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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

      因前一年是暖冬,百姓准备不足,在盛京、京郊以及奉天等地接连暴雪之后,百姓房屋多有坍塌,很多人在睡梦之中被掩埋在自己家中,根本来不及应对。

    待五城兵马司组织赈灾时,已有大半村庄遭灾,寒冷夺去了许多人的性命,暴雪让百姓们无家可亏。

    因为这一场灾祸,次年田地收成减半,又接上了新一轮的饥荒。

    这一年宫中气氛持续低迷,就连年节宫宴也是冷冷清清,苏轻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宫中的炭火也不是很足,她就是在寒冷里熬过建元四年的冬日。

    这一番话,压在她心里许久,直到今日才终有勇气说出口。

    重活一世,许多事她不敢去改变,可许多事却又忍不下心肠。寒冷的冬夜,鹅毛般的大雪,会成为普通百姓的催命符,若是提早做准备,能救一个是一个,苏轻窈相信楚少渊的能力,知道他一但要做,就能做到最好。

    楚少渊安静听着苏轻窈的话,有一个荒唐的想法在脑中盘旋,可到了最后,他却又有些不敢肯定。

    他自己两世重生,只当上苍怜悯,本身就是想都想不到的奇迹,难道奇迹还会有两次不成?

    可苏轻窈这前后矛盾的行为,却令他犹豫了。

    楚少渊轻声问:“你怎么会想到这些?”

    苏轻窈顿了顿,左思右想,决定胡诌一把。

    “臣妾昨日作了噩梦,”苏轻窈声音特别轻,一听就没什么底气,“梦到天特别特别冷,大雪不停落,把整个盛京染成银白色。”

    苏轻窈说完,又描补一句:“雪真的特别特别大,很冷的,冻得人直哆嗦,直接把臣妾冻醒了呢。”

    楚少渊这一次终于停下脚步,低头去看她。

    苏轻窈没抬头,她心里发虚,低着头不敢吭声。

    少顷片刻,楚少渊轻声笑笑,他的笑声清朗,仿佛一阵清风吹散了夏日的闷热。

    “好。”楚少渊说。

    苏轻窈惊讶极了,她猛地抬起头,却发现楚少渊一双眼眸依旧紧紧盯着她。

    他的目光那么深邃,带着浓浓的探究,却没有丝毫质疑和不满。

    苏轻窈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她额头出了一层虚汗,却是擦都不敢擦。

    楚少渊又笑了。

    他从袖中取出手帕,轻轻给她擦了擦额头的汗,他的动作干脆利落,一点暧昧都无,却让苏轻窈一颗心渐渐落回腹中。

    “真的?”苏轻窈有点莫名的欣喜,“陛下真听臣妾的?”

    楚少渊仔细给她擦干净额头的汗,又把那块手帕收了回去,只说:“为了冬日提前准备,朕原也有这个打算的,你跟朕想到一起去了。”

    苏轻窈忍不住笑了起来:“太好了!”

    “走吧,”楚少渊转身继续往前走,“不是要赏花?”

    苏轻窈跟在他身后,快走两步,自顾自又笑起来。

    真好。

    一阵夏日暖风吹来,带来紫藤花清新淡雅的味道,一串串浅紫色的花朵垂在头顶,随风摇曳。

    沙沙、沙沙。

    苏轻窈望着眼前那个高大的身影,耳中听着花儿飞舞的曲调。

    真好啊。

    而此刻的楚少渊,却也轻轻勾起唇角,笑意盈盈看着那一片花海。

    无论苏轻窈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初衷都是好的,一个后宫女子,唯一做的事就是想为百姓提前预防雪灾,这一点难能可贵。

    她没有为自己争取过什么,也没有想在他身上要过什么,她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主动给予的。

    如今看来,她值得这一切。

    无论她是不是凤命,也无论她是否为他的帝命惊变,她整个人都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这一刻,乱了的心跳告诉楚少渊,他确实是有那么一丁点喜欢上这个善良的小姑娘。

    哪怕那微末的欢喜几乎要找寻不到,却也在他装满国事百姓的心中,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

    楚少渊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心房,感受它蓬勃的生命力。

    这陌生的感觉,两世来他头一次有,却并不害怕恐慌。

    反而有些欣喜,有些好奇,有些不可思议,有些跃跃欲试。

    他想,这样也挺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花海中,各怀心思,却是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私下相处的时候,自来也没那么多话,却并不显得特别沉闷。按娄渡洲的话讲,那叫温馨和睦。

    楚少渊待冷静下来,略缓了缓步伐,转头问她:“若是你的意见真能用上,你有什么愿望?”

    苏轻窈眼睛一亮,有点紧张地问:“什么愿望都行吗?”

    楚少渊心情好,人也随和,他说:“什么都行。”

    陛下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就不会反悔,他承诺要奖赏苏轻窈,苏轻窈反而有些犹豫。

    她倒没有多大的愿望,只是事情可能不太好办,她不好意思麻烦楚少渊。

    楚少渊见她犹豫不决,也不催,就慢慢往前踱步子,等她自己主动开口。若是旁的什么妃子,楚少渊大概还好猜一些,苏轻窈想要什么,楚少渊还真猜不透,但他可不会同别人这般许诺。

    苏轻窈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实话实说:“陛下,臣妾想提前见一见家中父母。”

    她原只是小主,没有见亲人的机会,如今升至昭仪,倒是可见。不过宫中自来开春年终各一次见亲,苏轻窈现在提,最快也要年终才能见到。

    这本就是她作为昭仪娘娘的权利,不过是想提前见见父母,便是不拿着这奖赏说事,楚少渊也不会太过心冷。就如娘家本就在盛京的宫妃们,若是真有什么事,去找太后娘娘要个懿旨,也能偶尔见见家里人,没有那么大妨碍。

    楚少渊未曾想到她的愿望竟如此简单,不由道:“你可想好了,这也不是多难的事。”

    苏轻窈这一次没犹豫,她使劲点了点头:“臣妾想好了,能提前见见爹娘便很好。”

    “好,”楚少渊淡淡看了她一眼,“若是你说的雪灾预案真的可行,朕就满足你这个心愿。”

    苏轻窈认真看着他,眼睛里有着明媚的日光:“真的?”

    楚少渊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苏轻窈心满意足,一颗心几乎要飞起来,仿佛同父母欢聚的日子就在眼前。

    两个人一说起话,就又绕了紫藤长廊一圈,等天都暗下来,楚少渊才顿住脚:“已经这个时候,该用晚膳了。”

    苏轻窈其实早就走累了,但陛下不停,她就只能跟在后面走,这会儿赶紧就说:“是,那臣妾便就此告退。”

    楚少渊摆摆手,转身吩咐娄渡洲:“叫人说一声,今晚苏昭仪在乾元宫用膳。”

    晚上留膳,便是要她侍寝的意思,苏轻窈微微一愣,随即行礼道:“多谢陛下。”

    不多时,步辇便赶来,接上楚少渊和苏轻窈,一起回了乾元宫。

    晚膳是在正殿用的,苏轻窈原本以为楚少渊临时吩咐,小厨房定要手忙脚乱,结果坐到膳桌前一瞧,却发现热菜冷碟样样精致,倒是十分有条不紊。

    娄渡洲这会儿不知道忙什么去了,换了罗中监伺膳,而柳沁就站在苏轻窈身边,给她夹她爱吃的糖醋藕片。

    楚少渊随意看了一眼,点了点跟前的那道海参蛋羹,罗中监便麻溜地送到苏轻窈手边。

    “吃得太素,也有碍养生。”楚少渊道。

    苏轻窈晚上确实用得不多,也偏素,被楚少渊这么一讲,顿时就有些不好意思,拿起调羹低头吃蛋羹。

    楚少渊见她老实吃了,这才满意点点头。

    不多时,小厨房又送来一两盅炖品,一道是牛肉羹,给陛下用的,另一道却是山药乌鸡汤,一看就是给苏轻窈吃的。

    苏轻窈不由自主往楚少渊那望了一眼,见他面上淡淡,心里却有些难以名状的窃喜。

    被人关心的滋味,就像喝了一大口蜂蜜,甜滋滋的,却不觉得腻歪。

    等这顿晚膳用完,楚少渊坐在桌边没说话,苏轻窈也放下筷子,安静陪着他坐。

    也不知为什么,楚少渊原本带笑的脸,渐渐沉了下来。

    苏轻窈也是头一次发现,自己对他的一举一动竟是这么在意,此刻见他皱眉,边不由自主揪起心来,不知要说些什么。

    但楚少渊却相当沉稳,他那难看的脸色不过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待苏轻窈再偷偷望去,他已恢复如常。

    娄渡洲小心翼翼守在身边,这会儿不得不出声道:“陛下、娘娘,宫灯已经点燃,可去广场上散步了。”

    楚少渊便起身,对苏轻窈说:“走吧。”

    于是两个人便又一起出了前殿,安静地在广场上遛弯消食。

    苏轻窈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得到此刻楚少渊心情不好,她几次三番想开口,最终却也没敢多说什么。而楚少渊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身边忐忑不安的苏昭仪。

    等两人默默逛了两圈,便分道扬镳,苏轻窈去了石榴殿,楚少渊自回他的寝宫。

    娄渡洲一直跟在楚少渊身后,见他进了寝宫就站在窗边生闷气,实在也有些心疼的。作为男人,且又是个阉人,他对楚少渊心里的憋屈最是明白。

    明明身边就有如花美眷,两人又很琴瑟和鸣,若是寻常夫妻,定也和和美美恩爱一番。但这事放到楚少渊身上,却是异常艰难。

    这么多年,太医也瞧过,大师也看过,人人都说他身体如常,却偏就……有心无力,一点行事的可能都无。

    楚少渊原本以为他自己是冷清人,也可能天命不好,前世才孤独终老。如今找到相和之人,说不得能缓解一二,可刚刚无论他怎么想,自己却到底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这件事,对他来说太难堪了。

    曾经盼望过几十年,到头来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平白妄想一场。今生再盼,依旧如镜花水月,风过无痕。

    原来他怨恨过、痛苦过、辗转反侧过,最终却随着时间一一消散,行将就木之时,他告诉自己,无论这一生发生过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未曾发生,人之将死,一切都是空茫。

    他什么都带不走,也什么都留不下。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只悄悄问了一句苍天:朕为大梁兢兢业业五十年,可否给朕一个好来生。

    然而再睁开眼时,他却回到了自己曾经的皇帝寝殿中,似乎他刚一醒来,年轻的娄渡洲便两步上前,对他道:“陛下今日可早。”

    那一瞬间,楚少渊又些许的茫然,又有无边的激动。

    后来,便是这半年来,逐渐消弭的期望和越发活跃的内心。

    时至今日,他才发现,他以为自己如一潭死水的心,其实也能泛起涟漪。可无论他如何期盼,却依旧心动无用。

    遗憾吗?到底是遗憾的。

    可他却毫无办法,只能这样一个人孤坐在寝殿内,对着一室灯火,度过每一个安静沉默的深夜。

    娄渡洲站在身边,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语言都是那么苍白无力,无论他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楚少渊这惨淡的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