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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那中年男人连忙道:“我们老爷前来拜访,请问谢解元可在家中?”

    他说着,侧了侧身子,施婳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形略微发福,四方脸,穿了一袭绸缎褂子,看上去十分富贵。

    只看了一眼,施婳便认出了那人,即便是许多年不见,她依旧记得那张面孔,道:“苏老爷?”

    苏老爷见了她,笑着上前来,道:“好久不见,施侄女也出落得成一个大姑娘了,敢问贤侄在家吗?”

    施婳没答话,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有谢翎疑惑的发问:“阿九,是谁来了?”

    苏老爷连忙高喊一声:“贤侄,是我,你苏世伯啊!”

    “苏世伯?”谢翎走过来,声音淡淡:“哪位苏世伯?”

    施婳让开来些,好让他看清楚门口的两人,苏老爷脸上带着世故的笑,打量了一番谢翎,这才感慨道:“好些年不见了,贤侄,我愧对你父亲啊!”

    他说着,眼眶中便有了泪,道:“当年的事情,原也是我的错,钻了牛角尖,贤侄你那日走后,世伯便十分后悔,怎么能和你一个孩子置气?所以立即派了下人去寻你们,只是找了大半夜,转了半个苏阳城,也没有找着,后来每每思及此事,世伯都觉得心中难过,实在有愧啊。”

    苏老爷一番心意抒发,唱作俱佳,声音悔恨愧疚,还打着颤悠,可谓是十分卖力了。

    谢翎听罢,也没说话,只是笑了一声,他不接茬,苏老爷便唱了一出独角戏,不由十分尴尬,奈何下不来台,只能继续唱下去,表情恳切地问道:“贤侄,你可是还怪世伯?唉,也是世伯的错,这些年来,每每想起此事,都夙夜难寐,恐对不住你父亲在天之灵,都是世伯的错啊。”

    他捶胸顿足,谢翎还是不说话,空气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没有,尴尬的气氛越来越浓,苏老爷脸上终于挂不住了,咳了一声,试探问道:“贤侄,多年不见,不如咱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谢翎这回终于开口了,不软不硬地道:“寒舍简陋,无处下脚,担心失了礼节,不便招待苏老爷了。”

    苏老爷面上不显,心里却咆哮着,难道让他跟木桩子似地这么杵在门口,就是有礼节了吗?

    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的,若谢翎还没中举,他倒还能端起长辈架子,说他几句,但是如今谢翎中了举,不说解元,便是普通的举人,那地位也与他们这种平头百姓不同了,苏家只是商贾人家,谢翎作为举人,已是一只脚踏入了官场中,可以见知县而不必下跪,甚至平起平坐,相互之间称兄道弟,所以苏老爷这才巴巴地找上门来。

    如今看谢翎反应,苏老爷心中有了数,不由又暗骂苏夫人几句,若非当年她唆使,如今怎么会闹到如斯难看的地步?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唯有诚心补救,或许还能挽回一些,苏老爷行商几十年,旁的说不准,但是看人一事上,也算是修炼到家了,异常老辣。

    在他看来,谢翎此人,日后必然前途无量,所以不管说什么,这回也要攀上他。

    旁边的几户人家都传来些许动静,还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看样子是都起了,苏老爷可算是撇下老脸不要,牙一咬,声音也略略提高了些,道:“贤侄,我知道你当年受了委屈,确实是我的错,因为此事,我后悔了许多年,后来时常想起你父亲,辗转反侧,不得安眠,今日得知你的下落,伯父十分欣慰,如今我是特意来上门赔罪的,并不是看着你中了解元,才想来与你攀关系,你若原谅了伯父,伯父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日后下去,也好有颜面见你父亲。”

    他声音大,巷子里又安静,便显得格外清晰,隔壁几个院子都静了下来,甚至有人开门过来看,就连施婳他们紧靠的那个院子,门也打开了,正是沈明珍沈秀才的家。

    谢翎微微眯了一下眼,苏老爷见他毫无反应,一狠心,一撩袍子下摆,就要往地上跪,施婳眉头一蹙,周围都有人家出来看了,这要是跪下去,日后谢翎的名声恐怕都要传坏了。

    她正欲上前阻止,谢翎的动作比她快,一手伸过去,将苏老爷的手臂稳稳掺住,微眯着眼睛,笑了,淡淡道:“世伯这说得哪里话?怕是你想见我父亲,我父亲他老人家还不愿意见你呢。”

    他声音冷淡,一双眼睛仿佛结了冰一样,令人见了便心中发寒,这样一来,苏老爷那两条腿,是无论如何都跪不下去了。

    第 67 章

    但是苏老爷到底是个人精, 他迅速调整了表情, 眼角沁出两滴老泪来,颤声对谢翎道:“是,是我对不住你, 当初你来投奔我, 我却没有尽到做伯父的责任, 你怪我也是应当的,你走失后, 我每日都派人去寻找, 数月不息,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你,谢兄若地下有知,恐怕对我也十分失望吧。”

    出来围观的几个邻居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仿佛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似的,又窃窃私语起来。

    这时还有人扬声道:“这位老爷, 谢翎是个争气的, 如今中了解元,你也已经找到了他,算得上是一件大好事啊。”

    闻言, 苏老爷连连点头,喜不自胜地望向左右, 道:“是是, 是好事,是好事啊。”

    他正激动间, 却听谢翎冷不丁来了一句:“我看未见得,苏老爷当你年谋我父亲的遗物时,气势逼人,其真情实感,更甚今日三分。”

    听了这话苏老爷脸色顿时一僵,谢翎声音虽然不高,慢条斯理的,却十分清晰,字字都入了各人的耳中,几位邻居不防听到了这种转机,不由都愣住了。

    苏老爷也愣住了,不过他愣的却是,没想到谢翎如此不讲情面,而且如此记仇,当年他确实是向谢翎索要那一块金鱼玉佩,但是谢翎坚决不愿意,于是两人就此闹翻,谢翎连夜离开了苏府,所以这次苏老爷心里是有些虚,方才他一上来就向谢翎赔了罪,又表现出自己如何悔恨,以求打动谢翎。

    毕竟在苏老爷看来,谢翎当初也就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两人虽然闹了些不愉快,但是自己那时到底收留了他,碍于情理,谢翎也不好翻脸不认人。

    而现在,谢翎竟然就这样做了,这话就跟一巴掌甩他脸上没什么区别。

    好半晌,苏老爷才艰难地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来:“贤侄,那、那怎么能叫谋你父亲的遗物?你这话也未免太过诛心了些,当初我也是一时糊涂,那玉原本与我家大有渊源,这才提出向你买下来,只不过你那时没有同意,我后来不是没有再提了么?”

    谢翎只是笑了一下,盯着他看,慢慢地道:“公道自在人心,苏老爷,我父亲在天上看着你呢。”

    闻言,苏老爷顿时脊背一阵发凉,他下意识张望一番,就仿佛谢翎的父亲,谢流当真站在哪里盯着他看似的。

    谢翎不欲再与他多话,只是敷衍道:“今日我还有要事,就不留苏老爷了,苏老爷慢走。”

    他说完,就把院门这么关上了,顺便将那些探究好奇的视线一并挡在外面。

    施婳颇有些担忧地道:“他还会不会再来?”

    谢翎一笑,语气笃定地道:“他肯定会来的。”

    施婳微微蹙眉,道:“苏老爷若时常上门来,岂不是要纠缠许久?”

    谢翎却答道:“纠缠不了多久,这事情过几日就会有结果了。”

    他语气肯定,就仿佛知道了什么似的,施婳好奇道:“何出此言?”

    谢翎想了想,还是答道:“苏默友当年向我索要那块玉时,并不肯说缘由,今日观他说话,他似乎并不知道那玉被抢了回去,阿九,你说,当初若不是他派人来抢,又会是谁来抢?”

    施婳思索了片刻,反应过来,道:“是苏夫人?”

    “正是,”谢翎继续道:“我们当年投奔苏府时,苏默友从未提起这玉的事情,所以必然是有人提醒了他,能提醒的他的,只有苏夫人了。”

    施婳迟疑道:“那玉究竟有什么秘密?竟然让他们如此紧追不放?”

    谢翎一笑:“谁知道呢?过几日,大概就会真相大白了吧。”

    其实他想到了更多,但都是些毫无缘由的猜测,譬如,当年苏妙儿抢他玉时,脱口的那一句:你偷我的玉!

    那块金鱼玉佩是谢翎的父亲留给他的,为何苏妙儿会说谢翎偷她的?唯有一个解释,就是苏妙儿也有一块相同的玉。

    两家故交,每家分别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谢翎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但是他现在还不想把这件事告诉阿九。

    今天是放榜的第二天,谢翎不必去学塾,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也是所有中了榜的举人要做的,那就是参加巡抚衙门举办的鹿鸣宴,以庆贺新科举人高中的宴会。

    这一天除了新进举人以外,正副主考官、监临、学政以及内外帘官都要出席,聚集一堂,而谢翎作为解元,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谢翎到城南时,晏商枝几人早就等着了,见了他来,杨晔招了招手,笑道:“就等你了,师弟。”

    谢翎笑笑,向他们打过招呼,四人便一同往巡抚衙门的方向去了,等他们到时,有差人引着他们入内,鹿鸣宴是在大堂里举行的,此时有十来个新科举人到了,正低声交谈,他们忙着叙同年之谊,多结识几个,于日后也好有些助力。

    见谢翎他们进来,空气安静了不少,那些人都纷纷转过头来看,也有人拱手施礼,以示礼节。

    谢翎他们也都一一回了,过了一会儿,便有两人上前来,笑道:“几位同年,幸会,幸会。”

    晏商枝勾起唇角笑了一下,一行人互相见了礼,那两人又报了名字,这才道明来意:“我等同登桂榜,也是有同年之谊,正好惟远兄欲编写同年录,特来请教几位名姓。”

    听了这话,晏商枝几人都报了名字,在听到谢翎自报家门时,那两人很明显都愣了一下,紧接着,整间屋子都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转头来看,想要看看这次的解元,究竟是何方人物。

    在看清楚谢翎之后,大多数人面上都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有些人便坐不住了,纷纷上来见礼,他们一动,旁的举人也不好干站着,一时间都涌了过来,道贺声称赞声,哄哄闹闹一屋子。

    过了一会,新科举人都到了七七八八,互相寒暄打招呼,你来我往,整个大堂俨然一个应酬聚会一般。

    不多时,便有人道:“老师们来了。”

    堂内安静下来,果然见门口有十数人鱼贯而入,皆是身着官服,正是主持乡试的考官与监临、学政等人。

    所有的举人都拜过之后,正主考官严冲拈着胡须笑呵呵道:“请诸位都入座吧。”

    众人都谢过之后,这才纷纷落座,鹿鸣宴正式开始了,却说坐在角落里有一人,神色郁结,看似不大愉快,旁边的人见了,不由奇道:“予明兄可是心中有事?”

    那人正是苏晗,他今日本是不想来的,无他,只要看到杨晔那一拨人,特别是谢翎,他心里就难受的很,就仿佛一根鱼刺卡在了喉咙口,不上不下,吞不进去吐不出来。

    但是无奈鹿鸣宴实在重要,可以说是新科举人们踏上官场的一个象征,尤其是要来拜见正副主考官及房官,所以苏晗不得不来。

    这时听人问起,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脸色过于差了,遂勉强笑道:“没有,只是昨夜睡得晚了。”

    他说着,目光不自觉往谢翎几人看过去,却见几名房官正在与他们攀谈说笑,气氛其乐融融,嫉妒和怨愤的情绪霎时间在心底蔓延开来。

    与谢翎他们说话的人中,正有苏阳知县,当初他们考县试时,也是苏阳知县主持的,是以几人倒不显生疏,以表字相称。

    那苏阳知县姓黎,字静斋,他乐呵呵地称赞了几人的文章,又笑问谢翎道:“可有表字?”

    谢翎答道:“年纪尚不到,还未取表字。”

    黎静斋便又称赞了几句少年有为云云,当初那位力荐谢翎试卷的刘姓房官忽然来了一句:“谢贤弟如此年少,可曾定下亲事?”

    这一句问话,旁边的杨晔几个都微愣住了,倒是谢翎表情如常,答道:“不曾定亲,只是已有心仪之人了。”

    闻言,几名房官都颇有些遗憾,你望我,我望你,皆是笑了起来,倒是那边的正主考官严冲听见了,忽然问谢翎道:“我曾听说,你是董仲成先生的学生?”

    谢翎拱手道:“回老师的话,正是。”

    严冲摸着胡子,又问:“你拜入他门下有多少年了?”

    谢翎答道:“到如今已经三载有余。”

    严冲叹了一声,道:“当年我便十分仰慕仲成先生的品性才学,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前两日我才听说他老人家辞官去后,一直在苏阳城教书,昨日特意前去拜谒,却不想慢了一步。”

    谢翎与晏商枝几人对视一眼,晏商枝笑着接道:“夫子他老人家仙踪不定,学斋也不常来,我们做学生的,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听了这话,严冲十分失望,倒是没说什么,等到鹿鸣宴结束时,举人们散去,忽然有人叫住谢翎等人:“诸位老爷留步。”

    却是一个书吏,道:“我家大人有事,借一步说话。”

    那书吏带着四人进了一个小院,严冲正等在那里,负手望着房檐,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见了他们来,打过招呼,便直言道:“乡试已毕,我不日便要回京述职,不能等仲成先生他老人家回来了,我这里有一封书信,还请诸位代为转交。”

    谢翎几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意外,顿了一下,晏商枝这才双手将那一封信接了,道:“学生必然带到。”

    严冲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来:“多谢了。”

    第 68 章

    鹿鸣宴散了之后, 谢翎一行人也都回了学塾, 一路上不少人都上来道贺,杨晔实在是烦不胜烦,索性道:“这要是进去, 恐怕没有一两个时辰到不了渊泉斋, 不如我们从后门进去吧?”

    几人互相看看, 都觉得这提议不错,于是四名新科举人, 也不从大门走了, 悄摸到了学塾后门,躲避着人,这才悄没声息地回了渊泉斋。

    杨晔顺手还把渊泉斋的大门给插上了,做出一番无人在内的假象,到底过了一下午的清静日子。

    天黑时候,谢翎回了悬壶堂接上施婳, 两人一同回了城西, 才进清水巷子,就见他们家院子门口站着几个人,宛如门神一般, 正翘首以盼。

    谢翎一眼便看见了最前头的苏老爷,他停下了与施婳的交谈, 那苏老爷连忙迎上来, 殷切地笑道:“贤侄下学回来了。”

    谢翎牵起唇角,像是笑了一下, 这次竟然不阻拦他了,道:“原来是苏世伯来了。”

    这一声苏世伯,其态度与早上相比,完全是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苏老爷眼睛顿时都亮了起来,笑容满面地道:“我自下午时候便来了这里等着了,可算把贤侄盼回来了。”

    谢翎道:“怎么好叫世伯在外面站着,若是不嫌弃,可入院小坐一番。”

    苏老爷听罢,喜不自胜,连声道好,施婳疑惑地看了谢翎一眼,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谢翎笑了笑,以眼神安抚。

    施婳遂推开院门,让苏老爷让进去了,一进院子,苏老爷先是打量一番,叹了一口气道:“贤侄过得这般清贫,都是世伯的疏忽啊。”

    他说着,手一伸,连忙有识眼色的下人上前来,将一封银子递在他手上,苏老爷拉着谢翎,诚恳道:“世伯心中惭愧,这二百两银子,以贺贤侄此次高中解元,贤侄权且收着,你们这院子也太过小了,迎来拜往,十分不便,城西又是市井之地,世伯那里还有两套院子,就在城南二大街上,三进三出,虽然不甚宽敞,但是也还算干净,就送给贤侄了,你们二位搬去那里住,咱们来往也方便些。”

    谢翎不接那银子,只是笑道:“苏世伯说哪里话?咱们原是世交关系,如何能收您的银子?再者侄儿如今已是举人之身,官府也有拨了银钱下来,说到院子,侄儿是个念旧的人,在这里住久了,左邻右舍也有了感情,就不好劳动苏世伯操心了。”

    闻言,苏老爷不免有些尴尬,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连连道:“贤侄说得也在理,不过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还请千万不要客气,我与你父亲当年乃是多年同窗,莫逆之交,你的事情便是世伯的事情,只需贤侄开口,不论是什么事情,世伯都竭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