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恍惚中,她看到了上方的亮光处投下来的一根麻绳,她听到有人在哭,好像是紫烟的声音,她在说什么?
楚娆能看到褚色的麻绳离她很近,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她没有力气,她抓不住了。
她真的好想回家,好想爹娘,好想。
井底水花渐渐平息,浮在水面的一抹白衣,终于再也没有动静,徒留下在水井里的那根粗麻绳,伴着井口的哭声,孤零零地在摇摇,晃晃。
第2章
景元十二年三月,初春,天气晴暖,万物复苏。
祁家的三进内宅,一个白衣男子端坐于凉亭棋盘之前,他并未束髻,墨发披散在身后,鬓边两绺散发斜切出瘦削精致的下颚弧线。
那容色稍有病气却不掩俊美无暇,墨眉如羽,鼻梁挺秀,瑰色的唇薄而饱满,周身气质高冷出尘,不似凡间俗色。
他低垂着眼睑,层叠着的以细银线镶边的月牙色袖袍下,伸出的手指节修长,温润却不失棱角,琥珀色的双眸映着两指之间的那枚玉色棋子,一丝杂色都无。
“公子,公子!”祁家二房家奴四九急冲冲地赶来,清秀的小脸上满满是焦色。
白衣公子手势未停,于剔透玉质的棋盘上落下一子,闻声却没有抬头,“何事。”
昨日才下过雨,四九方才奔跑的急了,长衫沾了一些泥点子,看着自家白衣翩跹的公子不敢上前太近,只得站在飞檐流角下回禀,“公子,楚家传信来,说是楚家小姐不知怎的掉进了院中池塘。”
“好在救得及时,应该无碍,可现在还晕躺着呢,三日后就是公子和楚家小姐成婚之日,小的就怕赶不及大喜”
“咳—咳—”
恰巧一阵凉风吹过,祁苏以拳抵口轻咳了几声,四九连忙挪位站在了风口处替他遮挡,“才至初春,公子可要加一件披氅?”
“不必了。”祁苏拂起袖袍,抬眼看向四九,眸色未染丝毫情绪,声音清冽疏离,“库房的红参,送去楚家。”
“。是。”四九欲言又止,不过他毕竟跟着祁苏许多年,心中虽有担忧,但见公子神色未变,也就心定了下来。
“对了公子,送几支红参去啊?”四九挠头询道。
库房里的红参皆是从云州挑选来给公子补身用的,支支都在百年以上,昂贵的很,他可不敢自己拿主意。
“尽数。”
楚娆昏昏沉沉地躺着,后脑袭来一阵一阵的钝痛,让她不住地蹙起眉头。
这难受太过真实,就好像,她还活着一般。原来死是这番模样,不止有无边的黑暗,还有痛楚。
“云珠,你看娆儿的手是不是动了动”
“是啊,夫人,小姐刚才是动了,小姐她醒了呀!”
楚娆忽尔听到二人的声音,沉寂的心蓦地一惊。她挣扎着睁开眼,视线所及的竟是她最熟悉不过的藕色牡丹纹纱帐,这里是未来得及细想,下一刻,她已经被搂进了一个柔软温热的怀抱。
“娆儿你终于是醒了。”楚夫人抹着眼泪,看着怀里女儿半楞着的憔悴神色心疼不已,“你可吓死娘亲了,以后不许再一个人沐浴,要云珠陪着才行。”
“都多大的人了,哪还能在浴桶里呛着水,万一传出去还不是被人笑话。”
楚夫人絮絮叨叨说得不停,楚娆被她一提醒,却是想起了这件事,她记得这情景,未出嫁前月余的一日,她在净室沐浴,被热汤的水汽蒸晕了过去,滑进浴桶。
要不是云珠守在门外唤她没应,进门来看她,她差点就溺死了。不过那次她是先失了知觉,因此倒是不记得呛水的难受,只是醒来头疼不已,就如同现在这样。
楚娆心头一凛,余光看向床边的楠木镜台,雕纹铜镜映出的床上女子面容显得有些苍白,可眼角眉梢却藏着艳色。最明显的,是发髻那垂鬟分肖,俨然是还未出阁的姑娘。
这个人明明就是她,却又不是她,而是半年前的她!
楚娆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猜想,须臾过后是无法抑制的狂喜。她反手抱紧楚夫人,原本惨淡的脸色一刹那绽笑,恍如明珠生晕。
“娘,所以我,我还活着!”
不止活着,她还重生到了婚嫁之前,一切都来得及,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楚夫人被楚娆有力地一抱,初时一楞,但想来女儿年纪轻轻的也算是鬼门关走了一趟,当然害怕,因此轻拍着她的肩膀,缓下声音抚慰,“活着,当然好好活着了,不许说胡话。”
“云珠啊,去膳室取姜汤过来,替小姐去去湿寒。”
“是,夫人。”
楚夫人温柔的嗓音,转身走去膳房的云珠和自己住了十几年的闺房,楚娆觉得怎么都看不够,听不够。
“娆儿,我不知你何时醒,生怕误了婚期,就与祁家的人说你跌进了池塘。”楚夫人轻轻地别起楚娆的耳旁碎发,“现在你醒了也好,往后推婚期实在是不吉利。”
过了这么许久,楚娆的情绪已经稍稍平复。前世娘亲对外的确是这么说的,未出阁的姑娘,总不好说是沐浴的时候晕倒麽。若是她记得没错,爹送哥哥去柳州的岳霖书院,要明日才回来。她必须先说服娘亲同意退婚,再等爹回来说服爹爹。
此时不是迂回的时候,楚娆直接道:“娘,我不想嫁到祁家,我要退婚!”
“娆儿?”楚夫人没料到楚娆醒来竟是说这件事,看向她一脸讶异。
楚娆不知道该如何说,只得咬牙坚持,“娘,祁家公子身虚体弱,女儿不想嫁。”
楚夫人见楚娆憋了半天,红着脸说了这么一句,自然意味错了意思,还以为是少女慕强的心事,顿时松了一口气,笑道:“娆儿,祁家公子身体底子虽不好,但好好养着与常人无异。像你表哥那种习武的,虽说看起来风光,但舞刀弄枪上战场,也没什么好。”
“娘,我的意思是,若他再过半年——”楚娆俏丽的脸上一脸愁容,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说,“娘,反正我不能嫁。”
楚娆明白祁苏其实很好,但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她是真的不想重蹈覆辙。
“半年什么,你这怠惰任性的脾气,过去不用服侍双亲,娘看是甚好。”
“娘!”
楚娆还想再说,门房来了小厮禀告,祁家送了好几箱东西过来,要麻烦夫人亲收。
楚夫人见楚娆现下没什么大碍,便放心地起身,走到门口时候不忘回头招了招手,“娆儿,别再想着这事,好生休息。三日后就嫁人了,怎得还小孩子心气儿。”说罢她便摇摇头向前院走去。
楚娆无奈地闷进被子,随后突然一下从床上弹坐起,慢着,她听到了什么?
三,三日?!
第3章
云珠捧着姜茶回到房内,便被楚娆拉着询问了半天。
“云珠,你确定再过三日,就是我嫁人的日子了?”楚娆浅啜了一口姜汤,扬起头不甘心地复又问了一遍。
她明明记得还有一个月的,怎么能一下子缩短至三日,时间这么紧迫,她到底怎么做才能说服爹娘退婚啊。
“是的呀小姐,三书六礼早就过了,这日子定的时候,您不也在帘后嘛。”云珠接回茶碗笑着说道:“对了小姐,我方才在外头,看到姑爷家送来了好几大盒红参呢,姑爷对小姐真是好。”
“嗯。”楚娆敷衍地笑笑,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祁苏也派人送了红参来。那这是不是说明,除了婚期提前了一个月,其他都没什么改变?
这般细一琢磨,楚娆接着道:“云珠,你明天去门房那盯着,爹一回家,就马上来告诉我。”
“小姐,可老爷写信说的是后日回来呀。”
“爹的马车行的快,或许能早一日回来也说不定。”
“是,小姐。”
云珠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她看向不知在思索什么而低头的楚娆,心中存了些疑窦。小姐这次醒来,好像连话都多了。以前是随遇而安的懒散性子,现在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神州赋税分三成,其二出于江南,以扬州尤重,而广陵城便是扬州的主府,尽出天下富贾,也唯有京府应天府城能与之一比。
楚家在广陵城的富贾商流之中只能勉强算个中户,说起来,以楚家的家世,原本是攀不上祁家的,这还要追溯到这两家祖老爷的时候。
当年祁家老祖出门遇到山匪劫道,财物皆被洗劫一空,幸而途中碰上走商的楚家掌事分给了半袋馒头,顺便搭伙回广陵城,最后两家就成了莫逆之交,由此才定下了娃娃亲。
可惜祁楚两家同一年头胎生的都是儿子,直到四年后楚家生下了楚娆,才成了楚娆和祁苏的亲事。
而此时,楚家装饰古朴的前院,隐隐约约的不时传出些人声。
正厅里,大红色的楹联下摆着紫檀木长案,青花瓷瓶里插着几枝鹅黄色迎春,金英翠萼,楚家老爷楚龄山舟车劳顿,现在才松口气,坐下来喝杯茶。
虽说有个不成器的儿子逼得他不得不去柳州,但是女儿的亲事当然要尽快赶回来的。
“这紧赶慢赶,也算回来早一日,该布置的都布置好了么?”楚龄山捏起瓷杯盖压了压茶叶浮沫,肃着脸抬头询向夫人,虽说年至不惑,但仍是弯眉如漆,相貌堂堂不显老色。
楚夫人阮氏递过去一盘花糕,温声道:“备好了,也幸好备的早,不然这两日娆儿出了事,我哪还有心思。”
楚娆晕在净室一事,阮氏和楚龄山说了一遍,索性楚娆现下已经醒了,算是有惊无险。
楚龄山清了清嗓子,侧着脸说道:“娆儿身子事小,不然影响婚期,我怎么和老祁家交代。”
阮氏知道楚龄山向来嘴硬心软,懒得戳破他,“没事了,祁家还送了好几盒红参过来替娆儿养身子。”
“嗯,你要记得,祁家对我楚家才是恩人。”
“知道了,老爷都说了几次了。”阮氏这时想起自己的儿子来,忍不住问道:“绥儿怎么样了,这次我看他都不怎么愿意去柳州那家书院。”
“哼!”楚龄山听到儿子的名字,原本和善的脸色登时黑了几分,“他当然不肯去了,不然还要我一把年纪,女儿都快出嫁了,还亲自‘押送’他去柳州么。”
“整日的不学好,就知道招惹姑娘,我们楚家在广陵城一半的名声都是这个败家子给造出来的!”
“老爷,您别动气,绥儿他年纪小,还不够稳重,假以时日——”
“慈母多败儿,就是你小时候宠的。”
吵闹声渐起,楚娆站在外头已经听了一阵,每次提到她哥哥,爹娘总免不了争执。
以前她被楚绥捉弄次数多了,最喜欢听爹娘训他,不过经过这次生死之劫,楚娆愈加明白亲人的好,因此这次听起来反倒还有些不是滋味。
一来怕爹娘再吵下去气到身子,二来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楚娆深吸了口气,敲了几下漆红色的门框,“爹,娘,是娆儿。”
房内争吵声瞬间静了下来,传过来几声楚龄山的清咳,“进来吧。”
楚娆提气走近厅门,乍一眼看到熟悉的爹娘,她心里的感触不可谓不深,但此时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爹,您回来了,女儿向爹请安。”
楚龄山看到女儿乖顺样子,脸上的神情几不可见地松弛了几分,但依旧是肃容道:“嗯,娆儿,身子不舒服就去多休息休息。”
“爹,我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怎么,过来有话要跟爹说?”
楚龄山拿起一块糕点,边说边看向楚娆,对着这个女儿,他是很放心的,虽说懒怠了点偶尔犯些小脾气,但总的还算听话,不像她哥哥那般惹他生气。
然而楚娆抬头看向楚龄山,竟直直跪了下来,吓得楚家老爷夫人俱是一惊。
“娆儿,你——”
“爹。女儿不想嫁祁家,求爹爹替女儿退婚。”
楚龄山手上的糕点都差点掉在了地上,他一脸的吃惊,“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