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一身银甲戎装的贺征端坐马背,从容行在赵诚铭车驾左侧,与汾阳郡主赵絮齐头并进,其尊荣地位不言而喻。
进了正门后,赵诚铭的车驾停在道中,身后所有人也随之勒马停驻。
赵诚铭躬身行出,站在车辕前向众人致意,并让随行的礼官宣读了一篇慷慨激昂的庆功辞赋。
那辞赋华丽却冗长,叫人听着听着就开始跑神。
道旁的人们渐渐将目光转向随行的那些年轻人,时不时交头接耳议论一番,倒也自寻到了乐趣。
贺征本就生得俊朗打眼,加之身量高大、姿仪挺拔,众人一眼望过去,头个瞧见的就是他。
三月盛春,满城飘絮。
银甲儿郎端坐马背,漂亮的桃花眸冷冷淡淡,无波无澜,浅铜色的英朗面庞被春日熹光覆上一层傲然凛冽的光华。
前朝名门之后的传奇身世,五年来在复国战场上的赫赫功业,又是这样出众的相貌、这般正好的年纪,可以说,少女心事中所有关于“英雄少年”的想象,他都有。
今日这样的场合,能被允许站到这个位置的人就没一个是真的平头百姓。
这些人无一不是早早就经过层层筛查,祖上八辈儿都被查得一清二楚,确认身份无异常,且今早过来时又再被搜身检查过,才获得站在这里的资格。
这些人能被允准站到离赵诚铭座驾这么近的位置,多少也是家中有点脸面的,对随行仪仗的这些年轻官员自不免就有几分了解。
人群中的沐青霜耳中不断捕捉到周围小姑娘们娇羞的低语,听着她们雀跃窃声议论着那个英朗出众的“贺将军”,心中生出几许滋味难辨的恍惚。
她这才惊觉,自己对贺征过去五年里的种种了解之贫瘠,或许还不及此刻路旁这些姑娘。
人家对贺将军这五年里有哪些战绩、曾受过什么样的伤、斩过多么强劲的敌方统帅、传出过什么轶事都如数家珍,还对“贺将军惯常板着脸冷冷看人的模样”给予了极其荒唐的赞美。
她们甚至打听好了,贺将军尚未婚配,如今贺将军的那座府邸里最受尊敬的老夫人是他的姑姑,前朝名相贺楚的妹妹贺莲。
嘤嘤嗡嗡的热闹议论中,有胆大的小姑娘开始向他的方向掷出绚烂春花。
只是姑娘们力气到底小,那些花儿最远也只能丢到离他还有三五步的位置,就娇娇软软跌落在地。
沐青霜也闹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皱起鼻子扁了扁嘴,不大服气地“呿”了一声,默默往后退。
退出人群后,沐青霜左右四顾,见没人注意自己,便蹲下捡了颗小土坷捏在手上。
站起身后,她谨慎地又瞧瞧周围,再度确认没人注意自己,便猛地跳起来将手中的小土坷扔了出去,然后转身就跑。
沐小将军的力气、准头都不是寻常小姑娘能比的,那小土坷在人群上空划过一道褐色的弧,直奔贺征而去。
马背上的贺征眉心微蹙,一扬手就将那小土坷接个正着。
他朝这古怪玩意儿的来处轻瞪过去时,就见一道熟悉的背影正飞快逃窜。
旁边的赵絮疑惑地看过来,定睛瞧见他掌心的小土坷,诧异脱口道:“这……几个意思?”
在这种场合里,风俗上掷花、掷果、掷香囊、掷手绢什么的都属常见,甚至有些人脑子一热,直接拿钱袋子或碎银钱丢来的先例都有过的——
可丢小土坷的却是闻所未闻。
这玩意儿要传达的是个什么心意?实在让人匪夷所思啊。
“没事,”贺征垂眸抿了抿唇,将那小土坷收进怀里,漫不经心地低声道,“大概是我的小姑娘,想我了。”
话音未落,他重新抬起眼,灼灼目光追着那做贼心虚、敏捷奔逃的背影,自己没绷住,颊边抹了淡淡落霞,无声笑开。
那笑像是盛夏骄阳融去经年积雪,又似春夜微风荡开月下浮云。
霎时间,北门附近不知有多少颗芳心里噼啪作响,无声却热烈地开满了花。
作者有话要说:我想写到六千更两章的,结果一看已经快十点了,嘤嘤嘤~算了,五千的肥章以飨观众,谢谢大家~爱你们~!
我悄悄捉个虫,大家假装没发现吼不吼啊,(#^。^#)
第44章
待礼官宣读完辞赋,仪仗继续前行,围观百姓自也跟着,浩浩荡荡前往位于外城西南隅的忠烈祠。
忠烈祠前已搭了祭祀台,众人见太乐丞竟使乐人奉六佾舞为祀礼,不禁大为惊诧,纷纷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若在前朝,这样的国事祭典通常只祭祀天地神明、皇室先祖,可此番赵家入京的头一个祭礼大典竟是祭祀殉国英烈,这事本身已非常出人意料;而六佾舞一出,就更是将百姓对赵家的良好观感推上更高的台阶。
沐青演低声对围在身侧的家中大大小小解释:“按照中原的祭典规制,六佾舞应当是诸侯享祭。”
佾舞规模与被祭祀者的地位有关,旧俗上“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公卿四佾”,以此类推。赵家用六佾舞为殉国英烈们的祀礼舞乐,此举对逝者可谓是极尽哀荣了。
无论赵家此举是真心是假意,哪怕只是招徕人心的手段,至少他们想到了将那些留名或未留名的殉国英烈奉上高台,还以诸侯享祭待之,这前无古人的举动着实震撼人心。
太祝令掌读祝祷词后,赵絮接过属官呈上的阵亡将士名单,字字清晰地念出那些英烈们的姓名籍贯、生卒年月以及在哪一役阵亡。
那名单太长了,比先前在北门时礼官宣读辞赋更加耗时,也更加枯燥。可这一次,没有人再交头接耳,没有人再面色不耐。
所有人都眼含热泪,庄严肃正地凝神倾听着赵絮口中念出的每一个名字。
那些英灵再也不能回家了,可他们的姓名在这盛春的光景里被昭示于天地之间,供万民俯首敬仰,总算可堪告慰。
赵絮本身就是个领军的郡主,又是性情中人,那些阵亡英烈中不乏她昔日的同袍下属,因此她在宣读阵亡名单时颇为动情,数度哽咽,最后甚至泪流满面、语不成句。
于是她以袖掩面向众人致歉,换了贺征来接替念下去,自己则匆匆反身下了祭祀台,去平复满心的狼狈与悲痛。
沐青霜远远望着祭台上发生的一切,脑中不断浮现起离开利州之前的那场迎兵归乡典仪的画面。
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的画面交叠,虚虚实实之间,她终于彻底对“家国山河”这个词有了一种鲜活的亲近归属之感。
从前沐家人,甚至利州人,心中对“中原”的感知都是遥远而陌生的。所以在中原沦陷之时,沐家愿为复国之战出财出力,却并不十分愿意亲身上阵。
沐家人为护利州可以埋骨青山不为人知,却一直不大情愿踏出利州为中原而战。
其实这不独独是沐家一家的私心,也绝非是利州一地才有的隐患。
从前的上阳邑、钦州、槐州、滢口……不拘哪一州哪一道,台面下大多都是如此心思。大家只盯着生养自己的故土旧乡,才会有长达数十年的相互征伐,才会被伪盛朝以区区百万铁蹄就踏遍偌大国土。
自二十几年前赵家渐渐独大起,他们就一直在不遗余力在教化、统合,最终艰难将各州各府都拧成一股绳。初时是为复国,如今故国山河已归,脚下的前路看起来却更加漫长,若不防备各地再起裂土自立之心,谁敢说亡国之事不会重演?
中原人与利州人,虽隔着崇山峻岭的屏障,根子上却是同文同种,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本不该那么狭隘地去区分彼此。
二十多年来那些惨烈的牺牲,哪一条命不是鲜活的?哪一滴血不是赤忱的?
沐青霜泪眼朦胧地与兄长对视一眼,许多道理就在兄妹二人的这番对视中心照不宣了。
不管赵家对沐家做的一切是真的只是趁势而为,还是有意设局下套,如今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只要赵家真能秉持初心领万民重振河山、开创盛世,那沐家的退让与隐忍就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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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祭典一直到未时过半才结束。
虽大家都因此错过了中午的饭点,可谁也没抱怨,连小孩子们都被那庄重肃穆的氛围感染,一个个眨巴着清澈懵懂的眼睛,似懂非懂地静静看着,忘记了喊饿喊累。
祭典散后,赵诚铭及随行仪仗的众官往内城而去,围观百姓则四散开来。
由于今日外城之中禁止除仪仗之外的车驾通行,众人不拘身份家门,全都是步行而来,此刻自然只能步行而归。
路上人潮如织,大家一路走一路议论纷纷,热闹得让那盛春暖阳都更炙热了三分。
沐青霓牵着沐青霜的手边走边晃荡,扁着小嘴嘀咕道:“方才贺阿征跟在循化时不一样了,好威风的样子。”
坐在沐青演肩头的沐霁昭轻轻揪了揪亲爹的发顶,不知所谓的点头附和,口齿不清道:“威风的样纸。”
向筠与沐青演面面相觑后,夫妻俩一同将目光投向沉默的沐青霜。
沐青霜皱了皱鼻子,翻着白眼将脸瞥向路旁,没吭声。
“那,贺阿征今晚还回咱们家住吗?”沐青霓又问。
见沐青霜半点没有接话的意思,向筠便开口应道:“他在镐京有自己的将军府,府中也有家人的,往后都不用再借居咱们家了。”
沐青霓困惑地挠了挠脸:“是说,往后贺阿征就不是咱们家的人了?”
“他本来就不是。”沐青霜抬掌按住她的头顶,咬牙哼道。
对于沐青霓的这个问题,沐霁昭似乎也很好奇。他小指头抵住自己的下颌,歪着脑袋思索半晌后,奶声奶气发出疑问:“贺二嘟?往后不是贺二嘟了?那他是谁?”
小家伙记性好得很,一直没忘记之前沐青霜对他说过贺征“是家里大人”这件事。
在这小家伙心里,如果贺征不再是“家里大人”,那就不能再叫“贺二嘟”,可这样一来他就不知该怎么称呼贺征,这让他非常困扰。
“你贺二叔是不是咱们家的人,那得看你小姑姑的意思,”沐青演将儿子从肩头放下来抱在手上,笑睨妹妹一眼,“以往你小姑姑想让他成咱们家的人,他不肯;如今是他想成咱们家的人,你小姑姑又不要。你说这叫什么事?”
沐青霜不想搭理他,猛地迈大步子走到前头去了。
说得这么复杂,沐霁昭哪里听得懂。小家伙急恼了,抬手揪住亲爹的脸:“什么事什么事!”
倒是沐青霓,毕竟快十岁了,虽不全懂,却还是能听个大概。她将双手背在身后,假作老练地啧舌摇头,对着前头沐青霜的背影道:“你们这些大人,啧啧,东想西想,光吃不长,真是任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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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后,沐青演将儿子随手往地上一搁,唤了沐青霜来单独说话。
两兄妹站在中庭廊檐下,并肩看着院中花灼草茸的春景。
“大哥不懂你们姑娘家的心思,只知道当年阿征执意要走,你是很伤怀的。我听说,之前在循化家中时,他要送你银腰链,被你给退了两回?”
沐青演虽不是细心的性子,却不是个甩手不管事的,自己家里发生过些什么事,他还不至于一无所知。
“大哥是觉得,我别扭矫情?”沐青霜咬住唇角,有些委屈地撇开了脸。
沐青演对这个妹妹其实是极其疼爱的,见她这般模样,便赶忙找补道:“不是那意思!我就是不明白,这不正问你呢嘛。”
“不知道,说不清。”
沐青演无奈笑叹一声,语重心长:“若咱们还在利州,大哥是不会对你的私事多嘴的。可今时不比往日,你与阿征之间总这么拖着,只怕要横生变数。大哥就想问一句,你眼下对他,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你瞧,今日连头头都看得出,如今的他已经不同了,”沐青霜望着着院中新栽种的那株薄荷,“而到了镐京的沐青霜,大概也要与以往不同了。”
到了镐京这一个多月来,她不止一次想过自己与贺征之间的事,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茫然。
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时不时盘桓在自己心上的那丝丝情愫,究竟是为着从前记忆中那个求而不得的少年,还是今日在众人面前光芒万丈、意气风扬的贺将军。
“大哥,你觉得……”沐青霜有些踌躇地回头,向兄长投去求助的目光,“我该怎么办?”
沐青演头疼地挤紧了眼尾,为难地啧舌半晌:“这事儿说到底还得看你。若真要照我的想法,我是巴不得你同他再没半点儿女私情上的半点纠扯,这样事情就简单许多。”
“怎么讲?”
“爹的事,这些日子我多方打探过,”沐青演连声叹气,“哪怕他本意并非怯战溃逃,哪怕有合情合理的隐情导致他误判,可渡江当夜他下了‘拔营退往利州道’的命令是事实,麾下大军奉他之命拔营也是事实,二十万人皆是人证,这事抵赖不了。之后的三司会审也不过就是定罪大小、惩处轻重的区别而已,咱们家必定有很长一段时日要抬不起头的。”
沐青霜沉默地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说。
沐青演又道:“咱们一家人自是共进退,什么样的处罚什么样的名声都是该当的。可阿征到底不姓沐,如今他肩上又还有沣南贺氏这担子,若此时咱们与他结为姻亲,只会成为他的负累。就算他乐意,贺家其他人也未必甘心被咱们拖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