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节
袁樵道:“这些我知道的。”
“你只知道这件事,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就想不出针对的策略来。我给他们饭碗,你看他们来不来。光脚的才不怕穿鞋的,要一个人老实听话,就先给他一双鞋。你说是不是?仓廩实而知礼节,我看就是这个意思。”
袁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忽然有一点明白:【阿爹于种种事务都是明了的,且深谙人心权谋,但是于这些民生之事实不曾深入。娘子起自寒微,自然通晓世俗。一知其然,一知其所以然。】
袁樵眨睿智眼,叹道:“你说的是。”又说:“我看你近来不大开心,是心里憋着事吗?”问完了想起来还有一个袁先在旁边,清清喉咙:“回去讲。”
梁玉道:“回去前先说好了,我知道你回去之后必要派人来清查的,你可不要把这些人都给我吓跑了。”
袁樵道:“我明白啦。不过,田地就这么多,你要兼并吗?那可不大成,至少……”
至少现在是不行的。
梁玉道:“男耕女织,我当然是要寻个地方开几张织机,招些人手来织布啦。”
袁樵道:“这个好!”
一家三口远远地看着这一个聚居的小小的村落,很小,统共也就十几户人家。房舍极其简陋,四面都是竹编的,隔着两道竹“墙”还能看到对面星星点点的光,顶上搭点茅草,就是一间房子了。
这样的“房子”自有它的好处——便于搭建,也便于随时丢弃而不心疼。楣州不是没有过想做事的官员,每每派人寻找他们的时候人,他们一把火将破屋一烧,人往山里一遁,几天后再回来,砍几根竹子扯两把草,就又是一间房子了。官府收赋税、征徭役,杨仕达的山寨也是这个做派,算算烧房子跑路比给双方征用还划算一点,不少人就过上了这样半定居的生活。
袁樵的眉头皱得死紧,抿抿唇,下决心似的说:“将人招了来,我一定要问问他们。”
梁玉笑道:“行啊。哎哟,得回去了,跑得远了,再晚进不去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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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梁玉出去一天,袁樵父子俩没被她赶去拉犁,却也有些疲惫。袁先年幼,回府就开始打哈欠,袁樵是心累。他自认已经很知道人间疾苦了,今天看到的一切却告诉他,他所知道的“疾苦”,绝大部分是“吃饱了撑的才有心思作妖”。
震憾不可谓不大。
晚间匆匆扒了两口饭,袁樵一头扎进了书房,开始修改之前制定的计划。写了几稿都不如意,团了掷了一地,望着烛上的火苗出神:【她以前就是过的这样的生活吗?如此贫苦还能有这样的性情,真是太难得也太可爱。则我初见她的时候……】
梁玉也很忙,在袁樵这里过了明路,她就可以做她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了。吕娘子被请了过来,梁玉要开作坊,第一得寻摸一处适合做织布作坊的地方,要宽敞,要有足够的房屋,还要注意男女分开。
吕娘子惊道:“男女都招?三娘对我讲,打算怎么做呢?”
“现今最要紧的是种地打粮食,一家凡有余力的,男女老幼都自己干去了。闲下来,他们自己养蚕、种麻、纺线织布,织出来的布要做捐税用,哪里还会为别人做事呢?只有穷人,既种不了地,又没别的收益、做奴婢也没地方去,还不想饿死的。这样的人,连架织机都没有,她就算想自己养活自己,也只有一把力气。我就要这把力气。”
吕娘子道:“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梁玉道:“我先前做学徒的时候,有两个傻子,一个缝衣裳好,一个绣花好,就互相指责对方的衣服做得不好。缝得好的说绣花的那个衣裳缝得歪了不值钱,绣花好的说缝衣裳的那个绣的花让衣裳掉一半的价。当时我就想,她们两个如果一个缝、一个绣,这衣裳的卖价得翻四倍。要是我开铺子,就叫绣花的专绣花、缝衣的专缝衣。眼下也是一样的道理。”
吕娘子道:“扬长避短,自司其职?”
“对,”梁玉兴奋地点点头,“干得还快!纺线快的就专纺线,织布好的专织布,染色精的就专染色。若是咱们的人有某样做得不好了,譬如将麻做线,我就往外面收线!”
吕娘子道:“那你得要监工,否则互相推诿,反而不佳。本地监工容易结党,你带来的人容易被下面的人瞒骗。”
梁玉道:“不怕!先挑人,找出做得最好、干得最快的人,叫她做,譬如织布,织一匹布要耗时多少、经纬各多少、是否细密,拿这个做准,比这个干得好的,奖。干得差的我也不当冤大头,再差的,就请她走人。认真做活计的,我一天管两顿饭,叫人舍不得走。”
吕娘子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赞道:“我遇到三娘,真是我的运气了!”
“我遇吕师,才是我的运气呢。那就,开始干?”
吕娘子道:“我去找房子!对了,还有要订契书一类,都要做好,好在阿蛮几个也渐渐上手了,还有王吉利夫妇二人,也都算精明强干。哎,瞧我!织机还没准备好呢!”
梁玉抿嘴听她絮叨着要干的事,忽然想起苏征来。【做学徒时,我有这个想法总不能做,如今说干就干,想法还是当年想出来的,结果却是如此不同。我还是那个我,只是因为姐姐外甥我的身份变了,是活着又投了一回胎,硬生生改了命。苏征说的那些,也不能说是全都错了。唉,先干出点事来吧,旁的都急不来,现在我说话还不大顶事。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要一步一步的做。】一时想得出了神。
第109章 男耕女织
吕娘子很兴奋,她素来志气高, 却受制于种种原因不得施展。“不得施展”是多方面的, 最主要的一条还是她无法找到一个可以发挥能力的事业。
做官, 不可能的?从军, 更是难如登天。对于女子而言, 此时的正道就是相夫教子、开枝散叶, 严格来讲,产业也不是女子能够名正言顺插手的。吕娘子的婚姻还非常的不如意。她还能做什么呢?当三姑六婆倒是能自己出头露脸了,那能干出个什么成果来呢?
不选个暴发户去投效,她还能怎么办?
现在不一样了, 这个暴发户有了一份事业。士农工商有分野, 开作坊算工商一流,如果是织布,却另有一种遮羞的说法——毕竟“耕织”,算个正经事。
吕娘子一意要在这件事情上显出身手来,这是她与梁玉相遇以来, 亲身投入的最实在的一项“政绩”。接受了这项事业之后,吕娘子便觉得此前做过的那些事、立过的那些志向,都像飞在天上的猪一样可笑了。
领了筹备的任务, 吕娘子先去做规划, 像她说的, 地盘是第一位的。吕娘子写了份章程给梁玉, 第一件就是要一处场地, 第二是将作坊的房舍等等都配备好, 接着是织机、原料、管理人员,最后才是招募人手。人肯定是不缺的。
写完了,吕娘子再三检查,认为没有什么疏漏了。场地要大,房舍要明亮气派,人手要充足,最好定身契。原料她分了好几种,管理人员也将阿蛮等随梁玉到楣州的人塞了进去,又给当地的能人留了两个名额。各个工种也都有预算,她甚至还画了个作坊的草图。
确认设想的内容都体现在章程里,吕娘子便来找梁玉:“三娘看看,这个怎么样?”
吕娘子处理事务的能力是经过考验的,梁玉看了却笑道:“不大好,太大了。”
吕娘子奇道:“难道三娘不要将事业做得大一些吗?”
梁玉道:“当然是想的,眼下不大合适罢了,至少今年不适合干得太过份。当时小先生并没有很赞同,必有缘故。吕师想,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是种田,是产粮食。朝廷免了今年的赋税,可今年误了农时又烧毁了不少存粮,能填饱肚子就算不错了。不得死命的种田,土里刨食吗?”
“布帛也是御寒所需之物,纺线织布岂不是也是共体时艰?”
“我家从小到大,一件衣裳,老大穿完了老二穿,一个一个传下去,缝缝补补,一件衣服能穿好几个人。全家几匹布做好了衣裳,能几年不再添一件新的。但是一顿不吃饭就饿得慌了。还是粮食要紧。‘耕’在‘织’前的,我们能做的是辅助。”
“那就将辅助做好。”
梁玉摇头:“他们不是这样想的,他们从上往下看,眼里是看全局,你这般说,是从自己的眼睛里往外看,背后全看不见。如果织布更有赚头——我敢肯定,在我手里,这个肯定比种田更有赚头——引来更多的人要参与,荒废了田地,怎么办?要是在这个时候抢人手,小先生第一个跟我急。他还是要保住根本,也确实得保住根本。”
吕娘子一点即明,失落地道:“难道就只有这样了?你的规划真的很好。”
“今年不行,又不是年年都不行,用能叫我找到一个彼此相安的办法。我琢磨着咱们至少要在这里陪着小先生住两年,也许要三年、五年,我就不信我不能在大局里给自己扒个窝!咱先干着,先是选址,第一不用这么大的地方,第二也不要在这么热闹的地方,越热闹的地方地价越贵,偏僻一点的,作坊开得兴旺了要扩建也有空地。”
吕娘子道:“那我就明白了,人也先不要那么多,织机、进料都不要进得那么猛,先探探路?”
梁玉笑道:“对。哪能一口吃个胖子呢?这样就不错了。”
吕娘子一团热炭似的心烧得不那么厉害了,点点头:“那我再去办。”
“我与你同去。我想这件事情很久了,才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以为总要到二十岁以后才能有点起色,现在已经实现的很快了。人的机遇总是那么的神奇,兴许我们很快就有机会干一票大的了呢?”
【三娘最奇就在无论何时总能振作。】吕娘子更觉得梁玉是个宝贝,无论何种境地都要打起精神来拼一把,能将周围的人都带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里去。
两人先绕着城里找地方,楣州城不大,也像京城的布局一样,坊市分离,作坊通常都开在市里。楣州的市也不够大,由于近来官员失于严管的关系,坊内、街边也会有些店铺、小摊。袁樵现接手楣县的事务,也兼管着这一片的地面,他的一个规划就是让楣州更有规矩。按他的规定,梁玉的新作坊还得开在市内。
梁玉一边走一边嘀咕:“这管得也忒严了,不好!哪怕在京城,也有偷偷在坊墙上打洞开买卖的呢。这样哪管得住呀。”
吕娘子道:“管不住也得管一管不是?要是大家盼着向外,咱们在市里也能便宜些买到铺子。”
梁玉与吕娘子往市里看了一遍,都摇头:“太萧条了。”
兵火过后,哪里来的繁荣?楣州本就不算繁华富庶,为了守城还拆了不少房子。梁玉宅子都能拆,何况一点店铺?而且环境也不好,如果梁玉想要在局势稳定之后再扩大规模,市中就不合适。梁玉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吕师,咱们出城去!”
靠近楣州城的地方又宽敞又方便乡人往来,就建在水边上!梁玉越想越多:“楣州的河也不算少,进不了大船还进不了小船吗?船运料进来,比车便宜。我要招的人也都是城外的,也方便她们来上工!要是困在城里市中,每天午后才开门,还做个甚的买卖?”
吕娘子道:“那这个必得与郎君说明,还有两位夫人,也要征得她们的许可。”
梁玉将楣州的市集看一遍,心里已有了另一个版本的规划了:“吕师你看,楣州的土地不算是最贫瘠的,可是平地少,想凭种田做到‘富足’几乎是不可能的。何不想想别的法子呢?”
她试图也给楣州做一个规划,像王司马、袁樵这样的读书人,他们更乐于四民有序,百姓都在土地上安居乐业。可是现实不是这样的,就像梁玉她们家,家里种田的人手够了,还要琢磨着让她去学门手艺,年长的哥哥们也多少都有些技艺。
“这世上不是也有以布帛织锦闻名的地方吗?楣州的田养活这些人是差不离了,多出来的人就不兴过得好一点?”
吕娘子道:“你才提我,不可与朝廷争农夫,劝诱农夫抛荒,现在自己又说这个了?”
“那不一样!如果我自己干,是与朝廷争农夫。如果是楣州官府的规划,又另当别论了。我已经想好一个不一样的局,就剩下怎么跟小先生讨价还价了。”
“重农的事他不会妥协!”
“我的意思是,该种的田还是得种的,手里的粮,心中才能不慌。除此之外呢?人不单有一口饭吃饿不死就算是人了,畜牲吃草还活着呢,人还得再过得更好一点。我问过这里的人了,气候也算可以,我还带了茶种,”梁玉越说越兴奋,“我去找小先生好好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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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樵今天回到县衙的时间很晚,晚到两位夫人将袁先叫了来:“大郎,你与我们一道用饭,不要等你爹啦。他怕是又忙外头那些事了,叫厨下给他留饭就是了。”
一家四口吃完了饭,都记挂着袁樵,挑灯等他回来。期间,刘夫人问袁先又读了何书,袁先道:“在学《尚书》了。”这是家传的手艺,袁先第一本读的却不是这个,而是通读《六经》,之后再细治此书。
刘夫人道:“你细细背来。”
袁先吐字清晰,刘夫人听完一章,问梁玉:“他背得如何?”
“诵背无误。”
“那你讲讲这一章。”
梁玉是得到袁恺所著《尚书》用心背过的,其熟稔程度堪比背下了长亭外签下的定亲的契书。刘夫人听完笑道:“你背得也熟,慢慢悟吧。”
“是。”
刘夫人已知梁玉带着父子俩出去做了什么,心里直呼划算,对梁玉的教导也更加的用心。
考完了功课,刘夫人笑道:“一家人,这么刻板也不好,来,摆上双陆,来一局吧。”
梁玉道:“我旁观。”
杨夫人好奇地问:“你真的从来没有输过吗?”
梁玉笑道:“戒啦。”
刘夫人也好奇了起来:“试试,不赌博。”
“那好。”
梁玉先与袁先对阵,一局罢,袁先输了个彻底,诧异地看着梁玉说不出话来。杨夫人道:“我来!”又输。祖孙俩一齐看刘夫人,刘夫人道:“瞧你们的出息!我来!”又输。
梁玉笑着伏到棋盘上:“不行了,不行了。”
两位夫人也都笑了:“邪门!邪门!”
说笑间,二条在外面报:“郎君回来了!”
刘夫人道:“棋盘收了吧,他吃过了吗?过来用饭吧,别在外面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本以为是四个人围观袁樵吃饭,梁玉与袁先给袁樵让开了座,袁先已站了起来专等袁樵。脚步声渐近,四个人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听这足音,袁樵的心情似乎很不好,焦虑、急躁、气愤,都带出来了一点。
袁樵带着一张八风不动的冷脸进来,四人心里都发出嘲讽的笑声——你根本就生气了,别装平静了。
袁樵平静地给长辈问好,对梁玉笑笑,再问袁先吃了没有:“以后我回来得晚了,你就不要等我啦,与阿婆她们一道用饭,你年纪还小呢。”
杨夫人的眼中泛起一点水光,道:“你年纪也不大呀,身子也不能受亏。”
袁樵心里叫一声要糟,赶紧说:“我不是,我没有,是被他们气到的。”见酒菜布了上来,在食案后坐下,慢慢地说:“阿娘,我也见到溺婴了。”
杨夫人念一声佛,问道:“怎么会这样?你阻止了吗?”
“嗯。”
梁玉捻捻手指,轻轻地问道:“还有卖儿卖女的不?”
袁樵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