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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毕竟在老一辈人眼里,沈砚行那个卖古董的延和居实在算不得什么搞研究,只会将他一身的本事埋没。

    “梁伯伯好,还没回去呐?”沈砚行主动打着招呼,平时有些似笑非笑的眼神早就收了起来。

    梁馆长背着手在馆里转悠,这是他每天都要做的事,闻言笑着应道:“我转转,阿行你回去要注意安全。”

    沈砚行笑着应了两声,总算出了博物馆的大门,他去停车场开车,在停车场门口看见了有些眼熟的影子。

    是刚才认出他来的那个小姑娘。

    她正站在路边啃着烤红薯,红色的围巾在半空中晃荡,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在隆冬时节里蓝得出奇的天,忽然有些怀念远方温暖岛屿上湿润的风和空气。

    但对于她来说,恐怕那是一辈子都不愿意再提及的地方罢。

    他又往那边看了一眼,远远的见她正吃得开心,大约已经从失恋的阴影里走出来了罢。

    手机铃声陡然响起,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从延和居打来的,“莫桦,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老板,上次买了黄花梨玫瑰椅的张太太又来了,要见你,你看……”

    “不见不见,你就说我回家去了。”沈砚行单手抄进口袋,语气有些不耐。

    莫桦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挂了电话后又回头去同顾客周旋。

    等沈砚行回到位于文玩一条街东北角的延和居,莫桦已经打发走了那位要见沈砚行的客人,但客人本来还想买其他,却因为没见到沈砚行而作罢。

    但沈砚行并不在意,只笑着道:“做买卖都看缘分,穆牧呢,哪儿去了?”

    “上周订了套海南黄花梨家具的章先生来提货,穆牧帮忙送过去了。”莫桦倒了杯白开水放在他面前,又继续忙手里的事。

    莫桦和穆牧是延和居仅有的两位员工,莫桦是熟人介绍来的,知根知底,穆牧则来历成迷,是沈砚行多年前陪同父亲前往考古工地时从一帮子地痞手底救下的,此后就一直跟着他。

    穆牧没说过自己的身世来历,沈砚行猜测或许是他讳莫如深之处,也就从来不问,只通过在省厅的好友辜俸清暗地里查了查,发觉他除了当过几年混混又因为打架斗殴进过一次看守所,并没什么大的不妥,便放下心来。

    沈砚行起身去逗了逗拴在门口的藏獒旺财,然后在店里四处走走,颇有些闲得慌的意思。

    延和居位于h市文玩一条街的东北角,门口有两个门当,门当的顶部被摸得光滑锃亮,门楣上黑底烫金的招牌用行书写着“延和居”三个飘逸的大字,门口两侧的对联上书“乘时堪博古,入世亦居奇”,俱是沈老爷子的手笔。

    这原是沈家的旧居,门窗雕梁画栋,是前堂后院的格局,中间是宽阔的院子,原也是后来被发还的家产,后来经过修缮,倒也还能住人,只是有些破旧。

    十年前沈砚行决意开一家文玩店时被他要了过来,再由他找人修缮,在原建筑物的基础上修旧如旧,倒很有些古玩店的样子了。

    专卖些玉器和陶瓷,古画古琴也有,又还偶尔会有些红酒名表,店里大都是酸枝木打的架子,东西都随意的摆放着,又另辟了地方给沈砚行招待客人和自用,愈发显得凌乱。

    莫桦本来是个爱好整洁的姑娘,说了几次,沈砚行不当回事她也就作罢了,只累了来的客人,总要把架子都看一遍才知道有没有心仪的物件。

    格局凌乱得看起来像是要骗人,实则了解的人都知道过不了沈砚行眼的东西绝不会出现,每一样东西也就三两款式,到了最后,几乎都是在做熟人生意。

    他转了一圈回到柜台前,莫桦已经整理完当天的营业记录,锁好柜门道:“那我先回去了?”

    沈砚行点点头,扭头张望了一下外面的天色,点头道:“去罢,我一会儿回家,明早晚点过来。”

    等莫桦走了之后,他喂过了旺财,也锁门回了沈宅。

    沈砚行出生之前,沈家已由旧居迁往h大附近的一条胡同,据闻是祖母娘家留下来的遗产,已有百多年历史,可惜年代久远,建筑物内部有些地方早已腐坏,后人索性改建,这才成了如今沈家两层小楼的样式。

    他一进门就听见母亲提到他,“阿行怎么还不回来,别是又去哪里野了罢?”

    “他都这么大了,想去哪里就去嘛,妈你别太担心。”回答她的是沈家大哥沈砚书。

    沈砚书不是沈家亲生的孩子,是沈父三十四年前在考古工地捡到的弃婴,觉得可怜便带了回来,彼时家里没孩子,沈母舍不得把婴儿送到福利院去,便养了下来。

    转年就有了沈砚行,家里就让他们两兄弟一道长大,因为有一个不是亲生的,沈兆轩夫妇俩对待两个孩子便格外小心,生怕让哪一个心里有了疙瘩,磕磕绊绊的,好容易才养大两个孩子。

    兄弟俩感情是极好的,沈砚行站在门口处笑着搭了句话,“我哥在你跟前还不够啊,非得把我也拴在这里?”

    沈母被他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抚着心口转头骂他:“你说说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到外地去,你要是有你哥一半省心,我怕是能多活十好几年!”

    又来了……沈砚行在心里暗暗叹气,望了眼大哥,盼着他将自己解救出去。

    沈砚书接到了他的求救信号,忙走了过来,道:“那个……妈,我有本新收的琴谱,想让阿行帮我掌掌眼,先去了啊……”

    说着便拖着沈砚行逃也似的进了书房,然后背靠着门苦笑不已。

    “我看你好像心情不错?”他喘了会儿气,看见沈砚行正笑眯眯的把玩着书桌上那只红玛瑙瑞兽镇纸,有些奇道。

    沈砚行手一顿,愣了一下才点点头,“是不错……”

    顿了顿,他突然主动解释道:“遇到了个挺有趣的小姑娘。”

    他将遇见叶佳妤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摇着头笑叹道:“你说奇不奇怪,这年头还有人这样谈恋爱,不累么?”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沈砚书撇了他一眼,“再说,人家小姑娘这叫有毅力,是那个男的走了宝。”

    沈砚行又叹了口气,“行罢,我是个只会赚钱的商人,不懂你们这些情情爱爱。”

    “你老实告诉我,你真不是因为被那据说丧天良的前女友甩了,所以才看破红尘?”沈砚书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道。

    沈砚行一哽,十年前他大学刚毕业没多久就被女朋友甩了,原因是他穷——她并不知道沈砚行出自怎样一个家庭,更不知他家有些东西只要一脱手就够他们吃一世。

    沈砚行当时一气之下连保送了的研究生都没去读,收拾包袱回了家,被父亲和祖父一顿好打,这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是与他家有些交情的人都知晓的,更让沈砚书和两个发小笑了十年有余。

    起初他还会脸红,到了现在,他只会嗤一声,平淡道:“这世上有的是走宝之人。”

    说罢他睨了一眼沈砚书,凤目一扬语带笑意,“别光说我,你和容家小丫头怎么样了,以前你们不同城市不同学校她被抢走就算了,现在可是近在咫尺她又一个人,你怎么还在这儿?”

    这回轮到沈砚书神色变了变,沈砚行说的是和他们一到长大的小妹妹,他喜欢她的事藏得好,除了沈砚行没人知道,可这事也快藏不住了,偏生小丫头一点察觉都没有。

    这边沈家两兄弟互相拆台,叶宅同样热热闹闹。

    叶佳妤吃过饭后从母亲处回来,听见父亲和大表哥叶锐清在说祖父寿宴的事,“酒会定在哪里?”

    “四季华庭。”叶锐清递了个桔子给进门的小表妹,正色道。

    叶庭生扭头看了眼女儿,“阿渝,你要记得准时到。”

    叶佳妤皱了皱眉,有些不情愿,“我也要去么,又不是家宴……”

    “可你是爷爷唯一的孙女儿。”叶庭生拍了拍她的头,安抚道,“爸爸知道你不喜欢那些人多的地方,这样罢,你去露个脸,然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不好?”

    叶佳妤叹了口气,“行罢……”

    叶锐清看着她笑,眼底映出了一个小人,她转头对上,心里却忽然说了一句,大表哥的眼睛没有他的好看。

    想完这句话她自己就愣了,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家两个表哥是最好的,怎么会有人比得过他们……

    而且这个他是谁?

    她想了一阵没想明白,于是作罢,又同父亲说起其他事来。

    直到临睡,她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明天要做的工作,然后伸手去关床头灯。

    灯光熄灭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那个他是谁。

    是那个在沙滩初遇、观赏了她和高健整个分手过程、又在博物馆再次见到的男人。

    他有着一双明亮如同星子的眼,看过来时仿佛会说话。

    第4章

    叶家这位老爷子已经是年已九旬的人了,他生于民国十七年,在他出生之前,蒋中正已经发起了第二次北伐的进攻,他出生之后未满百日,张少帅在东北通电东北易帜,宣布效忠南京中央政府,北伐宣布成功。

    时局动荡不安,祖辈很多人除外谋生,却再也没有回来,诠释了那句“你没有如期归来,这正是离别的意义”的含义。

    叶家是大户人家,原本老爷子的祖父也就是叶佳妤的高祖父是要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可底下很有些危机感的年轻人并不同意,这等时节一家人抱得紧紧的,是要齐齐整整去死么。

    于是仓促分家,这同大多数老式家族一样,族人分散各自保命,是各凭本事,也是留存一寸血脉的法子。

    叶老爷子这一支也是几经波折,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的折腾,在建国后才在h城落脚。

    那时老爷子也不过二十出头,娶了亲,虽然还年轻,但生于旧时大户人家,又经过颠沛流离,见识和心智都不同于普通人,到了后来内乱时节,几经丧子丧女,后又丧妻,若是一般人,早便就垮了,更妄论年近六旬才创业,又一手打下整个叶氏根基。

    可能因为这样的经历,他十分看中中年才得的一双龙凤胎儿女,除了教他们做人的道理,其余从不要求。

    到了叶佳妤这一代,对两个男孩子还好,对这唯一的孙女,简直称得上溺爱,要星星不给月亮,有求必应予取予求,亏得叶庭生和周蕙虽然已经离婚却还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保持默契,否则怕是要长歪了去。

    因此叶佳妤和祖父的感情极好,他今年过寿,她想送他一件称心的礼物,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好要买什么。

    公司的实习生孟孟见她叹气,凑过来道:“哎呀,佳妤姐,你爷爷爱好是什么你就送什么嘛。”

    “我也知道,可是……”叶佳妤想到爷爷爱了一辈子文玩就忍不住又叹气,“他爱的我买不起啊……”

    老爷子是见过好东西的,以前忙于生意没空,后来下放权力给了儿子,就又重拾爱好,十来年前开始折腾起古玩来,也是那个时候叶佳妤才知道原来家里还是很有些宝贝的。

    下午没什么事,新的视频要过两天才拍,叶佳妤往老板办公室张望了一眼,“哎,老刀哥人呢?”

    罗老刀是罐头梦工厂的老板,兼导演、制片,以及一切能兼之职,也是叶佳妤二表哥叶锐渊的大学好友。

    孟孟正忙着,闻言转头回道:“洛姐今天拍啊。”

    叶佳妤就哦了一声,孟孟说的洛姐大名叫杨洛,是另一位视频博主,和叶佳妤拍美食制作不同,她专门拍美食探店,公司另还有一组人马专司外出采风,去拍一些传统手艺。

    “那我先……”叶佳妤屈起两根指头,在半空中做了个走的姿势。

    孟孟点了点头,也伸手比划了个ok,叶佳妤便拿了包转身出门。

    一路上她都在想到底给爷爷准备什么礼物好,适合老人的礼物很多,但哪一个她似乎都觉得少了些什么。

    转着转着就转到了文玩一条街,同商品步行街的热闹繁华不同,这里显得人流稀少,每家店几乎都没几个人,环境也安静得很。

    几乎每家店都有自己专卖的东西,或是瓷器或是金石,又或者是串珠等等,一样或几样,门口一眼就能看出个大概,她全然不懂这些,于是不大敢进去。

    她听说卖文玩的人都有一张利索的嘴皮子,能把假的说成真的,她第一回 来,有些不知道该进哪个门,哪家都看着很专业的模样,可是她知道,文玩行里水深,她这样的小白进去了,恐怕被骗了还在沾沾自喜。

    就这么一家一家的踌躇路过,没多久她就走到了街尾,在街角将要转弯的地方,一家门口两个门当廊下挂着一对四大美人图六方宫灯的店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站在门口往里张望,东西摆放得有些散乱,货架和柜台离门口有些远,她一时不知道里头到底专门卖哪样东西。

    门口略近些的地方放着一张样式别致的花梨木玫瑰椅,她脚步动了动,头一回在文玩街上走进了一家店。

    柜台正对着门,后面坐着一个姑娘,听见脚步声时抬头望了过来,也不招呼她,只是笑着点点头。

    易碎的物品类似瓷器类都在木框架玻璃柜台里,叶佳妤弯着腰凑近了去看,没多久就看上了一把紫砂壶。

    这把壶的壶身似桃形,金黄色的壶身上贴塑了蟠桃和蝙蝠,形制精巧,看起来寓意不错,她便动了心思。

    “我能看看这把壶么?”她一根手指点在柜台上,抬起头问那坐在柜台后的姑娘。

    莫桦笑着点点头,从柜里拿出那把壶来,叶佳妤听祖父说过一些文玩行的行规,等到她把壶放稳了才伸手去拿起来观赏。

    此壶身似桃形,壶盖采用的是嵌入式结构,与壶身浑然一体,口边有一圈线纹,三弯桃桩嘴,卷曲桃枝把,一捺底,浮雕图案是五福捧寿,在壶身一面贴塑桃树一枝,上有五个寿桃,又塑两只蝙蝠在飞舞,又在壶身另一面贴塑三只蝙蝠,壶盖上塑一枝桃树枚为纽,盖上亦塑有三个小桃,壶身金黄色,样式寓意都十分吉祥。

    叶佳妤靠着逛博物馆得来的些许浅薄知识看懂了这把壶的模样和寓意,可是这把壶是什么材质,是谁做的,价值几何,全然是一脸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