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这时候石咏觉得耳边杂音稍稍去了些,终于将胤禄的话勉强听清一二,听了这话以后,他才生出些后怕来,一时牙关发颤,牙齿的的的地上下敲击不停使唤,却只能忍着紧紧地咬了,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怯色。
他一翻身,来到胤禄右边,将他一条完好的右臂搭在自己左肩上,扶他整个人站起来。他们两人站定了之后,石咏当街大吼一声:“这位是皇上跟前的十六阿哥,烦请哪位给热河驻防步军营协领送个信!就说十六爷还活着,传他来见!”
胤禄在一旁,石咏这一声巨吼他已经渐渐能听清了,最后一句他听得直想笑,又想伸左手去拍拍他。偏生左肩以下痛感终于清晰地传至,瞬间痛得他死去活来。
好在胤禄天性乐观,晓得只要他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石咏则扶着胤禄回转,步履沉重,一步步几乎是扛着胤禄往来时的府邸走回去。此刻那袭击者尚不知在何处,不知还会不会二次行凶。但石咏却挺直了胸,咬紧牙关往前走。
他就这点儿气性:但凡他胸腔里还有这一口义气在,就得护着身边这位上司朋友周全。
第110章
石咏还未来得及送胤禄回到十六阿哥别院, 十六福晋已经得了消息,遣人送了担架出来, 赶在石咏累趴下之前, 将胤禄接回府邸。
等回到十六阿哥府, 胤禄已经痛晕过去几回了, 此刻面白气弱,却命人将他送往外书房:“别让福晋见着了。”
可这种事,后院怎么可能瞒得住。侧福晋李氏率先跑出来, 见到满身是血的胤禄立即放声痛哭, 片刻间就哭晕了过去。
十六福晋郭络罗氏看过胤禄的模样,是惨白着一张脸, 由两个婆子扶着, 冲石咏行了个蹲礼,颤声开口道:“石大人, 十六爷好几回提起过您, 想必对您信任有加。今日又是您亲自送十六爷回来的, 妾身感激不尽。”
石咏赶紧侧身让开,双手乱摇,心想这有啥好感激他的。这种时候, 试问谁不会这么做?
“妾身是一介内宅妇人, 如今自会约束内宅,好生照料十六爷。”十六福晋一面说,眼泪止不住地就滚了下来,偏她把持住了声调, 稳稳地说下去:“外面的事,唯有劳烦石大人,代为关照一二。”
她说得很明白,如今十六阿哥府没有主持大局的男主人,而石咏既是刚才那一场袭击的目击者,又是十六阿哥平时的下属与朋友,所以对外的事,和往来这十六阿哥府邸的人,十六福晋有请石咏暂时代为出面,处理与接待。
“福晋放心,石咏义不容辞。”石咏冲十六福晋深深一躬,随后转身出了胤禄的外书房。
“福晋,那位石大人脸上的伤……”
有个婆子提醒十六福晋,十六福晋这才意识到石咏脸上那不止是血迹,如今还在汩汩地出血,应当请他处理了再出去的。
可石咏自己,几乎压根儿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还有伤。
他来到十六阿哥府邸的正堂上,正在这里候着的步军营协领杨琰吓了一大跳,连忙问:“十六爷还好么?”
他就是因为石咏那当街一声吼“十六爷还活着,传他来见”,匆匆赶来的驻防热河步军营长官。
石咏硬梆梆的两个字:“活着!”
他心里清楚得很:看眼下这情形,十六阿哥短时之内,性命是无虞的,但是还要看扎进后肩的铅子儿是不是能全部取出、伤口会不会发炎、会不会失血过多……这一切之后,才能看他日后左肩的机能能否恢复,会不会因此残废……这个十六阿哥,面对的难关,还着实不少。
杨琰则满头是汗。
但是这算是他治下出的事,竟有人以火铳当街袭击皇子,回头身上这个协领还保得住保不住实在是难说。只不过,十六阿哥当场能逃得性命,意味着他眼下也暂时安全,他还能多说什么呢?
当下杨琰只得说明来意:“本将听说了十六爷出事之后,已经调了五百护军营士兵,其中一百人在十六阿哥府邸守卫,以防歹人再次袭击。其余四百人在城内搜索凶徒的下落。”
“本将听说早先十六爷遇袭时,石大人就在一旁。所以特来求教,大人还记得那袭击之人是何面貌打扮吗?”
石咏点点头。
虽然他回头只刹那的功夫,对方就开了火,可石咏还是在那一瞥眼之间记住了对方的形貌。
“那人身材壮硕,肩宽体阔,非常高大,比十六爷那名受伤的长随还要高出半个头。当时他用衣物包住了头,看不清发式,但看衣饰……似乎不是本朝人士的模样。”
当然,这也很可能是有人故弄玄虚,装成是异族人的样子,以便行凶之后脱身。
“另外,那人手中所持的火铳,有可能是那种……装火药极其繁琐,射击一次之后需要花很长时间重装,不能连击的那种火铳。”石咏想了想。
他觉得胤禄与自己能逃得性命,与对方手中的火器相对较原始有些关系。
杨琰则心想:难道这世上还有能轻轻松松连击的火铳不成?也许火器营会有那么一两具,但反正他们步军营肯定是不用想的。
“多谢石大人,本将这就去转告步军营士兵,命他们按大人所说,尽快搜遍热河。只是……”
杨琰有话没说出口。承德是没有城墙的,因此那凶徒如果在行凶之后立即逃走,即便搜遍全城,也是没用,最多只能保证十六阿哥府上不再遭遇二次袭击罢了。
“对了,刚才本将进来,本地最好的大夫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杨琰说着,与石咏一起出门。他自去带人搜查,而石咏则转向那位大夫。
大夫是个四十来岁,脑门油亮、头发稀疏的中年人,姓牟。
“牟大夫,请随我来!”石咏问过名姓,就将人往外书房里引。
然而这位牟大夫却抖抖索索地问:“敢问这位爷,里面的情形,还……还能看不?”
石咏倏地回头,盯着牟大夫,问:“……什么叫能看不能看?”
牟大夫指手画脚地解释:“好教……好教大人得知,草民、草民有个毛病……”
石咏平生总是被人指责磨磨叽叽,可是眼前这位是真的磨磨叽叽。石咏似乎也能明白少许旁人的痛苦:在这种时候磨叽,可真不能忍那!
“草民有个毛病……见不得血!”牟大夫偷偷地瞧石咏的脸色。
石咏一呆:这厮晕血?
“那你平时怎么给人看病的?”石咏这心头的火一起,拉着大夫的衣袖就往外书房走。承德最好的大夫,竟然晕血?
“望闻问切……的确不用见血啊!”这牟大夫表示他是内科的,不是外科的。
“那热河还有治跌打外伤的大夫没有?”石咏一下子着急起来。
“有……有两人,随……随扈去塞外了……”牟大夫郁闷地说,他也想有这份光彩,能随同御医一道,跟着御驾到草原上走一趟。可人说他这种大夫不缺,只缺治跌打外伤的大夫。
石咏一听,忍不住在肚内暗骂康熙:好好的大夫都带去塞外,也不给承德城里留一个,这如今,简直就是祸害了亲儿子啊!如今御驾已经走了几天,就算命人快马去追,追着了大夫再快马回来,一来一回的功夫,十六阿哥的伤可决计拖不起。
只能拖着大夫继续走:“你们医者父母心,晕血这种毛病么,忍一忍,就过去了。眼下十六爷危急,请你无论如何替他看一看。”
牟大夫被石咏拖着走,口中连声求饶:“大人饶命……饶命!”
他们还未走进外书房,已经有一股子血腥气扑面而来。牟大夫已经脸色苍白,浑身发抖,颤声道:“大……大人……”
石咏此刻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拖着牟大夫往里走,口中随意与牟大夫话着家常,试图稳定他的情绪:“牟大夫,贵姓牟,那您的名讳呢?”
牟大夫一副要窒息了的样子:“牟……某……”
“牟某?”石咏心想:怎么会真的有这种名字?可是他口头上只能赞:“好名字!”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外书房。十六阿哥正俯卧在榻上,小田则在一旁端了盆热水,小心翼翼地替胤禄清理伤口。一铜盆的水,转眼就变成血红。那牟大夫见了这个,脸上登时泛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整个人向后一仰,直接软倒在外书房的地板上,留石咏与小田两个面面相觑:
——真的晕血啊!
石咏无奈,只得另行命人照顾这昏过去的牟大夫。他自己则焦急地走出来,找到一名步军营的士兵,命他去向杨琰传话,看步军营有没有军医,若是有,便传来给十六阿哥治伤。
很快杨琰那边有了回话,说是步军营有军医,只是不常驻热河,而是在距此一天路程的行营里,已经命人连夜飞马去传,估摸着要明天晚上能赶到。
石咏一伸手,拍在自己额头上,面颊上传来一阵热辣辣的疼痛令他精神稍许振作。
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干等着。石咏站在外书房门口,凝神略想了想。
他身上佩着的荷包上也沾了不少血迹,但是此刻颁瓟斝安安静静,石崇沉默如鸡,一言不发。
石咏却记得清楚,刚才出事儿的时候,石崇可没少出声。
当对方火铳响起的时候,石咏的双耳暂时被震聋了一阵子,什么都听不到。待他恢复了听力之后,就听见石崇一直在喃喃地问:“这是什么鬼?震天雷么?怎恁大的威力……”
石崇大约是真的被震住了,竟然没追着石咏问“多少钱”,也没有让石咏“把它买下来”。倒是隔了一会儿,等石咏扛起胤禄,护着回转的时候,石崇还曾开口赞了一句:“真尚义任侠,真好汉子。”
直到将胤禄搬回十六阿哥府邸,石咏始终没有理会石崇。
可是这会儿,正当石咏茫然无计的时候,这石崇却不出声了。
石咏心想:这眼前现实里的艰难,当然不能指着倚靠任何一件“文物”,必须由他自己想法子解决。他强令自己冷静,凝神细想,突然记起一个人——前任兵部尚书马尔汉。
老尚书已经八十好几了,到这避暑山庄来避暑,家人自然要悉心照顾。因此石咏在路上偶遇老尚书一家子的时候,曾经听白柱提过一句:早年间老尚书因病乞休的时候,皇上恩典,特地指了一位太医过来,随侍在老尚书身边,算是老尚书的专属大夫。
石咏现在满脑子都是胤禄一身血的凄惨模样,所以此刻无论是何等样的可能,他都会去试一试。更何况是曾在路上见过一面的老尚书?
于是石咏叫上李寿,两人一起打听了马尔汉府邸的方向,一起过去。李寿早先一直留在内务府营造司的衙署,知道听说这边当街出了事儿,他才赶过来找到自家主子。
暮色已然悄然降临,两人走在承德的街道之上,夕阳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胤禄出事之后,杨琰通知了本地县丞,下令将避暑山庄与十六阿哥府邸附近的一大片区域封锁宵禁。承德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此刻人烟稀少,除了石咏主仆以外,只有步军营的士卒在此巡视。
李寿有些担心地问:“大爷,您,脸上……没事儿吧!”
若不是李寿说起,石咏根本不觉得脸上疼痛,这么一提之后,石咏才省过来:他这样一身血污,前去拜见马尔汉老爷子有些不妥。可他想,事急从权,马尔汉老爷子此前待他和善,以前当过兵部尚书,又是上过战场的,应当不会怪罪。
可是待他到了兆佳氏府邸门前,石咏才省起,他没带名帖,不仅没带自己的,更没带十六阿哥府的,此刻登门拜访,其实很有些失礼。
可是事到临头,毫无办法。石咏只能硬着头皮求见,问起老尚书马尔汉。幸亏那门房在上承德来的路上曾经见过他一面,此刻带着惊异的眼光打量他一阵,便飞快地奔进内宅通传去。
石咏转过脸,向李寿苦笑一声:今天承德城里这事儿闹得这么大,又是搜查又是宵禁的,不晓得老尚书家的门房是否就此将他当做了歹人。
少时门房奔出来,为难地说:“好教石大人得知,我们老太爷养生,每天到这个时候,都已经歇下了。老太太曾吩咐过,任何人不得相扰,我们即便说急事通报,也进不去老太爷那里啊!”
原来老尚书马尔汉在康熙四十七年之时曾经得过一病,险些不治,被救过来之后便听了于老太医之命,每日寅时即起,日落则息,这作息数年不曾改变,那身子骨,倒也是好起来些。
石咏眼见着天边最后一抹阳光渐渐散去,心里哀叫一声,暗暗地道:老尚书这睡得也……太准点了吧!
他立即想起佐领白柱,“那白柱大爷呢?”石咏急急忙忙地又问。
“白柱大爷在京里还有差事,昨儿赶回京去了,要十日之后才会再来。”
石咏眼看这不巧的事儿都凑一块儿去了,咬咬牙,问:“并非有意相扰,实在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敢问府上老夫人在吗?下官厚颜求见。”
他实在没办法了,才打起后宅女眷的主意。但想尚书府的老夫人从十三福晋那头算起,可以算是他的长辈。他拜见长辈,应该不算是太过逾矩。
结果门房应道:“今儿尚书孙哈齐家老太太摆寿酒,请了京里的班子来唱戏。我们老太太出去应酬了。原说了要晚点再回来的,可是看街面上这情势……”
门房不说石咏也明白,因为早先十六阿哥遇袭,城中宵禁,女眷那边,怕是更不敢轻易出门。也就是说马尔汉夫人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了。
石咏本想直接托门房递话给尚书府的太医,请人家过府,但想这位太医毕竟是圣上指明给马尔汉家的,若是不问马尔汉家人直接请去,之后对方面子上恐怕会过不去。
于是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开口问:“那么,贵府上,还有哪位是能做主的?”
哪知这门房也是个愣的,登时答道:“有,英小姐在。听说英小姐一向是能做得了主的。”
石咏:英小姐?这是哪位?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求见这位“英小姐”的时候,门房已经往内宅走了,一面走一面说:“您等等!我托人去后院问问英小姐愿不愿见您!”
石咏怔在门口,转脸看向李寿,李寿也是目瞪口呆,小声提醒:“大爷,您……”
石咏这才又看看周身:他身上的衣衫沾了不少血迹,大多是十六阿哥的,也有他自己的,此刻都凝成暗紫色,干透了巴在衣衫上。这些还算好,关键是他左边面颊靠颌骨那一侧有一处伤口,一直没功夫处理,导致他糊了半张脸的血渍,看上去极为可怖。
石咏立即动手,想要擦擦脸上的血污。可就在这时候,马尔汉家的门房奔了出来,说:“石大人,您赶紧的,这就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