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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

      秦束伸出手,阿援便将书册交给了她。她的目光慢慢掠过字里行间,萧霂也扯开蒙眼的红布,愣愣地从花园里走了出来。

    秦束最后将书册递给萧霂,道:“依妾看,陛下可召骁骑将军黎元猛带本营将士北上驰援。洛阳武库的事,还可与洛阳令商量商量。新近不是刚开了常平仓?让司农拟定一个用度计划,眼下时属非常,万事都须节俭了。”

    她说得快了些,萧霂听得懵懵懂懂,但却将小嘴撅起,好像很不以为然,半晌,才道:“听皇后的。”又面对那几名军士,将小手放在秦束膝上,努力做出一副君临天下的神气道:“你们辛苦了。”

    “陛下!”那军士身后的随从却似被引出了万分的悲伤,挪上两步道,“陛下、娘娘,我们一路奔驰而来,到底已耗了半月,眼下晋阳被围,情况如何,实在令人悬心啊!”

    他仰起脸来,阿援轻轻“啊”了一声,原来竟是李衡州。

    许是边塞风霜与甲胄戎装压得他长大了一些,脸上生出了胡茬,一双眼睛焦虑地在帝后两人之间扫来扫去。

    萧霂接话道:“秦将军信上不是说,晋阳的粮草还可以用两年?”

    “是。但铁勒人不擅围城,很可能会径自抢攻的。”李衡州急道,“小人出来时,城外已发生过几次小战,我军都败却了,将军下令退守待援。但晋阳侯和晋阳国相……”他忽然又住了嘴。

    “说。”秦束平静地道。

    “晋阳侯和晋阳国相……屡次……出兵试探。”李衡州想了半天,最后想出一个较折衷的说法来,“如今号令不明,晋阳国与镇北将军的军队各听各的……”

    秦束微微蹙眉,还未发话,一边的萧霂却抢了先:“镇北将军远到是客,晋阳侯对自己的封地是最熟悉的,援军自然应当听从晋阳侯的号令。”

    李衡州听了,抿着唇不敢应,只拿眼风偷偷去瞟秦束。萧霂也闷声不吭地看向她。秦束静了片刻,拍了拍萧霂的手,温声道:“几位来使辛苦劳顿,可以休息几日,同黎将军一起出发。朝廷不会忘记北边的艰难。”

    几名军士们齐声应是,由人送出宫去。萧霂早已失去了玩耍的兴趣,转头看这庭园,只觉秋意萧瑟。

    “陛下——”秦束还想说什么,萧霂却道:“铁勒人有那么了不得吗?”

    秦束一怔,“陛下的意思是?”

    萧霂却不答,只重重哼了一声,一甩袖,径自离去了。

    园中的内侍宫婢们一时也都跟着他离去,衣裙窸窣滑过地面草枝,半晌过后,便再没了声息。

    第41章 悲欢两相克

    到傍晚时, 阿援回到了显阳宫, 道是下午的诏旨已经一一发出。秦束用完了晚膳, 仍坐在廊下读书。

    “官家似乎有些气着了,饭也不吃。”阿援轻声道, “婢子去请旨的时候,他盯着帛纸盯了半天才终于盖印的。”

    阿摇一边收拾着碗盘,一边道:“难得见官家生一回气呢。这铁勒人, 也太过分。”

    黄昏的颜色染上了园中草木, 全都成了褪色的旧影。廊下挂着数盏宫灯, 随风悠悠地摇晃着, 叫书简上的字迹也映不清晰。秦束已很疲倦了, 却淡淡地笑:“官家也不见得是生铁勒人的气。”

    阿摇疑惑, “那是……”

    秦束道:“他上回问夏冰, 为什么秦司徒可以看文书。”

    阿摇捂住了嘴。

    秦束闭了闭眼, 觉得很好笑似的, “连铁勒人在哪个方向都不晓得,就想要自己独揽大权。也不知道是哪位太后教得好。”

    阿摇望着小娘子的模样, 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股徒然的悲伤。一旁的阿援却道:“有一件事, 是李衡州出宫时交代婢子的, 婢子不知当说不当说……”

    秦束睁开眼,“何事?”

    阿援从袖中掏出一方小函, 跪下身来,双手高举过顶,“这是秦将军写给您的。”

    秦束的神色微微地动了一动, 好像那双眼里忽然有了些微弱的来自别处的亮光。她倾身拿过那小函,拆开了,一方小小的木牍便掉出来,其上的字更小,借着幽暗的灯光,一个个好像爬上心尖的蚂蚁,叫人骇然发痒——

    “天地寥廓,风过旷野,肃肃作金戈声。军行所见,皆冻殍饥骸。古诗有云:‘我本邯郸士,祇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劳君行路悲。’今我为路人之悲,不知来日何人悲我。惟若得君一哭,死亦无憾。

    “若得不死,来日当与君并辔,驰马原上,览此山河。

    “八月晦日夜,赐笔。”

    轻轻地一声,是木牍掉落在秦束的膝上。她像是已没有力气将它再拾起来细读了,于是只将手抚摸着那木头上的纹路,干燥的,仿佛内里还磨砺着凛冽的风沙。

    今日始终压抑住的情绪,忽然如洪流般往心上冲撞过来,她闭住了眼,手指却仍在颤抖。

    八月晦日……距离如今,已经整整半个月了。

    宫中的时光每一日都是一模一样,她从未想过,不过是这半个月的落差,却会让她再也看不清彼端的他。

    阿援忧虑地望着她,低声道:“李衡州问,您若有什么话,他可以带回去给将军。”

    秦束淡淡地笑了笑,“我在想,他走的时候……他走的时候,我都未曾去送他。”

    暮色幽清,庭园中的秋风迟缓如迷雾,将远近草木都染成晦涩的颜色。偏在这昏暗之中,却又有几丛白菊开在墙角,那颜色过于鲜明了,花瓣的雪白的肌肤下仿佛可以看见纤细的脉络,明明脆弱得只要风一吹,就会片片掉落下去了,可还是踌躇地在风中摇曳着。

    ***

    两日后,受皇帝手诏,骁骑将军黎元猛带兵北上驰援晋阳。

    永宁宫中,温太后倒是乐得袖手旁观,多日以来只顾着给侄女温玖准备嫁妆。宝妆靓服的宫女们捧着箱箱奁奁,俱是珠光宝气,她一一地审看过,要求一定要显出了公主嫁女的威严来。幽瑟在一旁劝道:“如今晋阳被围,朝廷用兵,四处都要花钱,官家已下诏节俭……”

    温太后心情很好似地挑了挑眉毛,“这都是哀家自家的钱,又没有花朝廷的。”

    幽瑟不言语了。想了想,换了个话题:“已将月底了,北边还没有军报传来,据说是道路都被铁勒人截断了。这次围城,恐怕不是小打小闹。”

    温太后回身看了她一眼,笑笑,“你怕什么?铁勒人再是贪得无厌,难道他们还能吃下整个中原?”

    “娘娘的意思,此战必胜?”

    温太后雪白的手往那箱奁中抓了一抓,便是数串珍珠从她手指间滑落下来,“晋阳侯与我家是世交,国相华俨是我父亲门下故吏,此战胜与不胜,还不是哀家一句话的事情?”

    幽瑟怔住。

    “你代哀家,去给显阳宫传个话。”温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浸没成冷笑,“要想保住她那个漂亮的胡儿,就先把我父亲调回洛阳来。”

    “温司马?”幽瑟踌躇,“可是官员迁调向来是尚书省吏曹主事……”

    “这个好说嘛。”温太后谆谆道,“哀家都替她想好了。她自己写个家书,责骂秦司徒害才误国,秦司徒再上表请罪,尚书省不就可以把我父亲调回来了?”

    ***

    “这算什么,发国难财吗?!”

    听了永宁宫内侍的传话之后,阿援还自沉吟,阿摇已切齿地大骂出声。

    阿援连忙示意她噤声。两人站在内院的门口,面前是瑟瑟的几架凋残的蔷薇,身后是压低的冷铅似的暗云。阿援低声道:“永宁宫的确是……的确是在要挟小娘子。且不说这场大战如何,单说秦赐一个人,在那晋阳国的军帐中,身边全是永宁宫的亲信……这也是极危险的事情啊。”

    “我就不信,难道她还敢授意晋阳侯暗杀国之大将?”阿摇愤愤地睁大了眼睛。

    阿援忧愁地叹口气,“也不知晋阳的情形到底如何,听闻有流民已奔南边来了。”

    阿摇伤心地道:“小娘子听了北边的消息,本就很不好过了;如今这北边竟又断了消息,她心中想必更加难受。”

    “我真想不通,永宁宫难道一点也不着急?”阿援揉了揉太阳穴,“难道国亡城破,她也不在乎?”

    “她肯定不会想那么远。”阿摇道,“我们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将此事禀报给小娘子吧。”

    然而,出乎两人意料的是,秦束听完之后,却只是无感情地笑笑,“好,我会寻个由头将温司马调回洛阳——她的那个法子,却不可用。”

    “依我看,秦将军不也有精兵二万?何必怕他晋阳侯。”阿摇皱着眉道。

    “秦赐在别人的帐中,到底处处要顾忌着些。”秦束轻声道,“何况官家已下令,让秦赐受晋阳侯节度。”

    “那是官家昏了头!”阿摇道。

    阿援拉了她一下,对秦束道:“可是您将温司马调回洛阳,谁知道他跟温太后凑在一处,又会做什么幺蛾子出来?”

    秦束拿下发上的金簪,轻轻地拨了拨微暗的灯芯,一时堂上俱亮,“我不会给温育良兵权,但到底该低头些。如今秦赐只有二万兵马,守城的主力仍旧是晋阳国军,我不能不为秦赐考虑。”似乎是提到秦赐的名字又让她停顿了一刹,旋即道,“且如今既是非常之时,就应内外团结一致,铁勒凶悍,不同于一般边寇,不可以等闲视之。”

    秦束将身子往榻上靠去。灯下是那一方小小书牍,她已看过许多遍了,此刻它就像一块寻常的枯死的木,记着一些琐碎无聊的话语,没有人会想到它曾经有着青绿色的、一往无前的生命。

    秦束安静了很久,一时之间,室中无人敢言语。

    “我不能给他拖后腿。”……很久之后,她喃喃,“我必须帮他,只有我……只有我能帮他了。”

    “小娘子……”阿摇上前一步,担心地唤了她一声。

    秦束轻轻地笑道:“不必担心。我同秦赐说过了——他不可以死。”

    ***

    麟庆十四年十月,诏颍川太守、都督三州军事温育良回京,拜太保,进爵为宁国公。

    太保极人臣之荣耀,国公极爵位之尊崇,外人看来,朝廷如此宽厚,温家是绝不该再有什么怨言的了。事实也是如此,温家人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迎来了温玖与夏冰的婚礼。

    太皇太后诏,封温玖为乡君,进夏冰为亭侯,礼成之际,送黄金万斤,珠玉锦衣百两,其余赏赐不可胜计。两宫太后、皇帝皇后皆有馈赠,洛阳城中,一时风光无两。

    榖水边的勾栏里,未去观礼的浪子狎客们都倚着阑干,一边喝酒一边说着这一桩天赐的姻缘。

    “那个夏子固,真真是运气好。”一位锦衣华袍的郎君一手揽着歌伎,一手端着酒杯,醉醺醺地拿手指胡乱指人,“寒素出身,正撞上先帝设寒人特科,一举中魁,年纪轻轻,就做到了尚书令、太子少傅;也没见他自己做什么了不得的事,结果先帝找他托孤,公主找他嫁女……”

    “是啊,听闻朝廷上下,没有人不喜欢他,可见是个圆滑老练之人。”另一位郎君则清醒得多了,但却不断地叹着气,好像整个人都笼在愁云惨雾里一般,“不过我还是不信,他一个人,能闯出这么多名堂?背后势必有人撑腰的。”

    “莫非是……莫非就是温家?”又有人插进来一句。

    那郎君摆摆手,“我看不像。中书省最近连发诏令,将这朝廷里里外外都植满了永华宫杨太后的人……我看这里头,定有猫腻。”

    “杨太后?”踞坐在里边的另一人嘿嘿一笑,“跟着杨太后,能有什么前途?人老珠黄了……”

    一众无聊的世家子弟们俱都猥琐地哄笑起来。在这哄笑之中,又有人起了话头:“所以说啊,男人都还是喜欢年轻女人的,有了温家小娘子,夏子固该要把杨太后扔到脑后去了?”

    里间忽然有一个人长身立起,一手挽着系酒葫芦的绳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将几枚铜钱往门口的柜台上一扔,便径自离开了。

    议论声短暂地停了片刻,立时又炸开:“方才那个,可不是秦家二郎?啧,一脸的晦气!”

    “他也是这里的常客啦,据说是毁了婚约又丢了官,不愿意回家呢!”

    “也是,秦家男人是司徒、尚书、大将军,女人是皇后、王妃、诰命夫人,就他一个,什么也没捞着!”

    坐着的那人再次讳莫如深地开口:“说不得,兴许他只是看不惯呢?秦家上上下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老夫人养小郎,年轻皇后又耐不住寂寞……”

    “六岁的官家,换我我也耐不住!”一人尖声笑着喊道,众人顿时大笑。

    秦羁站在勾栏外的道路上,前方不远便是河岸了。秋风萧瑟,水波涌起,将寒意一层一层地递过来。但在更远处,还隐约传来钟鼓喧阗的热闹喜庆之声,他仿佛还能想象出温玖那幸福美满的神情。

    朝局瞬息万变,秦家与温家之间时而剑拔弩张,时而握手言和,秦羁虽然看得分明,但却一步也不想靠近。就算为此要舍弃一些东西,譬如升官发财,譬如娇妻美眷——他都在所不惜。

    他有时也会想起小时候,自己带阿束去放风筝的那一回故事。

    也许就是那一回,在父母的门庭前跪了三日三夜的他,终于跪清醒了。面对一切的无可奈何,他选择了彻底的逃避。

    ——但是阿束,却到底还是被裹挟走了,他再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亲妹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

    数日后,温玖入宫觐见。

    也许这样的喜事到底令人振奋,这一个严霜清冽的早晨,秦束还特意起了个大早,让阿摇、阿援给她洗沐梳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