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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万岁爷、万岁爷您息怒……”德禄往前爬了两步,哆哆嗦嗦说,“您保重圣躬,为这个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皇帝没有再说话,怒火隐藏在阴郁的面色下,如暴雨将至,叫人心惊胆战。

    如果可以,万岁爷这会子想杀人吧?先杀了那个骂人的齐嘤鸣,再杀了纳辛和薛尚章。他们一个亲爹,一个干爹,就教出来这么个不要命的主儿,四更的时候妄图谋害圣躬,这会儿又出言不逊,薛尚章硬把她保举进来,原来就是为了谋反。她是不是觉得有太皇太后护着她,就有恃无恐了?这要是把万岁爷气出个好歹来,用不着别人收拾她,太皇太后头一个不能放过她。

    小富没见过万岁爷震怒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万岁爷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有时候那些臣工们的谏言分明已经令他火冒三丈了,他仍旧可以清风明月一笑了之,这是为君者的肚量。

    结果这回肚量用到了极限,只要万岁爷一声令下,齐嘤鸣掉脑袋的资格都有了。

    小富向上觑了觑,“万岁爷,嘤姑娘就这么跑了,奴才把她抓回来,供万岁爷处置。”

    皇帝的眉眼深鸷,缓缓摇了摇头。太皇太后的那面“万国威宁”在她身上,他起先倒不担心她会拿出来,她没那个胆儿。眼下可就不好说了,因为一个胆敢如此大逆不道的人,还有什么事儿是做不出来的?

    嘤鸣那厢边走边拌蒜,骂完了一时舒坦,过后还是有点后怕。原来停马车的地方已经支起了小帐篷,松格站在门前等着她,见了她就说:“徳管事的到底是万岁爷贴身的人,办事儿真是熨帖。他说咱们夜里不能睡马车,地方太小,腿伸不直,往后要罗圈儿的。打发苏拉来支了这顶帐篷,还送了两张厚毡,回头垫上褥子再放竹席,不怕肚子受寒。”

    嘤鸣走过来,什么都没说,闪身进了帐篷里。

    松格见她萎顿,料着又受委屈了,想起这个就叫人难受。万岁爷老这么的拿她当眼中钉,将来还说要封后,封了后怎么办,两口子见天儿打架吗?真要这样,还不如那会儿对大行皇后呢,瞧着不痛快不瞧就是了,撂下不管,岂不两下里都省心?

    松格往前蹭了两步,悠着声道:“主子,咱们不能心眼儿窄。您想想,头前咱们在府里不也得留神过日子吗,这回换了个不好伺候的,咱们兵来将挡,就蒙事儿吧,蒙着蒙着就过去了。”

    嘤鸣摇摇头,一脑子浆糊,觉得前途渺茫。早前的福晋哪儿像皇帝这么损,府里三个女孩儿,大姐姐嫁了人,底下就是她。润翮是个跳墙挂不住耳朵的,将来一心要当姑子,福晋后来最疼她,也算苦尽甘来了。可这个皇帝呢,你摸不准他的性情,他也没什么消遣,闲在了就和你过不去,欺负你进了宫无可倚傍,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不过这回细品味,嘤鸣感受到了一丝痛快,从无限忐忑中脱颖而出的那种痛快!她有点高兴,战战兢兢等着过会儿御前的人来拿她,一边抓住了松格的手交代遗言:“万一我不明不白死了,你别慌,路上想辙逃走,要不进了宫就再也出不去了。”

    松格被她说愣了,“主子,怎么还要死要活的?”

    “我骂皇上了,他一时没回过神来,料着用不了多会儿就要来砍我脑袋。可我不后悔,我唯一后悔的是骂得太委婉,不解恨。横竖就这样了,没什么,死就死吧。”她笑了笑,想起皇帝挨骂时的神情,愈发高兴了,“可真痛快!”

    松格顿时眼前一黑,“您骂他了?您怎么能骂他呢,那是皇上啊!”

    她做出了一副爱谁谁的样子,捵了捵衣角说:“我那会儿在气头上,就没管那么多。过后我也合计了,我自个儿死没什么,怕连累家里。不过我们家累世功勋,应当不会因为我的一时失言,就把全家都害了吧?”

    这个谁说得准呢,痛快过后就是痛苦,嘤鸣捧着脑袋又开始发愁,松格像慈宁宫前的鹿鹤同春似的,伸着脖子站在帐前,如临大敌地等待着,等着皇帝醒过味儿来,打发人来摘她主子的脑袋。

    可是等了很久,久到两个人眼皮都打架了,也没个人来。算了,死不死再说,先躺下睡吧。于是脱了衣裳码在枕头底下,一觉睡到外面车马有了动静,忙坐起来摸摸后脖子,什么事儿也没有,老天有眼,又多活了一夜。

    “皇上其实也没那么坏。”松格说,“您瞧您都骂他了,他也没整治您,这是何等胸襟啊。”

    嘤鸣可不这么认为,君子报仇,着什么急呢,有的是时候。如今是皇后大出殡的当口,不宜见血光,等这事儿一完,接下来可就不好说了。

    无论如何,活一天算一天,她也没有多重的心理负担,照旧打帘看外头风景。起先刚出城的时候还有人家,到后来人烟就少了,第二天的整个行程几乎没见着村落,就是没完没了的原野和山峦。中途遇见了北沙河,便顺着河流溯源而上,一直向北行进。

    车队茫茫,往前看,看见皇帝的金龙乘舆大摇大摆,占据了御道的一大半。黄昏又到了,一轮落日悬在天边的山顶上,红彤彤的火烧云弥漫了头顶的天宇。前面有击掌声隐约传来,皇帝下令就地驻扎,不一会儿就见侍卫们扯起黄色的帷幔,以御辇为中心,画了一个巨大的圆。

    圈幔城要不了多少时候,牛皮大帐搭建时,皇帝在御辇里宣召了几个随扈的军机大臣。那些脑后拖着花翎的官员们微微躬身在御辇前聆训,嘤鸣想起了她阿玛,纳公爷在家是那么有款儿的大爷,见了皇帝照旧俯首帖耳,这就是命啊。

    松格那头呢,还惦记着那把悬而未落的铡刀。她去找了小富,没指望能套出什么话来,就是去咂摸一下御前当上差的反应。太监都是人精,他们长着比狗还灵敏的鼻子,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们立刻就能上脸。

    “嗳,谙达……”松格挨在一个帐篷边上,见小富经过,压声打了个招呼。

    小富一看是她,将手里的托盘交给了边上的小太监,自己对插着袖子过来,说:“松格姑娘,你主子让你过来的?”

    松格说不是,“我们主子从昨儿回来就恍惚着,也不肯开口说话。我琢磨许是出什么事儿了,特来问问谙达,好叫我心里有数。”

    小富说没什么,脸上还带了一点笑,“八成是赶路累着了,这才懒开口。”

    “那……没出什么岔子吧?”

    小富还是摇头,“没啊,都好好的。”

    这松格就闹不明白了,敢情骂了皇帝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过去了?要是当真这么心宽,也不至于隔三差五给她主子上眼药吧。

    “噢……”松格糊里糊涂说,“那成,谢谢谙达了。”

    小富点了点头,临要走的时候还很好心地叮嘱了一句:“荒郊野外的,人员又纷杂,不像在宫里头。你仔细伺候着,夜里警醒点儿,留神有蛇虫。”

    松格嗳了声,转身回她们的小帐去了。

    “主子,”她对嘤鸣说,“奴才觉得万岁爷可能最后也没琢磨明白,您骂了他什么。要不小富还笑呵呵的?早张嘴咬人了!”

    松格的脑子还是简单了点儿,她要真这么想,就是把皇帝当傻子了。嘤鸣也没特意去同她解释什么,她唯一惦记的,就是那口说好了要还的炖锅,最后下落不明了。她想喝口热的,从昨儿到今儿,她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再这么下去不等皇帝杀她,她自己就枯了。

    还好,后来有人给送了苏造肉和燕窝来,这回什么也管不上了,燕窝就窝头,味道居然还不错。

    只是这一夜睡得熟了点儿,简直从未如此畅快过。等到第二天黄幔城里所有的帐篷都收拾干净的时候,她们的小帐依旧堂而皇之伫立着。

    最后还是三庆过来,隔着门帘说:“姑娘,该醒醒啦,咱们得开拔啦,御驾在等着您呐。”

    没多会儿人从帐篷里出来,大概是自觉睡过了头没脸见人吧,头上顶着孝服,很快钻进了马车里。

    倚着车围子的嘤鸣到这会儿还晕乎着,马车晃动,她的脑袋也跟着晃动。她拍了拍脑门,“今儿怎么了?”

    松格也迷糊着,“奴才觉得,咱们可能是被下药了。”

    这个推断很正确,嘤鸣也十分认同。燕窝就窝头,天下哪来那么便宜的事!她抬手捏了捏衣角,那枚万国威宁的印章果然没了,她叹了口气,“松格,你的针线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这么轻易就叫人把印摸去了。”

    这方印是太皇太后暂借给她保命的,那么珍贵的东西,是英宗皇帝临终留下的唯一念想,对太皇太后意义非凡。如今弄丢了,回宫后无法交还太皇太后,那么这条小命不必皇帝去算计,自有人把她大卸八块。

    车轮滚滚,碾压过御道,遇上石子便发出沙沙的声响。皇帝半靠着引枕,一手举书,一手将印掂在指尖。万国威宁……这枚印他在多年前见过一回,时候久远,记忆已变得模糊,只知道这印章名头虽大,却是英宗皇帝自己刻制的闲章。玉石龟纽上,一刀背花刻得略深了些,彼时英宗皇帝的眼睛已经不怎么好了,才会略略坏了品相。

    皇帝在印上轻抚,心里有小小的得意,那种得意竟比压制了朝中暗涌还要令他高兴。为什么呢?大约因为朝堂上都是老对手,已经失去了新鲜感。而这个新对手,是可以动用孩子式的恶作剧去坑害的人,必须小心翼翼捉弄,因为若使了大力气,她可能就灰飞烟灭了。于是皇帝享受她的惊讶、惶恐,甚至是眼泪。看见她哭,他会产生既心虚又快活的自豪感。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反正就是想欺负她,想尽办法,且手下留情地刻意欺负她。

    她这会儿大概又急哭了,皇帝脸上漾起一点笑意,若不是因为法驾在前行,他恨不得把她召到御前来,看一看她失魂落魄强装镇定的样子。可他得沉住气,谁先露马脚就算谁输,这上头皇帝是行家,从来不逊任何人。

    其实有这样一个小玩意儿调剂枯燥的帝王生涯,也很有意思。皇帝对有趣的对手一向充满耐心,就算她前天晚上口出恶言,他也没有动用公权把她怎么样,总算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了。接下来呢,就等着她来跪地求饶,只要她哭一鼻子,把印还给她也没什么,总不好当真惹得太皇太后大怒,要了她的小命。

    可是皇帝等着她找上门来,从一早开拔等到进入巩华城,都没能等到。

    巩华城从前朝起就是帝王行宫,后来为了谒陵方便,便将这里改成了暂安帝后梓宫的地方。这座城池很大,朝廷派兵戍守,驻扎有巩华城营,皇帝御驾从城门进入,御道两掖跪满了人,其中便有内大臣和军机处提前到达的官员。

    啪啪,马蹄袖打得山响,纳辛叩拜迎驾后上前来,呵腰道:“皇上一路辛苦,奴才已安排好驻跸事宜,大行皇后灵驾奉安所需的卤簿、册宝、楮城等,也都预备停当了,请皇上放心。”

    皇帝颔首,由诸臣簇拥着进入扶京门,途中回头望了眼,竟没看见嘤鸣的身影。

    嘤鸣呢,知道预备行在的管事大臣是阿玛,可说心里有了底。无论如何有自己人在附近,不管能不能撑腰,她胆儿都壮。巩华城是行宫,论规矩的森严远不及紫禁城,她在安顿好了住处后,还能悠闲地出来转上一圈,感慨一下城池的古朴,和远处山陵的壮阔。

    又是日近黄昏,残阳从角楼伸展的垛口堪堪照过来,把对面的城墙分割成了一明一暗的两个世界。嘤鸣走在昏昏的那一线,不经意抬头,见有个人立在一方金色的光晕下。他也看到她了,微微一点笑意浮在唇角,那笑涡,像一朵金箔打造的浮萍。

    第34章 芒种(3)

    就这样对望着,谁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原以为这辈子大约不会再见面了, 没想到在这远离京城的地方又遇上了。嘤鸣想起上次走错了路, 迷迷糊糊走到内务府前的夹道里, 那时候钦工处就在槛内不远, 她也偷思量, 若能见一见也好, 至少话个别,无奈他并没有出现。如今出了京城,绕了一圈,不妨又在这里碰见了。大约是与紫禁城犯冲, 走出紫禁城, 掌管缘分的神仙才惊觉, 不该断得一干二净吧。

    海银台百感交集,这个曾与他有过婚约的姑娘,在被迫退出后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他有很多话要同她说, 可见了人, 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如果没有进宫一事, 现在嘤鸣应当已经入了海家的门, 他们也已经开始属于他们自己的小日子了。可惜, 匆匆的三面, 变成了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当初定亲的喜悦还没有散尽, 很快就迎来了兜头的冷水。这么长时候, 他始终无法忘记她那天扭曲的笑容, 明明在琼府花园说得好好的,结果等他预备妥当过大定的礼数,再去她府上的时候,见到的竟是她登上宫中小轿的一幕。

    满心悲凉,能与谁诉?纳辛家的闺女进宫的消息,一夕传遍了整个京畿。有人和他打趣,说“海银台,你也不算亏,将来的继皇后先和你定过亲,连万岁爷都越不过你的次序”。那次一向不爱动武的他,头一回冲那些人挥起了拳头,不是因为他们调侃他婚事不成,也不是因为他们对皇上大不敬,他是不愿意他们的狗嘴辱没了她。

    当初她是一心一意要嫁给他的,否则便不会专程来同他说那些话。他感念她的一片情,以后他应当会与别家的姑娘结亲,但绝不会遇见另一个她了,绝不会了。

    “妹妹。”他还是有些腼腆地微笑,还是这么称呼她,“真巧,没想到你会随圣驾先来。”

    嘤鸣嗳了声,“真巧,你也在这里……”

    似乎除了“真巧”,再也没有别的可以形容现在的心情了。

    海银台艰涩地接了话,抬手指指万寿山方向,“我负责皇后娘娘陵寝事宜……”

    嘤鸣点了点头,“我知道。”

    两个人望向对方,各自都有些尴尬。其实应该见了也只当没见,错身而过是最为稳妥的。可果然遇上了,各走各路又似乎不近人情,毕竟彼此间坦坦荡荡,定过亲是事实,天下人皆知,没什么可遮掩的。

    “那天……”海银台犹豫着说,“还是晚去了一步。”

    直到现在他都在遗憾,如果早一天去,大定过了也许宫里就歇心了。

    嘤鸣也有些惘惘的,她看见他来了,但就是这一步之差,注定有缘无分。

    她低着头,神情略有些哀伤。从头回见她起,她脸上就一直带着笑,仿佛这姑娘一路走来从没有任何坎坷,无论什么时候都高高兴兴的。可这回不一样,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他而起,只知道她不像往常那样了,也许入宫后过得并不顺心吧。海银台心里涌起不甘来,但又无可奈何,最后这种复杂的情愫化成了长长的叹息:“你好不好?”

    嘤鸣点了点头,“挺好的,一切都好。”略顿了下,忽然觉得自己这样愁闷来得没缘由,今天能见一见已经遂了心愿了,便笑道,“我来这一路,看见这么多的景儿,才知道什么叫地大物博。先前看你的烫样,我只留意四合院,其实那些行宫和陵地才最费工夫。”

    她像丢下了包袱,重新营造出家常式的松散,这样也好,彼此间细细的一缕牵扯倏地不见,一瞬仿佛都开阔了起来。海银台也一笑,“从前告诉你如何丈量,用几块砖,都说得太空了。如今来了这里,自己亲眼看见了,就什么都明白了。你还没进过宜陵,等过两日永安大典的时候,就能看见那座陵地有多雄伟。”

    “宜陵是将来皇上的福地吧?听说是先帝赐的?”

    做皇帝就是这么高瞻远瞩,还没死呢,陵地就预先准备好了,免得到时候死得匆忙,没处下葬。

    海银台说是,“那座皇陵是历朝历代最好的风水,大行皇后的梓宫落葬后,入口暂时封闭,不掩石门。”

    不掩石门,是等着将来皇帝殡天,好夫妻合葬。嘤鸣又觉得深知可怜,人虽死了,躯壳却要留在帝王家。生前和皇帝不对付,死了还要和他大眼瞪小眼,这辈子算是绕不开了。

    也罢,身前事都顾不上,谁还顾得上身后。嘤鸣问:“等永安礼成,你就回京吗?”

    海银台嗯了声,“这程子都在外头,这里的事儿一完,能回京待上一段时候。”

    嘤鸣怅然点头,“是该歇一歇了……”

    她没好意思问他家里现在作何打算,问了又怎么样呢,都不和她相干了。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一旦沉默,那种触摸不及的哀愁便又来了。海银台忍了忍,最后还是开口,低着头说:“退了亲之后,家里也再张罗过,我暂且没这个心思,便撂下了。”

    说来奇怪,他似乎能感知她的心思,常常她脑子里才琢磨,他这头就已经答疑解惑了。这样通透的人,若有幸能嫁成,该是多大的福气啊。可惜老天总爱给你一点缺憾,她生在公爷府上,虽不是嫡福晋所出,自己的母亲也是入册的贵妾,她是正正经经的大家小姐。在家时,家里一应都和睦,嫡母疼爱,父亲就算不着调了点儿,朝政上和稀泥,家里却一碗水端平,她也没受过什么苛待。如果婚姻上再无可挑拣,想必将来只有折寿来平衡这种过于圆满了。这么一想便煞了性儿,多活两年也挺好,遇着一回坎坷便添一回寿元,她没法儿打死皇帝,熬死他也算自己胜利。

    她的奇思妙想,常能给晦暗的前路带来光亮,开解完自己,她就打算去开解一下海银台。

    “亲事不能撂下,若遇着好的就定了吧。咱们这样……想是没那个命,也不必强求。那天我入宫,看见你在那棵大榕树底下,只是没能同你道个别,心里很愧对你。今儿见了,就想交代一回,希望你别怨怪我。”

    他说不会,“这事儿怎么能怨你呢,都是身不由己,你也不是自己愿意进宫。”他说着,自嘲地笑了笑,“也怪我糊涂,那回给你做了一把伞,这喻意太不好了,到临了终究‘散’了,当真是命中注定。”

    嘤鸣含笑道:“往后善自珍摄吧。”

    他望着她,唇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隔了会儿说:“我知道是不可能了,可有时候还胡思乱想,盼着你能出宫回家。”

    别说他,她自己也常这么奢望,然而那点希望太渺茫了,这辈子恐怕也不能实现。她说:“别等我了,你也知道齐家的处境,我将来就是在宫里做嬷嬷,也回不去了。”

    他抿着唇,慢慢点了点头。

    日影渐渐移过了女墙,他的脸也逐渐沉入昏昏的暮色。远处有人点起了白纱风灯,光那么远,照不见他们。

    嘤鸣扭头望了眼,这行宫红墙金瓦,不过是小一号的紫禁城。人还在这个圈儿里活着,终究跳不出去。该说的说完了,就这样吧,她舒了口气,“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她提起袍角上台阶,错身的刹那,感觉到指尖轻轻的一握,那分量像一道烟似的,一霎就消失了。她有些惊讶,心头骤跳,海银台的嗓音在夜色下惨然,说别忘了我,然后没有停留,快步走下台阶,身影一转便不见了。

    嘤鸣糊里糊涂回到住处,八仙桌上点着油蜡,她就坐在这盏蜡烛前,半天没再挪窝。

    每个人对感情的感知不一样,嘤鸣永远比别人淡,她没有过于强烈的情绪,像那天对皇帝的出言不逊,已经是这辈子最澎湃的一回了,澎湃得让自己激动了好久。海银台用的情,显然比她要深,她本以为他至多不过同她一样有些遗憾,但他的那句“别忘了我”,一下就让她蒙圈了。

    她永远不会知道,从小定那天之后,海银台就一心一意等着娶她过门。也不会知道他常会辗转打听她的近况,得知她一切都好,才放心离京入山陵。他们见面不多,他不是个会来事儿的人,即便是在京时,也从来不会找借口登门拜访,总想着来日方长,等她将来进了门,有的是一辈子厮守……

    嘤鸣抬起两手捧住脸,终于感受到了一点淡淡的哀愁,可又能怎样呢,过去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