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见他不肯伸出援手,苏放失望地哼了一声,硬着头皮对昭宁帝僵笑:“我的想法是,让‘希夷神巫族’的人出面,先帮着朝廷从邱黄两家手中夺过民心信赖,稳住松原局面。之后再从长计议,缓缓而治。”
“说得倒轻巧!‘希夷神巫族’被吐谷契灭族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昭宁帝没好气地白了苏放一眼,“就算他们那族真有幸存后裔,这么多年一直不曾有现身的传闻,那不也等于没了?茫茫人海,难道一个个去追着问?若是朝廷发布消息说要找希夷神巫族的人,信不信三天能蹦出八百个假货?松原人又不是傻的,你当随便找几个人来说是神仆,他们就会认?”
说了跟没说一样,真是个糟心又敷衍的烂主意。
帝君苏放叹气,将茶盏递给她:“松原这事只能剑走偏锋,不来点‘歪门邪道’稳不下局面的。只是你一国之君,台面上太多条条框框,所以我才说这事需从长计议,也需周全布局啊。正如你所言,咱们不可能随意找个人去就说是‘希夷神巫族’后裔,总得给松原人见到点‘神迹’才行。”
昭宁帝眉心蹙紧:“什么神迹?”
“还没想到,”苏放摸摸鼻子,“也就这么一说。具体什么神迹,由什么人来执行才最合适,这还需再集思广益,推敲到毫无漏洞才行。”
“作假吗?这真的很糟心了,”昭宁帝踌躇叹气,转而看向贺渊,“贺渊,你有什么想法?毕竟你之前亲自在松原数月,许多事你比我们看得通透。”
贺渊以舌尖抵了抵腮内:“二位陛下入主内城数年,可曾进过龙图阁?”
“龙图阁”原是前朝学士治学之所,也是皇家藏书楼。里头有许多秘而不宣的官史、帝王起居注、孤本典籍等。
两位陛下入主内城数年,一个忙于政务、焦头烂额;一个游手好闲、自得其乐,都快忘了内城里还有这么个地方。
而金云内卫负责内城卫戍,对内城里所有角落自是了如指掌。
龙图阁这样的地方很容易被忽略,也就很容易被歹人钻空子,所以贺渊以往也常进龙图阁巡查。
“不管世间还有无真正的‘希夷神巫族’幸存后裔,暂且也不必管是‘作真’还是‘作假’,朝廷要想借这族名号平定松原乱象,总得先知道这族究竟是怎么回事。”贺渊冷静地拨开迷雾。
说难听些,就算要找人冒充,总得先知道这族姓什么吧?
昭宁帝眼前倏地一亮,与苏放对视一眼,意味深长。
苏放不高不兴地轻嚷:“贺渊,你别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给我找麻烦。你怎么知道龙图阁里有关于‘希夷神巫族’的记载?”
“据松原人的说法,‘希夷神巫族’在前朝开国之前的诸侯争霸时代,曾与多个诸侯国有姻亲关系,”贺渊余光瞥着微恼的苏放,冷眼里藏着点幸灾乐祸,“据传前朝开国的李姓皇族首位帝王,其生母就是这族人。所以,若往前朝上古典籍中去查找,总归会有些蛛丝马迹的。”
苏放一脸绝望地跌坐在椅中,期期艾艾看向昭宁帝:“陛下不会舍得让我如此辛劳,对吧?”
昭宁帝笑出声,说出的话却很冷酷:“舍得的。”
当年前朝亡国时,吐谷契攻破镐京,前朝最后一位丞相贺楚护哀帝出逃,京中许多有名有望的大儒名士齐齐拦在吐谷契追兵的马头前。
其中就有昭襄帝君苏放之父苏淳、京南罗氏大学士罗凤溪、庆州方氏方仲怀……
都是文弱之人,下场可想而知。
前朝末期这些学贯百家的渊博大儒,就以这样惨烈而壮丽的方式,殉了文人心中最高尚的“道”。
可随着这些人的凋零,有一门学问就几近断代——
前朝上古时期那种古朴、奇怪又混乱的“古体字”,当世已没几人认得了。
就连信王赵澈的开蒙恩师、举国有名的大学士段庚壬,都只勉强认得小部分。
且段老如今已年近八旬,谁能那么丧心病狂地叫一位耄耋老人在龙图阁那浩如烟海的古籍中去翻找几句不知存不存在的蛛丝马迹?
而不幸的是,苏放的先父苏淳,毕生心血都花在钻研“古体字”上。
虽苏淳早早殉国,可他给儿子苏放留下了厚重而宝贵的治学手稿。所以,举国上下找不出第二个比苏放更精通“古体字”的人了。
可要让身娇体贵、贪懒躲闲的帝君陛下在龙图阁待上三五日,他得疯!
贺渊冷冷勾起唇角。叫你们扎心!哼哼。
“你这是要我累死!”
苏放委屈怒指贺渊,转头向昭宁帝告状:“上午阿澈挤兑他,我还护着。你瞧瞧这白眼狼!”
昭宁帝幸灾乐祸地闷笑:“事情么还是得你去做,不过咱们好歹是夫妇,我总该为你报这‘一箭之仇’。”
苏放还没来得及问“怎么报”,就听昭宁帝对贺渊道:“阿荞说,大宴可免,她有属意的人选了。”
贺渊愣怔瞬时,唇角慢慢扬起。
“可惜啊,是岁行舟!”昭宁帝掷地有声,笑得凶残。
苏放浑身通泰了,笑到东倒西歪,连连拍桌。
贺渊此刻的心情,正合这五月的天气,先才晴空万里,瞬间又……
晴天霹雳。
第57章
酉时近尾,贺渊从内城出来后, 神色冷峻, 策马直奔外城东面的岁行舟宅邸。
夏日的白昼总是长些, 此刻夕阳还未落山,天气比正午前后更加闷燥,灼得人呼吸都是烫的。
可贺渊那凛冽冰寒的眼神却叫人霎时从三伏转三九, 凉到透心。
阮结香照旧奉赵荞之命留守在岁行舟近旁。
对于贺渊突如其来的孤身造访, 神情又严厉得宛如大军压境, 阮结香心中咯噔一下,硬着头皮挡住贺渊去路。
“贺大人留步。若您是来寻我家二姑娘,她并不在此。”
贺渊冷冷抬眸:“信王府中人言你奉命代你家二姑娘前往溯回城盘账,为何却在此地?”
从前阮结香不是没见过贺渊在自家二姑娘面前那和软黏人的模样,但她从不敢以为贺渊是个亲切的人,甚至一直都有些怵他。
毕竟她这信王府一等武侍向来只跟在赵荞身旁, 这些年经历过最硬阵仗也不过就是护住赵荞,与街头混混们打架斗殴而已,与贺渊这种沾血腥如同家常便饭的内卫武官相比, 气势上很难抗衡。
她很清楚,贺大人和软黏人哼哼唧唧那种模样,只会出现在自家二姑娘面前,对旁人可没那么好说话。
于是她也没斗胆在贺渊面前抖什么机灵,按照赵荞早前拟定的口径答复:“回贺大人,我是昨日回京的。恰逢岁大人抱恙,家中无人照料。二姑娘顾念朋友义气, 命我与府中医者与侍者在此照应一二。”
贺渊直视她片刻才冷漠颔首,右手一扬亮出掌心金云令。
“不是来寻你家二姑娘的。找岁行舟,公务。”
贺渊的金云令可不仅仅只是官职身份的象征。
因金云内卫负责陛下与帝君安危,同时担当内城防务,但凡他判断“有危及内城及陛下帝君之隐患”时,可凭金云令出入任何场合查探,并可凭此令传讯除陛下与帝君之外的任何人。
连信王殿下见这令都只能咬牙退开,何况小小阮结香。
更心酸的是,她连咬牙的资格都没有,还得带路。
*****
今夜与阮结香一道留在此地,还有信王府府医鲜于蔻。
原本早上鲜于蔻随赵荞来时,得到的命令是替岁行舟诊脉开方后就可自行回信王府去,旁的事无须过问。
可到了午时岁行舟的情形就越发糟糕起来,比早上赵荞来见他时更叫人不安。
汤药喂不下去,脉象微弱至极,脸色苍白得都快看不出人气儿。
鲜于蔻医者之心,见此情形便主动留了下来,改以针灸火疗为岁行舟诊治。
贺渊进到岁行舟寝房时,鲜于蔻正以火罐为岁行舟“拔毒”。
其实鲜于蔻从早上被赵荞带过来至今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更不知岁行舟到底为何将自己搞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她虽好奇,但首先是个医者,问过阮结香一次,对方不答她便没再多嘴,只专心治病救人。
此刻贺渊这位不速之客闯入,鲜于蔻的脸色比他更难看。
“贺大人,若无十万火急之事,还望以人命为先,改日再来!”
跟在贺渊身后的阮结香猛朝她使眼色,以口型道:公务。亮金云令了。
鲜于蔻站起身,满面全是身为医者的倔强:“就是皇帝陛下亲自来,我也说在外等着!这眼看着都快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什么天要塌下来的公务非他不可?!”
贺渊冷凝面色不改,薄唇微翕,尚未开言,就听趴在床榻上的岁行舟气若游丝般轻笑:“无妨的。已好了许多。”
鲜于蔻回头看他的瞬间,猝不及防地被贺渊直接拎出去放在了门口外。
门板关上的那一刻,她与身旁也被赶出来的阮结香面面相觑,继而暴跳如雷。
“贺大人,你欺人太甚了吧?我是一包棉花吗被你这么拎来拎去!大夫也是要面子的!我自己有腿会走!”
回去就跟二姑娘说,这个随时将人拎来拎去的贺大人,当真要不得!
二姑娘娇花儿一样的身躯,不能被这可怕的家伙辣手摧花!
*****
贺渊以脚尖勾过床榻前一个雕花圆凳,对外头鲜于蔻的跳脚叫嚣充耳不闻。
“可还清醒?”他大马金刀地落座于雕花圆凳上,直直看着趴卧在床的岁行舟,腰身挺拔如松。
虚弱的岁行舟唇角扯起一抹苦笑:“清醒。只是说话费力,或许要劳烦贺大人坐近些。”
“不必,我耳力好,”贺渊开门见山,“今日帝君问我何故将‘玉龙佩’退还阿荞。可在此之前,‘玉龙佩’根本不在我手上。若我没料错,其实是在你这里吧?”
“半年了,你居然还是没想起之前丢失的那段记忆?”岁行舟弱声笑叹,答得也算痛快,“不愧是洞察秋毫的贺大人啊。如你所料,‘玉龙佩’之前确实在我手上。”
他这前后两句话之间的转折很是突兀。
贺渊未及多想,只是冷声转为严厉:“岁行舟,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别害‘她’!”
两人都知这个“她”指的是谁。
“你放心,不会害她的。我没拿玉龙佩去为非作歹。别问了,最多三五日你就会知道所有事。我以性命起誓。”
贺渊冷静地打量他片刻:“你看起来命不久矣。”
“伤了元气,过几日就好,死不了的。”岁行舟闭目笑嗤一声,语气苦涩。
“好,信你这一回,给你五日时间养病,”贺渊站起身来,郑重道,“看在你妹妹的份上。”
他前几日就查过了,岁行舟的妹妹岁行云是北境戍边军前哨营先锋小将。
这句话让岁行舟的眼角缓缓沁出了泪。
“多谢贺大人,网开一面。”
贺渊走出两步后,又回头:“尚未在雪崩处找到任何遗体,目前朝廷暂将他们列为‘失踪’。或许,还有生机。”
他的语气虽淡漠,眼中却有些不忍。
岁行舟没有接他这句安慰,只是虚虚撑开眼缝,话锋一转:“贺大人此前去松原,恰好赶上‘惊蛰祭桃花神’吧?”
贺渊倏地蹙眉:“为什么问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