

    桓凌默默点头,目送他回了西边的卧房,自己拿布巾垫着砂锅把手倒了一碗药出来,稍稍晾凉便喝了下去。

    这药里也不知搁了蜂蜜还是砂糖,苦中回甘,那一点甘美从舌尖渗入心间,便足够他细细回味上许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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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离着八月初的乡试只剩两个月出头,桓凌早晚到衙门当值时也不肯带着宋时,只给他留下几篇题目自己练习,晚上回去再给他批改。

    宋时的文章是他父亲从小教出来的,师兄弟的文风本就相近,再经他这一年多来手把手地调教,写出的制艺文章几乎就与他的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拿到会试考官眼里也可算佳作。

    高密度的复习持续了两个月有余,然而进了八月之后,他反而不再催宋时复习,而是带他到城外赏景、爬山、踢球,尽情玩了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