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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阿鱼便慢吞吞地吃起了桃子。

    谢怀璟信手翻着她先前看的那本医书,“这书大致讲了什么?”

    阿鱼诚恳道:“我看不太懂。遣词都十分晦涩。”而且还很枯燥无趣。

    所以那些致力于治病救人的一代名医, 一定都学得很刻苦。

    阿鱼看书的口味不挑, 既看正统的经史子集,也看市井杂书、稗官野史,以往来了兴致, 还会标一些注解,近两月来练字不勤,再写字时手里生疏,写出来的字都没有骨头,便标注得少了。此外,琴谱、棋谱也常常翻阅。

    因而此刻翻两页医书也属平常,谢怀璟不曾深想。他就看着阿鱼吃完一个桃子之后,把手伸向了另一个桃子……

    阿鱼是觉得,这桃子都洗好了,不吃就辜负了。

    待她吃完了第二个桃子,谢怀璟幽幽地问道:“不喝点酒吗?”

    阿鱼说:“……我吃饱了。”

    “两个桃子很占肚子的!” 阿鱼一脸认真地解释,忽然不敢看谢怀璟,垂眸道,“要不改天再喝酒吧……”

    谢怀璟深吸了一口气,温和地追问道:“改哪一天?”

    阿鱼还真没仔细考虑过,一脸天真地说:“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见谢怀璟的脸色忽然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阿鱼又委委屈屈地问:“那你想改哪一天啊?”

    谢怀璟:“……”

    你委屈什么啊!我都没委屈!

    谢怀璟正要答,便听见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门是虚掩着的,来人便直接推了门进来。瞧见太子和太子妃隔灯相望的情形,倒不敢再向前走了,只恭谨地立在门边,道:“殿下,娘娘,宫里递了消息,陛下突发急症,吐了半盆子血,性命垂危。”

    谢怀璟蹙紧了眉,“怎么回事?”

    “太医们说,陛下昨儿午膳后似乎服了过量的丹药。”

    祝妙如就是昨日午膳后被送进宫的——谢怀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但眼下还不到天子大行的时候。

    谢怀璟一边披上外裳,一边问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来人邀功般地说:“现在只有咱们府上知道。”

    谢怀璟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线,神色沉静地吩咐,“那你现在去一趟定国公府,请冯将军速速入宫。”

    那人领了命,赶忙小跑着走了。

    “我进宫一趟。”谢怀璟回身牵起阿鱼的手,在她手背上亲了一下,“你哪儿都别去,在家等我。”

    阿鱼点了点头,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望着谢怀璟。

    谢怀璟便笑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

    谢怀璟一夜未归。

    阿鱼也几乎一整夜没能入眠,晨起时便顶着一对乌色的眼圈。

    支起窗子,便瞧见外头下了雨,轻飘飘的雨星子,随着风飘摇而落,空气清而氤氲。飞檐翘角下,风铃叮叮作响,恍若风吹玉振。

    冬枣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呈给阿鱼,“姑娘,就是照着那个药方子熬出来的药。”

    阿鱼瞟了一眼药碗,神色逐渐变得抗拒,“看着就苦。”

    “哪有药不是苦的?再说了,良药苦口利于病,姑娘也该为自己的身子着想。”

    阿鱼终还是接过药碗,画饼充饥般地想着桂花糕玉米烙冰糖葫芦,一口气将药汁饮尽。

    舌头喉咙都是苦的!

    想到往后不知要吃多少时日的苦药,阿鱼不由悲从中来。

    冬枣又递了一盘栗子糕过来。这份栗子糕是栗子碎混着牛乳一起做成的,十分松软易碎,所以吃的时候要格外当心。

    阿鱼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块,一边吃一边问冬枣,“殿下那儿可有消息了?”

    冬枣摇了摇头。

    阿鱼默默地吃完一整块栗子糕。唇齿间只剩下甜甜的奶香味,和清香的栗子味,再没有那股子苦药味了。

    明日喝完药,她要吃山药红豆卷;后日喝完药,她要吃炸芝麻球;再后日喝完药,她要吃玫瑰酥。

    这么一想,喝苦药好像就不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有禁中的消息传出来了——天子下了一道罪己诏,言明顺安十年因他听信谗言,致江宁织造府上下无辜枉死。他痛之悔之。

    定国公冯广孝谏天子追封沈家,厚赏沈氏遗孤,也就是当今的太子妃;重惩徐自茂、徐康、周华等人。

    天子允了。此类臧否之事,全都交托于冯将军处置。

    消息传到京中各个府邸,众人这才知道太子妃原来并不是他们以为的微末宫女,而是锦绣高门的闺秀,只不过命途多舛,祖父蒙冤,她也跟着受了累。

    至于沈家这桩陈年的冤案,早在除夕那日,太子就在诸位朝臣命妇面前说清了前因后果,亦有周华为人证。虽说天子不信,但多数人心底已经信了。此刻得知天子下的诏书和旨意,纷纷感慨沈家终于沉冤得雪了。

    傍晚时分,天子自觉大限将至,将国之重器交付于太子,命宗亲入宫跪拜。

    即便大局已定,谢怀璟还是不放心阿鱼,亲自回府接她进了宫。

    阿鱼和那些宗室女眷待在一座偏殿。

    以往这些人面上虽然恭恭敬敬地对待阿鱼,但心底还是不屑于阿鱼的出身。今日得知了她的身世,便恍然觉得太子妃和她们是同一阶层的了,一个个的连行礼都真心实意了起来。

    众人在偏殿侯了很久。

    陆续有宫婢端来几样茶水点心。

    阿鱼饿得发慌,瞧见那些精细的宫制点心,眼睛都亮了不少。但宗妇们都端庄,谁也没伸手拿那些点心吃,阿鱼也不想让她们轻看,便同样矜持地端坐。

    外头夜幕渐深,仍然在下雨,雨势比晨间大了许多,斜斜地打在屋顶。此刻众人已等得乏累了,都默然不语,那屋顶哗啦哗啦的雨声便清晰可闻。

    阿鱼听着这连绵的雨声,都快睡着了,这时走进来一个内监,径直走到阿鱼面前,道:“娘娘,太子殿下请您过去一趟。”

    阿鱼打起精神,谨慎问道:“可有什么凭证?”

    这是谢怀璟在接阿鱼的路上同她约定好的,进宫之后,他不能时刻陪在她身边,所以她万不可轻信人言。他若遣人找她,定然会以腰间的龙纹玉佩为证,免得有人假托他的名义骗走阿鱼。

    那内监果真拿出了一枚龙纹玉佩。阿鱼这才信了。

    谢怀璟在乾正殿的偏殿,除了他,还有几个禁卫守着这里。阿鱼到了之后,就茫然地望着谢怀璟,问道:“让我来这儿做什么?”

    谢怀璟言简意赅道:“父皇宣你见驾。”

    阿鱼几乎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谢怀璟说:“你别害怕,父皇也宣了别人,且他已近弥留……我陪你一起进去。”

    寝殿内,今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子女和抚育子女的妃嫔都在,年仅四岁的十皇子还不知道这样的场面意味着什么,仍旧一脸天真烂漫地依偎着母妃。贤妃默然捏着帕子擦拭眼角。

    许是听见了啜泣的声音,天子不耐烦地说了句:“都给朕退下。”

    他行将就木,连声音也虚弱无力,众人却还是奉若圭臬,纷纷行礼出了殿门。

    阿鱼一刻也不想多留。

    这时,天子忽然说了句:“太子妃留下。”

    众人以为天子是想让太子留下,误说成了太子妃,见太子和太子妃一并留了下来,就没再多管。

    天子听着脚步声渐渐远了,终于道:“和朕说说你娘吧。”

    自然是在同阿鱼说话。

    阿鱼沉默不语。

    谢怀璟道:“父皇又何必强人所难。”

    天子便知道谢怀璟还没走,却不理会,仍旧同阿鱼说话:“朕此生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把你娘纳入后宫。”

    阿鱼的眼泪顿时涌了上来,气恼悲愤交加,“只怕我娘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搭救了陛下。”又恨天子临死还在惦记她娘,“当年家中蒙冤,女眷都要充为官妓,娘不肯,饮刃自尽。倘若当初陛下逼迫我娘入宫,娘定然也是不愿意的,宁死也不会愿意。”

    天子想说“怎么会不愿意呢?她若不稀罕荣华富贵,就拿她娘家人、夫家人的性命威胁便是了,总会有法子让她愿意的”,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前由模糊朦胧的光影换成了无边的黑暗,他觉得身子发沉,却又轻飘飘的。

    他一定是要得道飞升了。天子心想。

    第78章 玫瑰千层糕 ...

    候在殿外的众人瞧见太子拥着太子妃出来, 而太子妃眼角挂着泪, 便意识到天子已然驾崩了。

    果然太子亦是一脸悲恸地说:“父皇大行了。”

    众人多多少少都露出了哀痛的神色。

    谢怀璟侧首望着阿鱼,轻声安慰道:“别难过了。”

    他自然知道阿鱼是为了逝去的母亲流泪, 而非为了天子。

    阿鱼吸了吸鼻子, 点了点头。

    谢怀璟回头望了眼寝殿,试图回忆一些往日父慈子孝的场景。

    但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这样的回忆。他只记得幼时父皇对他不闻不问, 长大后他羽翼渐丰, 父皇只欣慰了一段时日,就开始忌惮、打压。

    谢怀璟便同阿鱼道:“走吧。”

    ***

    其实谢怀璟并没有料到天子忽然就捱不住了,在他的设想中,天子至少得先恢复了沈家的清白, 再龙驭上宾。昨日连夜进宫后, 谢怀璟便吩咐太医全力救治天子, 只是太医们都委婉地说,天子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辰。

    幸而谢怀璟已传冯广孝入宫。禁军的统领是冯广孝的军中故友, 听从谢怀璟之命将宫门封锁,内外一律不许进出。

    冯广孝觉得多此一举, 同谢怀璟道:“殿下乃储君,继承大统名正言顺,何必这般谨慎?”

    谢怀璟便说:“几年前我南下巡游, 回程路上遇到一批刺客, 至今没有查出幕后主使。姑祖父,如今情势不比寻常,谨慎些总没有坏处。”

    到拂晓时分, 天子便昏迷了,已至垂危之际。

    侍奉天子的李公公主动来找谢怀璟,只道“以往行事糊涂,愿将功折罪”,还说:“玉玺就在寝殿之内,枕头底下有个暗格。”

    谢怀璟果真在那里找到了玉玺。于是在早就拟好的罪己诏上盖了玺印,又假托天子之名另下旨意,依律重惩当初陷害沈家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