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妇人摇头:“左右都是我自己选的,有什么好伤怀的。”
魏熙抬眼往窗外看了一眼,窗外密雨如瀑,朦胧了院中秀雅景致,她笑道:“其实娘子这样倒也自在,无牵无挂,衣食无忧,怎么高兴怎么来,有了夫君子嗣也不见的好,事事操心,还得防着夫君偷腥,儿女不孝。”
魏熙说着,垂眸看着自己磨墨的手:“就拿我来说,我长大后竟从未给我阿娘磨过墨。”
妇人提笔书写:“母女之间怎么都好,有你这般讨喜的女儿陪在膝下就是福分了。”
魏熙见墨汁够用了,收了手,拿帕子擦着指尖:“我可不讨喜,不高兴了就从长安跑出来了。”
魏熙的帕子用料极佳,细密柔软,泛着柔光,就算如此,也依旧比不了包裹在帕子中的手细腻,妇人的视线放在魏熙的手上,道:“那就早些回去吧,外面比不得家里安稳,待久了你家大人担心。”
魏熙点头,妇人见状,继续提笔书写,写好后,她将纸递给魏熙:“派人送回去吧,免得你外家担心。”
魏熙点头,接过信:“多谢娘子,我这就让人送回去。”
魏熙说着,走到了屋外,将信纸递给了坐在门外的郑修明。
郑修明见状起身:“怎么了?”
魏熙低声道:“这庄子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郑修明摇头:“这处田庄有二十来户佃农,都在前边村子里,庄中只有那个妇人是主,另有家奴二十三人,除了两个小婢和四个护院,其余年纪都不小了,都没什么问题。”
“你差两个人去和阿翁说一声,这是这家主人的信,告诉他,风雨无情,他若是想骂我,便不必派人带我回去了。”魏熙说着将信递给了郑修明,又低声道:“这家主人的身份或许不寻常,你让他们看看能不能打听出什么来。”
郑修明眸色一沉,一手按住腰间佩剑:“可是有什么不妥,不如先走,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行了,那人是好是坏我能看出来,就是好奇而已。”魏熙说着,推了郑修明一把:“让他们去向主人家借件雨披,别淋病了。”
魏熙回了屋中,和妇人说了一会话,便见家仆端着饭菜上来了,虽没有什么及其珍贵的食材,但也皆是细致讲究的,魏熙和妇人闲谈了几句,便听妇人笑道:“我少时也在长安待过,眼下老了,也时常念着,你既从长安来,便和我讲讲长安如今的风貌人情吧。”
魏熙放下筷子:“长安的风貌人情一直都是繁华富足的,娘子这样问,我竟一时想不起要说什么。”
妇人眼中满是回忆之色:“我离开长安三十年了,那时先帝夫妇建在,雍王和当今陛下都是顶顶风流的少年郎君,不知长安有多少少女心心念念,如今他们都如何了?”
魏熙看着妇人的面色,问道:“娘子见过他们?”
妇人点头:“在朱雀大街上远远见过,丰神俊朗,我那时年少慕艾,记了好久呢。”
魏熙唇角一勾:“他们如今都老了,威严的很,可看不见什么丰神俊朗的样子,陛下为国操劳,我等不敢诽议,雍王倒是自在,不过我听说他前些年总是出长安四处游玩,这些年也走不动了。”
妇人的手抚着腕上的镯子,轻声道:“终归是变了,以往雍王是太子,为国操劳的是他,陛下却是自在的。”
魏熙想起这些年整日待在三清殿的皇帝,和总免不了替皇帝与大夏操心的雍王,不由心中一叹,还是没变,若说变,变得也只有身份罢了。
魏熙想着,又听妇人问道:“他们的身子都还好吗?”
魏熙眸色微动:“听说都好。”
妇人看出魏熙不想多说,启唇预言,却终究只点了点头:“这就好。”
说罢,她对魏熙温声道:“再吃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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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间,雨依旧不见小,魏熙无奈,只得安置好众人,在妇人家借住一晚,郑修明丝毫不敢放松,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后,又让人轮班守着,魏熙在一旁看着直发笑。
直看的郑修明浑身不自在,他确认无误后,对魏熙道:“您第一次在别人家借住,不小心些怎么行。”
“是是是,小心,但咱们的人可比他们多,人家说不定也怵咱们呢。”魏熙随口说了一句,便听门外先前派出去的侍卫来回话,魏熙让人进来,命婢女给二人倒了热茶。
侍卫谢过,将茶捧住手中,向魏熙禀报:“没查出什么特别的,只有那妇人一人当家做主,这户人家在这里落户九年,很是本分。”
魏熙点头:“淋了一路,快回去歇着吧。”
等侍卫退下后,魏熙执笔在纸上仿着先前在妇人镯子上看见的字体,写出‘菩提’二字。
写完后,她蹙眉看了一番,抬手让夷则和郑修明过来:“你们觉得这字眼熟吗?”
郑修明研究一番,道:“和公主往常的字迹很不一样。”
魏熙扶额:“自然,我这是仿的那妇人镯子上的字,我看着这字很是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哪里见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回预告:
上一辈的爱恨√
这一辈的恩怨?
第82章 一场空
“眼熟?”夷则看着纸张上的字, 猜测道:“这镯子上的字风骨遒劲, 一看便是不凡,或许是公主在哪儿见过此人的书法?”
“不止字迹眼熟,菩提二字也眼熟。”魏熙拿起纸看了半晌, 没什么头绪, 便将纸放进了灯烛中。
“或许是谁的名字,也或许是因那妇人信佛的缘故。”夷则说着, 抬步去推开窗子, 免得魏熙被烧纸的烟熏到,抬头一看,便见对面窗上映着一道娴静剪影, 她回身:“不过是借住一夜罢了,知道这家人没问题便是,公主何必刨根探底。”
“我闲得慌。”魏熙说着, 拖住腮:“那妇人见了我后神情有些奇怪,话里话外都是在问我长安的事。”
夷则随口道:“说不准是想旧情郎呢, 天色不早了公主就睡吧。”
郑修明闻言告退, 魏熙点头, 掩唇打了个呵欠,抬步往床边去,夷则扶她躺下, 却听魏熙低低一笑:“她统共就问了阿耶和伯父,总不能她的老情人是阿耶吧。”
夷则瞋了魏熙一眼:“这话可不兴乱说的。”
“就你管得多。”魏熙说着,往上拉了拉被子:“六哥现在得正气着吧?”
夷则矮身坐在床下:“自然是要担心死了, 您也是,他惹您不高兴了,您跑出来算什么。”
“有张有弛,吓他一吓也算是树规矩。”魏熙说着,撇了撇嘴:“和他假死脱身比起来,我这又算什么。”
魏熙说罢,对夷则道:“好了,明天还要赶路呢,你抱床被子去那边席上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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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是雨打竹叶的声音,一开始听着还有些雅趣,时间长了便难免聒噪,再加上乍然换了地方,一应东西都不是自己惯用的,魏熙睡得并不安稳,好不容易等雨停了,她却一丝睡意都没了。
魏熙索性披衣起身,天色尚早,四周还是黑蒙蒙的,对面的窗子却有烛火之光,窗子开着,魏熙只见白日那妇人看着窗外出神,满是令人压抑的孤寂。
妇人听见响动,转头向魏熙看来,对魏熙笑道:“怎么起来了?”
魏熙听着妇人的声音,忽的想起来那字迹像是谁的了,是她的伯父雍王,那个总也爱看着远处出神的人。
魏熙心神一动,对妇人笑道:“突然换了地方,睡不着。”
魏熙说着,对妇人笑道:“眼下雨过,外头倒是清新舒畅,娘子要不要出来坐坐。”
“好。”妇人说罢起身,不一会就披着氅衣出来了。
走到近前,妇人看着魏熙单薄的衣衫,眉头轻蹙:“怎么不加件衣裳,夜里可不比白天。”
魏熙笑道:“我不冷,这料子隔风,厚实的很。”
妇人点头,看着魏熙在月色下显得朦胧的眉眼,不再说话。
魏熙微微一笑,故作不觉,问道:“娘子怎么也不睡?”
妇人温声道:“年纪大了,越发浅眠,也不觉得困了。”
魏熙瞥了一眼守在门边的侍卫:“可是我的人惊扰到娘子了。”
妇人摇头:“小娘子的人都规矩,哪有什么惊扰之说。”
“那娘子可是有什么心事?”魏熙说着,伸手弹了弹探进廊中的一片竹叶:“我见娘子总是出神。”
妇人抬手轻抚竹叶:“是吗。”
魏熙点头:“我大伯也有这个毛病。”
妇人的手一颤,仍温声道:“倒也算是同病相怜了,你大伯是为何?”
魏熙屈指,惹得竹叶轻颤,上面的水珠纷纷溅开:“谁知道呢,一辈子风光无限,却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许是寂寞吧。”
魏熙说着,看向妇人:“说起来我倒是没见娘子的夫婿儿女,娘子是来田庄小住吗?”
“我先前说了,我是个没有亲人福分的人。”妇人顿了顿,又道:“我没有夫婿,自然也没有儿女。”
魏熙面有懊恼之色:“瞧我这记性,真是惹人嫌。”
她说着,扯住妇人的衣袖,拿一双晶亮的眼睛小心翼翼的看着妇人:“我见娘子可亲才一时忘了分寸,娘子别生气。”
妇人看着魏熙,过了片刻,她伸手向着魏熙颊边摸去,魏熙看着她的眼睛,并不曾躲避,妇人的手顿了顿,缓缓收回:“无妨,我看娘子也可亲,若是……说不准我的孙儿都有娘子这般大了。”
“孙儿?”魏熙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看娘子看我时神色有异,该不会娘子有故人和我长得很像吧。”
妇人眼睫轻颤:“像,他家的人眼尾都是往上翘的,眸子也是又黑又亮,轻飘飘的一瞥,便是与生俱来的矜傲。”
魏熙听了妇人的话,微微一叹:“既是故人,便应是许久未见,难为娘子能记得那么清楚。”
“是许久了。”妇人看向廊外翠竹,天将破晓,她眼中也似含了清晨的雾气:“大半辈子了。”
“如此一说,您和我伯父真是同命相怜,他和心爱之人也分离了大半辈子。”魏熙说着,扯了一片竹叶:“世间情爱真是令人迷惑,不过是相识几年,却偏偏将一辈子都搭进去了,为着那虚无缥缈的东西,抛却了一切,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不是空,只要还记着他,便不是空。”
魏熙看着眼前青丝染霜的五旬妇人,不明白都到了这个年纪为何还能执着三十年前的旧事,她问道:“你既然还记着,为什么不去寻他?”
妇人摇头,好似没了力气,说话的力道很轻:“他为着求一个可笑的两全不惜毁了自己来逼我,可我身在绝路,却是没有法子两全的。”
“所以你选了逃避,什么都不要了?”
妇人抬眸看着魏熙:“不是我不要,是他逼我,他一厢情愿的用他的前程换我,他自以为是的伟大牺牲,却是要化作网,将我牢牢罩住,逼我放弃一切,只记得他。”
妇人眼中生了疲倦:“他成功了,可我却不能背弃遗命,除了避开,我什么都不能做。”
魏熙听着妇人的话,不禁想到了李霁,该说不愧是得了雍王真传的,放弃了皇子的身份,如今不也是要在她身边设网吗?
魏熙看着妇人:“你现在还那么想吗?”
妇人怔住,摇头:“现在尝了孤苦的滋味,只觉的年少时执拗的可笑。”
魏熙蹙眉道:“难道就该屈就妥协吗?”
妇人低笑,却不答话。
过了片刻,魏熙道:“他一直念着你,你可有想过回到他身边?”
妇人伸手握住魏熙的手:“他如今还好吗?”
魏熙道:“和寻常百姓比起来自然是好极了,但我觉得他如今不好,每日操心劳力的,回到府中却只有一群下人相伴。”
妇人眼眶有些发红,却听魏熙又道:“这么多年了,既然都还念着彼此,为什么还躲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