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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刘鉴是北京本地人,知道这座黑山,顺嘴搭腔说:“这山边有很多坟墓,阴气自然浓郁。”说完了,他问王远华:“你还打算把这阴尸运回去吗?”

    王远华所说的话,他虽然无法反驳,却也只信了五分。他想若是王远华打算把沈万三的尸体再埋回万岁山下去,自己一定要出面阻拦——如果此阵非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姚少师已经安排了大五行镇法,这小八臂不要也罢;如果确实是邪阵,断不能容王远华重设!

    王远华想了一想,青脸上露出一丝煞气:“镇物虽然都在,但搬动一次,阵法的威力就减了三分,即便搬回去重布此阵,也于事无补了。原本想大明江山……想保江山永固,如此一来,恐怕要少上百余年的太平。也罢,古来就没有万年江山,且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这种反应倒是大大出乎刘鉴的意料,不过正中下怀。于是两人并着捧灯重新把棺材盖好,平上土,然后再去询问袁忠彻是否有了什么收获——其实袁忠彻在他们开始盖棺材的时候就已经停止了舞蹈般地手脚并用,只是和那番僧脸侧脸——不敢脸对脸,番僧的嘴太臭了——地哼哼,好象生怕被刘鉴和王远华叫走,故意要逃避劳动似的。

    此时听到刘、王二人的询问,袁忠彻一脸得色:“这番僧所言,我虽不中,亦不远矣。看起来他并非恶人,只是受人所愚。似乎有人告诉他,那些邪物大害民生,必须移出北京城,镇于此处。他今日午前埋好了棺材,不见那人到来,却见邪气四合,无奈之下,只得以彼国的法术来镇压。先前我便在疑惑,那一手捧书,一手泼洒圣水的姿势,景教僧侣驱邪时常用,却不象是在施行什么妖法……”

    王远华点点头:“邪气虽在四周,他自身却非邪恶之徒,怪不得刘镜如的五雷咒伤不了他。”

    袁忠彻望望刘鉴,继续说:“你施咒驱散了邪气,他本意是心存感激,要与你拥抱——那是番邦礼节——而非扑上来袭击你。似乎在他们传说之中,大蒜最能驱邪,故此口嚼大蒜……吃了那么多蒜,臭至如此,还不烧心病倒,果然蛮子体质异于常人……”

    刘鉴提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他可曾说过,要他运尸出城的,究竟是什么人?”

    袁忠彻瞥一眼缩在刘鉴身后的捧灯,轻轻摇头:“我料迷惑盛价的,也是此人。但可惜得很,这番僧发不准中华姓名之音,那人姓名我听不出来是什么。”

    王远华建议说:“此间事了,邪气已散,不如绑了这个番僧回城,就景教寺中找个通华语的,细细询问他吧。”三人商量已毕,正要上路,忽听不远处一声长啸,随即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空而下,正落在王远华的身前。

    王远华和袁忠彻都是大吃一惊,刘鉴却认得来人,不禁喜笑颜开,大声问:“瑞秋,你怎么才到?你家小姐呢?”

    来人果然是骆十三娘的贴身丫鬟瑞秋,但见她脸上都是热汗,神情惶急,跳到刘鉴身前,也不施礼,却张口大叫:“刘老爷赶快回去,北京城里闹了灾啦!”

    八宝山

    小说里提到埋阴尸的黑山,就是现在北京西部、海淀区内的八宝山。按照传统说法,因为山中盛产马牙石、白垩、青灰、红土、坩土、黄浆、板岩和砂岩八种黏土矿物,所以改名为“八宝”。明清两代的太监多在这里养老送终,他们还在山上修了一座护国寺,称永乐年间有位太监大将刚炳安葬与此,这位刚炳乃是在战场上殉国的,永乐皇帝还赐名为“钢铁”――不过翻查《明史》,根本就找不到刚炳或者钢铁的影子,料来是太监们为给自己脸上贴金而肆意编造的。

    到了1950年,任弼时同志因病逝世,下葬在八宝山东部坡顶上,就被称为“八宝山革命第一墓”。后来张澜等开国元勋陆续安葬于此,瞿秋白烈士的遗骨也在1955年迁葬过来,逐渐形成了现在的八宝山革命公墓。长眠在革命公墓中的都是对解放事业有所贡献的人,大多为中共国家领导人及副部级以上干部、民主党派领导人、科学家、文学家,等等,是国家公墓中政治规格最高的一处。

    对于八宝山之名的由来,还有另外一种传说,说是很早以前,这里居住着一对姓李的老夫妇,靠种丝瓜为生。有一年收成不好,费了很大的力气,只长出一架丝瓜,开了一朵花,结出一个上粗下细好象倒挂葫芦的丝瓜。一天从南方来了一位先生,在附近勘察了半天,要买那个丝瓜,但提出要求说:“瓜不熟不能摘,等熟了我自会来取。”

    当年秋季提早下霜,老夫妇怕把丝瓜冻坏了,就提前摘了下来。等到先生再次来到,闻言不禁跺脚慨叹,说山里有座宝库,这丝瓜就是开门钥匙,还没熟就摘了下来,恐怕是不管用了。

    先生拿了丝瓜来到山坡前,凭空画了一个圆圈,就见山坡上打开一道门。老夫妇跟过来一瞧,只见门内是个山洞,藏了八件宝贝:金牛、金马、金鸡、金碾子、金磨、金豆子、金簸箕和金笸箩。但是因为钥匙还没有完全成型,门开得太小,先生无法进入取宝,最后只得怏怏而退。从此以后,黑山就被叫做八宝山了。

    其实类似传说在全国各地都有,而八宝山的地名,也并非仅仅京西一处,湖北荆州也有八宝山,贵州雷山也有八宝山,浙江义乌也有八宝山。

    第廿三章 北新桥(1)

    处理完从万岁山被偷掘到黑山谷内并被掩埋起来的“沈万三”尸体以后,刘鉴等三人松了一口气,想着总算是尘埃落定了,便收拾番邦和尚驾来的那辆大车,准备载上捧灯和仍然被绑住的番僧回北京城去。

    可惜那匹驾车的骡子因为扛不住之前阴气的侵扰,一直躺在地上哆嗦,捧灯才过去弯腰扯住它的辔头,那畜牲突然四蹄一蹬,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气得捧灯“孽障、瘟畜”的骂不绝口。

    无奈之下,刘鉴只好先出谷去把马牵来,准备以马驾车。但骡子辕要往马身上套,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三位老爷、一个书童又从来没干过这种粗活,忙活出了一身臭汗才算勉强搞定。于是安排捧灯和刘鉴坐在大车前面,番僧脸冲后坐在后面——他实在太臭了,而且还特别的热情——王远华和袁忠彻骑马在前引路。刚出谷口,忽听不远处一声长啸,三匹马都“唏溜溜”嘶喊一声,前腿踢起,差点把在马上、车上的人掀下地来。随着啸声渐近,一个高大的身影从空中飘然而下,众人都是一惊。

    “来者何人!”袁忠彻紧紧抓着马缰绳,带着颤音第一个喊了出来。

    等众人稳住马匹,定睛观看的时候,只见来者是一个金发碧眼,身量有一个成年男子高的美貌少女。那少女一脸的热汗,满身的污泥,也不招呼别人,几步跑到刘鉴身边娇声喊道:“刘老爷赶快回去,北京城里闹了灾啦!”

    刘鉴和袁忠彻都认得这是十三娘的丫环瑞秋,只有王远华,之前不过是在万岁山上远远地见过这么一个高大的背影,所以并不相识。他看到冷不丁跳出个番邦女子来,还以为是番僧的同伙,不由得警惕起来,驳马闭气,就往那番僧身边靠了过去,同时还一手掐决,一手掏出张定身符来预作防备,只要那番僧和这个女子有什么异动,就抢先手把番僧定住了再说。

    话说那番僧陡然间见到瑞秋,原本耷拉着的脸突然象开了朵花儿似的,扯开了嗓子叽哩哇啦猛说番话,还双臂一撑车板,打算跳下车去靠近这小姑娘――他可忘了自己腰上、腿上的绑缚还没松呢,才下车,一个狗吃屎就栽倒在地。

    瑞秋打小被十三娘的剑侠师父收养长大,虽然生性活泼好动,可所见所闻全是华人礼俗,骤然间看到个番邦和尚想朝自己扑过来,也不禁吓了一跳。番人男女之防没有中华严密,男女之间靠近了握手甚至亲吻手背都是常见的礼节,而在中华,一个男人想要靠近一个陌生女性,肯定非奸即盗――再说瑞秋也根本听不懂那番僧在说什么,那种语言和她的家乡话全然不同――于是小丫环“刷”地掣出一把寒光凛然的宝剑,不问青红皂白就往番僧顶门刺了过去。

    番僧吓得魂都没了,还好瑞秋并没有取他性命的意思,剑尖接近脑门就定住了,同时冷哼一声:“你是什么东西?要做什么?”看到此情此景,王远华才算松一口气,把定身符重新揣回袖中。不过性格使然,他仍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右手手指还暗暗掐着定身诀不敢大意。

    刘鉴想向瑞秋打听一下北京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匆促间却找不到机会——瑞秋指定番僧以后,突然瞟见刘鉴身边的捧灯,不由得大喜过望,什么都不顾了,收剑回鞘,左脚一踩番僧背脊,风一般就跳上了大车,一把抓住捧灯的手:“捧灯哥,你没事了?这可太好了!早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抓走你的?”一连串话问个没完。

    捧灯想把手抽回来,可他又没有瑞秋劲儿大,小脸憋得通红,害臊加上手疼搞得他哼哼唧唧的一句话都答不上来。瑞秋问了几句,突然俏脸一寒,又把宝剑抽了出来,冷冰冰地瞪着她不认识的王远华和番僧:“说,到底是你们两人中哪一个抓的捧灯哥?上来和姑娘走几个回合!”

    刘鉴刚才一直想抢瑞秋的话头,现在总算抽了个空儿,苦笑着问:“我的小姑奶奶,你到底是干嘛来的啊?”

    瑞秋一愣,反手把宝剑背在身后,一跺脚:“哎,真是的,差点忘了正事儿!”马车猛然一晃,捧灯“哎呦”一声栽到车底下去了……

    原来当日上午瑞秋从柏林寺出来以后,她脚程快,才半刻钟就回到了镇水观音庵,红着眼睛把刘鉴给的纸条交到了十三娘手上。十三娘拿到纸条一张张仔细翻看,越到后来越是神情严肃,一双柳眉紧紧拧在一起。

    “刘大人这次怕是遇到难事了,”说着话,十三娘放下字条,吩咐瑞秋,“去烧点热水来,我要沐浴。”

    “哎?”虽然不明白小姐干嘛看完刘老爷的字条后就要洗澡,但对瑞秋来说,十三娘亦主亦姐,她的话就是命令,于是赶忙去找庵里的尼姑。正好尼姑们打算做午饭,灶上火头正旺。瑞秋霸占了最大的灶眼,烧了一大锅热水。

    等十三娘沐浴完毕,换了身新衣服,盘好满头青丝,坐在庵堂的蒲团上,又让瑞秋焚上一炉蓬莱香,静心默坐之后,她拿出几根蓍草,细细地占卜了一番。占毕轻叹一声:“刘大人神算,然而这次偏就错了。邪气罩在捧灯身上不假,但此番大劫却是应在了北京城的百姓们身上。”

    瑞秋眉头一舒:“小姐您是说,这次捧灯哥没事么?”

    十三娘轻轻摇摇:“并非无事,只是相比而言,恐怕城内之祸更应担忧。刘大人身在事中,故而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哪。”

    瑞秋跺着脚急问:“小姐您平时讲话可不是这样子,您快告诉我该怎么做吧!”

    十三娘站起身来,缓步朝后堂走去:“瑞秋你不要急,急也无用。先来帮我换身衣服,今天咱们有得忙呢。嗯,过一会便会来人催促。”等瑞秋帮十三娘换好一套紧身剑衣,扎束停当,正好有尼姑来奉上素斋。主仆二人刚抬起筷子,只见窗外陡然间阴沉了下来,紧接着一个炸雷,震得房檐的瓦片都掉下好几块。

    十三娘催促说:“快吃吧,祸事就快到了。”

    瑞秋匆匆几口扒拉完素斋,看外面雨下得正急,可十三娘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只急得她在屋外回廊上不住地转圈,一面还小声嘟囔:“……哼,说起来,小姐您和刘老爷真是天上一对,地下一双,遇事儿都这么不紧不慢的。这回连刘老爷他都上火了,您还这么悠闲!”一直等到午时,雨散云收,既没有刘鉴的消息,也没见北京城里真闹什么灾。瑞秋实在忍不住了,一会儿请示说:“要不我去找找刘老爷?”一会又追着问:“会闹什么灾,山崩还是地裂?”

    十三娘心里也急,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并不回答瑞秋,转身翻墙头出了观音庵——她现在束衣配剑,站在庵堂门口太也扎眼——“噌噌噌”三两下攀上一株高大的杨树,手搭凉棚,举目朝四下里眺望。好在时候不大,宋礼就派人来观音庵寻找十三娘主仆,尼姑通知瑞秋,瑞秋又告诉十三娘,十三娘这才跳下树来,会见来人。

    来的是个顺天府的衙役,照理说在北京长大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就从没见过如此这般形貌奇特的主仆——一位千娇百媚的小姐,却不着绫罗,倒穿剑衣,一个金发碧眼的丫鬟,身量竟然比自己还高——一见面就愣住了,十三娘催促了好几遍,他才结结巴巴地转达宋礼的话说:“刘老爷、袁老爷和都水司的王老爷为了追查一个案子,出阜成门往西去了。”

    十三娘一时间没想起来“都水司的王老爷”是谁,但想既然袁忠彻也和刘鉴在一起,想来他们定能找到捧灯,也不用自己帮忙。她回复那衙役说:“多多拜上宋大人,小女子知道了。”转过头来就劝慰跃跃欲试想要直接冲出城去的瑞秋——

    “刘大人关心则乱,因此算不到大难就在北京城中。越是他出城去了,咱们越是不能跟着,得留在城中,防有大变。”

    瑞秋见自家小姐面色凝重,也只好从命,于是主仆二人一起上树观瞧。十三娘沐浴更衣的虔诚再加上蓍草的功效,果然此卦灵验非凡,约摸在未时一刻,突然空中乌云再合,“喀喇喇”响起一个惊雷,随即东南方向火光冲天。

    两人见果然有了天灾,急忙从树上一跃而下,飞奔过去。跑不多远,就看许多百姓、兵丁提桶的提桶,挑担的挑担,纷纷往积水潭中来取水。十三娘拦住一个妇人询问:“哪里走了水了?”那妇人回答说:“您不见刚才那个雷,好不怕人,喀喇一响击垮了铸钟厂,大火就烧起来了!”

    十三娘曾听刘鉴说过姚广孝设计的大五行阵,北有镇水观音,南有燕燉,中有万岁山,东有金丝神木,西方还打算镇上一口大钟,正在铸钟厂里铸造。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天火烧了钟厂,此事绝非偶然。

    铸钟厂在德胜门内,为了便于熔炼之后的退火冷却,厂址就选择在积水潭旁边。十三娘和瑞秋打了几桶积水潭里的清水,淋在身上,然后冒烟突火,直冲入铸钟厂。只见钟厂中到处都是浓烟,火焰翻滚,两个人在烟火之中边跑边寻找是否还有生还的人。跑不多远,就看到一个汉子背上全都是火,惨嗥着在地上打滚。十三娘使个眼色,瑞秋力气大,冲上去揪着脖领子把这汉子一把拎了起来,冲出火场,“扑通”一声把他抛进了积水潭。

    那汉子身上火熄,从水里湿淋淋地爬出来,倒头就拜:“小人高亮,多谢两位小姐救命之恩。”瑞秋听捧灯提起过高亮的事情,就问:“难道你就是瓦匠高亮?你是在铸钟厂里做工的么?”高亮点头。十三娘问他:“天雷击中了何处,火是怎么起的,你可曾看见?”高亮脸色煞白:“小人看见了,好不怕人。那天雷正打中熔铜铸钟的炉灶,一道白光,炉子就倒了,铁水横流,火苗乱蹿,厂里每间房子几乎都给燎着了……”

    正说着话,突然又听远处有人高喊:“不好啦,东直门内发了大水啦!”

    高亮伤势不重,仅是头发被火燎去了不少,背上的衣服虽然烧着了,好在没伤到皮肉。十三娘让瑞秋带着高亮去救火,自己则循着喊叫的人声去打听东直门内的事情。朝东面跑了不远,她揪住一个神情惊慌的老百姓问:“你说东直门内发水?是哪里来的水?”

    那百姓膝盖以下全都透湿,惊惶失措地回答说:“谁知道哪儿来的水,好象是从地底下凭空冒出来的……那儿到处都是水,临街的房子都给淹了!”

    十三娘闻言,不禁眉头一皱。在北京城住了这些日子,她也不是整天深居简出,夜静无人之时,也曾多次带着瑞秋四处踩探过城内的环境,在记忆里,东直门内根本就没有什么大的水源。城门以内倒是有一条小河,是接着城外护城河的水,真要是水位上涨,也是先淹城外,再灌入城内。此外北居贤坊倒有一片小湖,可就那几亩地的死水,根本发不了什么水灾。她此刻所听闻的情况实在是诡异莫名。

    于是等铸钟厂这边的火势稍缓,十三娘马上带着瑞秋向东直门内奔去。高亮也想跟在后面看个究竟,可明明看着十三娘主仆的动作也不是特别快,自己却才跑了几步路就给落下一大截,再抬眼的时候,竟然连她们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铸钟厂在北京城的北部偏西,东直门是在西墙偏北,距离也不算很远。十三娘和瑞秋一路风驰电掣一般,先顺着斜街折向东南,绕过鼓楼就是顺天府大街。顺天府大街紧接着东直门大街,一路上她们尽看到张皇失措的百姓和跑来奔去的官兵、衙役了。

    经过顺天府门前的时候,远远的就看到围着一大群人,跑近一看,只见一位身穿大红色袍服的官员――应该就是顺天府知府陈谔陈大人了――却没有戴乌纱,额头上扎着一条白布,仿佛大病初愈的样子,站在刚修缮一新的正门口台阶上,有气无力地发号施令:“各班班头都带人去堵……带咗沙袋……满城都在建房,乃个扑街佬,搵毋到沙袋……南居贤坊里都系粮食,如果进咗一滴水,全都枷上三日示众……大兴县,去大兴县的人归来毋有?”

    台阶下有一个衙役跪下回答:“回大人的话,小人是大兴县衙班头。我们太爷没在衙里,一听说发水立马儿就赶了去北新桥,这会子正吆喝人堵漏呢。”

    “很好很好。如能堵上,毋问题呀,我忡有赏赐,去告诉乃们老爷……”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看来发水的地方乃是北新桥,十三娘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她之前和刘鉴闲聊讲古的时候,曾经听刘鉴提起过,北京城北新桥附近有一个海眼,乃是风水要冲所在。现而今北新桥发水,难不成是海眼开了?倘若真是如此,那麻烦可就大了!

    十三娘心中疑惑再加上紧张,不自觉地就把“海眼”一词嘟哝出来了,虽然声音不大,旁边的瑞秋可听得一清二楚。瑞秋问她:“海眼,那是啥?是什么东西的眼睛么?”

    “……且等刘大人回来,你问他吧。”十三娘知道这问题三言两语解释不清,只好随口敷衍,脚下更是加快了速度。

    北京城的环境从来是“无风三尺土,下雨一街泥”,午前刚下过雨,才停没多久,此刻的街道上自然是泥泞难行,可奇怪的是,两人跑了没多远,就感觉着从鞋底下泛出水花来了。这不象是下雨之后积的水,更不象是从什么地方流过来的水,而如同是从泥地里不停渗出来的一般。

    眼看前面不多远就来到了顺天府街和集贤街交汇的路口,从这里再往东就是东直门大街,往北就是刘鉴目前寄居的柏林寺所在,一大片都叫北居贤坊。这个十字路口名叫绒家务角头,站在这里朝东一望,十三娘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本人来人往的繁华大街,如今却好象河道似的,路面完全没在了水下,道两旁的住户纷纷用门板、床板什么的挡住了屋门,拿锅碗瓢盆往门外舀水――可门外的水面本就比门槛要高,你舀水又有什么用呀?

    再往远瞧,道路上水深已然没膝,可以看见有不少人挈儿带女地趟着水往西而来。有几个不知危险愁苦的小儿,竟然还坐在木盆里,飘在水面上“划船”取乐。东直门大街北侧是北居贤坊,南侧是南居贤坊,乃是官家仓库重地,只见一名绿袍官员站在仓库旁的民房屋脊上,正手舞足蹈地指挥着大群兵卒、衙役,扛着麻袋堵截水流,在那一侧垒起了半人多高的一堵堤坝。

    这水很奇怪,不是那种河水泛滥时候挂着白沫子肆虐横流的样子,而是稳稳的不见什么涟漪,只是在原地慢慢地上升。如果盯着南面堤坝边上的水位看的话,会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并非从不知何处涌出来的怪水在淹没这片街道,而是这一大片街道正在缓慢下沉一般。十三娘沉吟了一下,弯下腰,伸手掬了一捧脚下的浑水,放到嘴边吐舌头一尝,果不其然,味道又苦又涩,就如同海水似的。她不禁低声惊呼:“糟了,真的是海眼开了!”

    瑞秋也不知道海眼开了会有多糟,小丫鬟站在十字路口左顾右盼。她往右看是呼喊着抗包堵水的官兵,向左瞧到处都是红着眼奋力往门外舀水的普通百姓,不由得咬碎银牙,恨声说道:“小姐,你看这些当官的,只顾着自己的家财,把街道南边全给堵了起来,这水就只能往北边的民居里淹。那些百姓多可怜啊,不如我去打散兵卒,扒了他们的堤,放这水流出去好了!”

    十三娘看有些百姓已经放弃了无益的舀水,从屋内抱出老幼妇孺,有些站在水浅的地方,有些干脆搭梯子上了房,个个满脸的悲伤,流着眼泪,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大水漫入自己的家,心下也有些不忍。但她最终还是朝瑞秋摇了摇头:“那些官员、兵卒此举,也是出于无奈。南面是官仓,储着顺天府下辖五州二十二县的所有粮食税赋,回头这水要是退了,还得靠着那些粮食赈济灾民,怎么可以随便就淹了呢?”

    “那现在咱们怎么办哪?”瑞秋挠着头问。

    正说话间,路北胡同里一间民房大概原本就不大稳,又被水泡了一泡,经受不住,“轰”的一声就塌了下来。主仆二人才刚一愣,只见从路南堵水的人群里冲出来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兵,朝着倒塌的民房哭叫一声:“娘!”扑通一声就跪倒在水中。紧接着又跟出一个中年汉子,看打扮只是个平民,哽咽着喊叫说:“你哭个屁呀,还不赶快回来堵水!”那小兵半个身子都浸泡在水里,听了这话没有回头,只是凄厉的喊了一声:“爹……”

    那汉子抹一把脸上的泪水,凛然说道:“尽忠就不能尽孝,国事家事哪个更大?这后边儿粮仓关系着北京城里里外外几百万人的性命。咱房塌了还能再盖,再说你娘机灵,未必就跑不出来。你跟这儿干哭有个屁用?还不快给老子回来!”

    那小兵听了这番话,也只好抹一把眼泪,站起身来,转回去继续扛麻袋堵水了。那绿袍官员――应该就是大兴县令――站得高高的,朝两人抱拳拱手:“等水退了,给你们请功……不,出官帑给你们重修房舍哪!”

    这一幕都被十三娘主仆看在了眼里,不等十三娘说话,一道身影瞬间掠起,瑞秋飞身冲入了那条胡同。等十三娘跟进去的时候,瑞秋已经站在了倒塌的废墟旁,弯腰扒那些碎砖烂木头。十三娘轻叹一声,解下了腰间所系的丝绦,一扬手抛起在空中,口中念念有词。只见那丝绦宛如白龙相仿,在半空中舒展一下,猛地冲了下来,卷起压在废墟上最大的一根房梁,轻轻一甩就抛在了仍在不停上涨的浑水中。

    房子一塌,附近街坊纷纷聚拢过来,看到这主仆二人所为,全都惊叹乍舌不已。有几个胆大很快回过神来,赶紧冲上前去,帮着一起挖掘。很快,大家就从碎砖堆里刨出个气息奄奄的中年妇人来,那妇人满脸满身都是灰土污泥,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十三娘用手按住妇人胸口,潜运真气,清叱一声,妇人“唉呦……”一声清醒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出胡同,就有人朝对面喊:“放心吧,人没事儿,有个女菩萨救出你娘了!”

    大兴县令急忙招呼:“抬过来,这儿没水,抬过来让她歇着。”

    救出了被压的妇人,十三娘轻轻缓了口气,转身吩咐瑞秋说:“你尽快出城去找刘大人,告诉他北京城里出了大事,请他速速归来!”

    明朝的京师

    明朝的直辖疆域分为两京一十三行省,两京就是京师和南京,十三行省的正式名称是十三个“承宣布政使司”。

    洪武元年,改元朝的大都路为北平府,隶属于山东行省,洪武二年独立出来,到了永乐元年更升格为北京顺天府,成为陪都,并在不久后成为正式首都。北京城既然变成了首都,于是就在其上建立行省一级的行政机构,称为京师,或者叫北直隶。北直隶的管辖范围很大,包括现在的北京市、天津市和几乎整个河北省。

    北直隶的中心当然是北京顺天府,下辖五州二十二县。首先说北京城,城池和近郊被东西一分为二:东城归大兴县管,县衙在今天的东城区大兴胡同,东城区公安局附近;西城归宛平县管,县衙在今天的西城区东官房胡同,齐鲁饭店附近。此外的直辖县还有良乡、固安、永清、东安和香河。

    还有通州,辖三河、武清、漷县、宝坻四个县;霸州,辖文安、大城、保定三个县;涿州,辖房山县;昌平州,辖顺义、怀柔、密云三个县;蓟州,辖玉田、丰润、遵化、平谷四个县。

    北直隶除了顺天府以外,还包括保定府、河间府、真定府、顺德府(顺德府的治县就是邢台县)、广平府、大名府和永平府。

    第廿四章 东海眼(1)

    十三娘派瑞秋出城来找刘鉴等人,小丫鬟本是剑侠,寻迹追踪她最拿手,脚程也快,因此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黑山,撞见刘鉴等人绑了番僧,正打算往回折。瑞秋高喊:“北京城里遭了灾了!”刘鉴悚然一惊,出言询问,于是瑞秋就把这一中午的经历简单叙述了一番。

    她才说到天雷击中了铸钟厂,王远华突然脸色大变,双手抱拳朝众人一拱,双膝一磕马腹,当先冲了出去。刘鉴高喊一声:“且慢!”但是王远华也不搭腔,连头都没回,打马飞奔,眨眼间就看不到人影了。刘鉴知道铸钟厂是他正管的差事,出了事干系很大,现在自然着急,自己拦也拦不住,只得叹了口气,转头问瑞秋:“然后骆小姐就叫你来找我?”

    瑞秋摇摇头:“还有呢……”又说北新桥一带发了大水,刘鉴和袁忠彻听了对望一眼,两人脸色也都非常难看。刘鉴本不想和袁忠彻商量,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王远华又跑了,他也多少感到有点手足无措,只好装模作样地自言自语:“难道是海眼开了?”

    捧灯猛然想起前两天那各白胡子老头说的话,忍不住在旁边高叫:“奴婢已预知矣,前日见那里有墙蜿蜒,仿如游龙之状,龙首所在,正是北新桥哪!”

    实在是瑞秋报告的事情干系重大,刘鉴都没空斥责小书童放屁,袁忠彻也不搭理他,只把眉头一拧,问道:“你怎知北新桥那里是海眼?”他眼睛望着瑞秋,话可明显是在问刘鉴。刘鉴还没来得及回答,瑞秋却一拍巴掌:“没错,海眼!我家小姐也是这么说的。可我说袁大人哪,究竟什么是海眼啊?”

    刘鉴语调仓促,他不想给袁忠彻解释,可目前的状况不解释又不行:“我就住在柏林寺那边,周遭地理也都曾简单勘察过,北新桥有海眼自然是知道的……可问题在于,我看和咱们才刚料理完了的邪阵八成是一码事儿。这北京城西聚了邪气,招得天雷打了铸钟厂,北新桥海眼也由此而开。要说全都是巧合,也未免太过离奇了。”

    袁忠彻仍然眼望着瑞秋,撇了撇嘴:“废话,怎可能是巧合?这几桩事定然互有关联,而且背后肯定有个妖人在策划此事。可惜这番僧说不了几句汉话,不知那幕后主使者究竟是谁。牛禄也已死了,否则从他口中或许还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这功夫番僧已经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耳听得袁忠彻讲话,他叽哩咕噜地插了好几句嘴,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袁忠彻若有所思,转过头去看那番僧。刘鉴心下焦急,也顾不得自己和袁忠彻这多年来的无聊恩怨,跳下马车来对他一抱拳:“我也得赶紧回北京城去,袁大人能否把马借我一骑?还要烦你驾着车,押这个番邦和尚随后赶来。”

    袁忠彻和刘鉴素来不对付是没错,刚才还用话挤兑他,可是碰上这种大事,也不好故意为难,于是一言不发地跳下马来,也不说借,也不说不借,只是转身揪住番僧,把那家伙重新按到了马车上。

    刘鉴看他空出马来,二话不说,翻身跨上,然后转过身来,向着捧灯垂下一只手。捧灯会意,牵着刘鉴的手跳上马背。刘鉴又朝袁忠彻一抱拳,然后催马朝东方疾驰而去,瑞秋呼哨一声,撒开两腿,随后紧跟——这丫头身法飞快,毫不吃力的便跟在了马后。袁忠彻却不回礼,始终背对着刘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