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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她险些睡着。

    却忽觉身边来了个人。

    缓缓转过头去,阳光还有些刺眼,白茫茫的雪叫她留了泪。

    那人也与她并排躺了下来,还把胳膊枕在了脑后。

    她努力眨巴眨巴眼睛,泪眼婆娑之中正看见谷夏的侧颜。

    他抿着嘴莞尔,英挺的鼻梁在脸上投下侧影,却忽地也转过头来,皑皑的白雪将他的一双眸子显得更加清澈干净。

    瞧她这副傻呆呆的模样,谷夏轻笑,“找了你许久,才知在这,怎么一个人在这躺着?不过话说回来,这感觉还不错,是么?”嘴角的弧度更加好看。

    云棠又掉过头去,不置可否,“鬼爷……再陪我躺一会儿罢。”

    谷夏自然说好,可才过了不到一刻钟,又说话了,“躺一会儿了,小心着凉,回吧?”

    他这么一说,云棠还真觉得那寒意透过袄子传到骨头缝里了似的,想了想,眨巴眨巴眼睛,伸出一只手去,“拉我一把。”

    无奈之下,谷夏只好先站起身来,手掌一捉把她拉了起来,她这个小身板,对他来说还不算什么。

    见她站起身来一个劲儿的扑通,那身上的雪沫子扑通下去不少,身后却还有一些,帮着轻轻拍了下去,才拉着她往外走。

    谷夏的手掌虽是没有热度,却总是能叫她安下心来。

    “华阳她走的心安,更像是解脱……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谷夏安慰。

    他叫李晏晏华阳,好像她的长辈一样,仔细一想,倒也真是,若是真的论起辈分来,他还是小公主的太爷爷辈儿的呢,想起太爷爷,又想起了他从前跟她提起李连的时候总是“小子、小子”的叫,原来还有这层渊源……

    他叫李连什么,自然都是最仗义不过的。

    “我晓得了,即便之前仍过不了那个劲儿,可就在刚刚我也晓得了,只期盼公主她能投生个普通人家,父慈母爱,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只做个无拘无束的孩子。”

    谷夏仍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嗯”了一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看着那拉着自己的胳膊,鬼爷的袖子不宽不窄,正巧把他与她的手遮住,袖口上绣了一圈的云雷纹,针法细腻精致。

    再往下看去,一条莹润的玉带束在腰间,将他的身型显得更加挺拔笔直。

    “重汐……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呢……”

    谷夏猛地一顿,才又迈开步子,她刚刚说的轻轻柔柔,若不是后面又跟了一句,他还以为她在唤他。

    这名字已是许久没人唤过了,即便是他生前,也大多都称他“殿下”,倒是很少有直接唤他名字的。

    他突然觉得恍如隔世,又有一种别样的情愫自心底蔓延。

    “父皇那一脉,我们这一辈用‘重’字,懿德太子李重润,我是叫重汐,余下的三个分别是重福、重俊、重茂,没有一人长命,不过倒也跟我没太大关系,统共没见过几次,又谈何手足之情?”

    她忽地不知如何安慰,因为她深知,那是她理解不了的心情。

    见她那副欲言又止的神色,谷夏又突觉好笑,“虽是有自我安慰的成分,可我确实是自得其乐的,我们虽是兄弟,却都有不同的母亲,这些共事一夫的女人都彼此间勾心斗角,她们生的孩子难道就能恭亲友爱了嘛?能远离这些,我确实是甘之如饴。”

    云棠不再说话,她理解了,就像当初理解李连那样理解了他,与同父异母的兄弟,确实是难以真情相待的。

    这么说来,其实鬼爷的一生倒也没那么遭,虽是听着凄惨了些,可那也是他乐意,坏就只坏在红香的出现,又坏在他遇见了裴秀。

    若是没遇到过这两个人,或许他也会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度过吧,娇妻爱子,说不定也会有一两房美妾……或是更多……

    不是或许,若是没有这般变故,他的人生轨迹应该就是会这样的吧。

    再看那挺拔的背影,想象他左拥右抱,忽觉美好的形象泯灭了不少,待又感受到那手上的力度,才好笑地摇了摇头,鬼爷自然是鬼爷,一切都不会改变,所有的经历造就了今日的谷夏,若他如其他王侯贵族那样过完了一生,他也一辈子只是熠王,大概更会是个风云人物,却跟她再无关系了。

    若是那样,她与他隔了时空的差距,便没机会相遇,更不可能如今日这般无话不谈。

    说到底,缘分还真是奇妙。

    终是到了雪海的岸,谷夏才放开了她的手,“李连他……还是没有消息?”

    不知怎么突然提起了他,云棠只得无奈一哼,“消息是有的,都是从别人那听的。”

    听出她话中的落寞,谷夏轻叹,他自然是不愿意把她托付给别人的,可自己去保护她一生一世么?那是不可能的……即便她愿意,那也是会遭报应的,人与鬼怎么可能?

    唯有帮她找到一个能够疼她爱她尊重她的,他才能安心,本以为李连是个好的,谁知最后成了这样。

    “有人不信缘分,这也是不行的……尤其是在感情这事上,若是有缘,千里万里也能叫你们碰上,若是无缘,即便成了亲的也可以劳燕分飞,且看一看吧,或许待他回来,说通了就好了,或许你能碰到更好的,这也说不定,你也莫要神伤了。”

    云棠噗嗤一笑,“我又哪里神伤了?他叫我等他两年,我便在这里等他两年,也算不枉费他当年的一番坚定,到时候他若回来了仍与我一起,就必须要把话解释明白了,为何这么久了对我不闻不问……若是他变了心,或是情份淡了,又或者是干脆不回来了,那也只能这样了,他寻他的新欢,若是碰到好的,我也嫁我的人,等了他两年,我的责任尽了。”

    入宫一年,他也几乎是认识了她一年,可以说,这一年她成长的迅速,个子高了一些,性子也愈发的沉稳冷静,她已越来越把自己的路想的明明白白,而他有幸陪伴见证。

    他有些欣慰,淡淡地笑了,“你能这样想就好,且还提醒了我……”

    “提醒了你什么?”云棠抬着头,仰视着问。

    “从前的我总觉着,要把你托付给一个真正对你好的郎君才能安心,现在我才意识到,世事多变,尤其是人心……把你交给谁能叫人彻底放心呢?还得需你自个儿,快点从爱哭鼻子的小姑娘成长成一个能保护自己的大姑娘。”说着他比了比云棠的身高,嗯,似乎还真是比刚来的时候高了一点。

    他倒是很少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因着稀有,就显得格外郑重严肃,云棠突然觉得鼻子泛酸,眼前的视线也有些模糊,又想起他说的“哭鼻子”,忙拿袖子蹭了,“虽不想承认,可不得不说,这改变有你的功劳,不过你又如何不放心?日后我会叫自己更加的坚强,任谁也伤不了我!”

    却不知她自己说这话时,一双眼睛都泛着光芒,像是藏着星海似的。

    谷夏有一瞬错不开眼睛,待从沉溺中清醒过来,才莞尔轻笑,“这才是姚云棠,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姚云棠!”

    却是说着违心的话,若是可以,他多希望能亲自陪着她慢慢走过一生。

    她可以入朝堂、弄权术,他深知她感叹这世界对女子的不公,若想为天下女子做一个表率,他会在背后做她最坚强的后盾。

    同样的,她更可以不必做到八面玲珑,不必长大,就做在他的庇护下做一辈子的小姑娘。

    抬起的手差点碰上了她细嫩的脸,却在半空中换了个方向,无奈地落在了她的肩头。

    他有些惊讶,若他与她不差着那么远的时间,不隔着一个世界,他有太多的设想,都是与她有关……这想法是什么时候有的呢?大概是入了她的心,懂了她的心,她把自己的伤疤给别人看,自己才止不住地心疼?

    那心疼李连是可以直言不讳地向她表达的,他却不能。

    又或者是她傻呵呵往身上揽了那么多的棘手麻烦,而又不得不找他收拾烂摊子?

    还是她轻易不怎么哭,可每次哭了都会来找他,扑进自己的怀里?

    思绪万千,却发现已是说不清了,他将手轻轻拿下,才又与她并着肩往回走,管他呢?情已动,何必计较何时呢?

    这感觉再不像年少时那般心潮起伏,可这样才叫他后怕,只因着深知细水长流的后果,这是一点点往骨子里浇灌的,又怎么可能割舍呢?

    ☆、守岁

    除夕日,整个长安城中张灯结彩,爆竹声声你方唱罢我登场,从早到晚就没消停过。

    尤其是大明宫里,各个宫殿被内侍打扫的一尘不染,大红的宫灯无处不在,麟德殿前,众多男女伶人都在排练着自己的戏份,拉弦的拉弦,跳舞的跳舞。

    一切的所有就像是潜伏着的烟火,一旦夜幕降临,就会毫不犹豫地竞相绽放。

    烟火自然是有的,已在殿前不知摆放了多少,只等傩戏开始,这些烟火才会有用武之地。

    新年前后,大小官员给假七天,云棠她们这些女官却不行了,这时候才是最忙的时候,各种仪式场合都等着她们维系帮衬,连家也回不去。

    本因为这个,云棠还有一丝惆怅来着,可见了这喜庆热闹的氛围,再加上唐小乔她们在身边嘻嘻闹闹,又觉好了很多,心想着也是,民间过年,自然跟宫里的排场不可同日而语,日后平平淡淡的日子还有的是,左右这几日都回不去了,不如好好看一看,这天下最奢华之处、在最隆重的日子又是什么样的。

    好不容易等到天色暗了,最后一缕自然光亮消失殆尽,那早准备好了的千万盏宫灯就霎时间被人点亮,将整个宫廷都烘托的亮如白昼。

    被那光亮显的,层层飞檐斗拱都变得更加富丽庄严了似的。

    尤其是麟德殿,因着是今日的主角,更是在众多殿宇中脱颖而出,这殿本身就为宴饮而设,规模自然不小,又高出平地许多,那门额上透雕形成的游龙都像是要一飞冲天了似的。

    云棠站在一侧仰头望着,跟众人一样,等待着皇帝和他的妻妾儿女们出现。

    除夕这一日,皇帝会穿着锦衣华服,带着自己的一大家子登上麟德殿,这是惯例,只有当这宫中的主人出现了,一切才会正式开始。

    也不知等了多久,才听有人呼和了一声,“陛下到……”不像往日通传的太监那般捏着嗓子,这次的声音儒雅洪亮了许多,云棠抬头望了望,今日这样的场合,为表庄重,通传的是专管宗庙礼仪的太常寺卿。

    匆匆看了一眼,就连忙跟着众人俯身下去,以自己的卑躬屈膝来烘托出那高台之上的尊贵崇高。

    听了皇帝说了一串骈文吉语,才再次抬起头来,她仔细看了看,今日站在皇帝左侧的是李连的母妃崔贵妃,身后跟着各宫各院的嫔妃娘娘,没有采菱,大概是她肚子大了,行动起来也不甚方便。

    至于独孤婧……自打华阳公主入了葬就倒下了,缠绵病榻、卧床不起,她去蓬莱殿探望过几次,却每次都被她拉着手,听她瞪着眼睛说什么看到了那几只闹腾晏儿的小儿鬼,这就要领着她找女儿去了。

    大家以为她也中了邪,找了不少的和尚道士讲经的讲经,驱鬼的驱鬼,仍是没有成效。

    那是因着他们还不知情,那些小鬼本就是在孟隐的梦中养着的,现在连孟隐都没了……哪来的小鬼?

    唯一解释的通的,就是独孤婧她疯了。

    女人这种生物,看起来柔弱纤细,可坚强起来却也是可怕的,能叫一个正常的女人发疯,多半还是因着自己的孩子。

    皇帝还能忍着心中的伤痛登上高处主持这繁华盛典,而独孤婧却已是全然崩溃。

    不是因着内心的强大与否,实在是因着一个孩子的死亡,对于皇帝而言和对独孤婧而言是完全不一样的。

    作为一个父亲,没人会怀疑他对于女儿的死亡也是悲痛的,帝王也是人。

    可他同样也是众多皇子公主的父亲,比起独孤婧来,远没到痛心疾首的程度。

    她想起自家住的那个巷子,就经常有个疯了的女人,那女人一年四季穿着个破旧了的棉袄,没有感官了似的,对着空荡荡的半空嘀嘀咕咕。

    人人都知道,她是死了女儿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又因夫家不管,被赶了出来。

    小的时候自己几次被她缠住,她时常把年纪相仿的女孩儿当作自己的女儿。

    那时候的她是极怕的,只好跟娘亲说了,娘亲却只是叹了口气,“世事难料,她也是个可怜的……棠儿莫怕,她不会伤害你的……”

    那时候还不懂,现在确是有些懂了。

    远远望去,那些个皇子公主们也着实有一定的规模,年岁也是跨度极大,有已近中年的,比如皇太子李适,再比如才刚三岁的十四皇子,还被奶妈抱着,正转着滴溜溜的眼珠儿望着大殿之下,似乎在奇怪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棠心中一阵暖意,人呐,毋论他长大成了什么样的人,走了什么样的路,小的时候都是那般可爱天真的,尤其是李氏皇族的眼睛,祖祖辈辈的黑白分明,墨色的瞳仁像是打磨光亮的黑曜石。

    她早就发现了这个家族的这个特点,无论是鬼爷,还是李连,再有华阳公主李晏晏,这几个都是她近距离看过的,再看当今圣上,即便远远望着,也让人觉得那眼中满是温润善意的。

    这样的眼睛最显清澈,同样也最易骗人,只因让人一眼望不到底,更看不出那黑色背后是怎样的深沉难懂。

    她想着想着,突然又为已入土的李晏晏觉得伤感起来,华阳公主香消玉殒不到一月,这宫里就又开始张灯结彩了。

    若是没有隐贞那事……或许今日登上这麟德殿的也有她一个,想起那双黝黑明亮的凤眼,若是今日她在……看到了殿下的她,定会调皮地眨一眨罢……

    酸意涌上心头,虽是早已想通了一些,可架不住触景生情,若论交情,公主是金枝玉叶,她是她的臣子,更因她是独孤婧的女儿,她不可能与她放下所有芥蒂完全交心,只能尽力地做好自己的本分,尽力地以真心相待。

    可她就是受不了有人从自己的身边突然离去,每次一想起这些人,都觉得像是梦境一般。

    也不知稀里糊涂胡思乱想了多久,傩戏开始了,五六个带着狰狞面具的男人穿着红衣黑裤,一边击鼓一边蹦蹦跳跳,据说在除夕之夜表演这傩戏是为了驱鬼辟邪,保证新的一年没有邪魔作怪。

    这么一闹腾,倒是把云棠的思绪给拉了回来,一想起这傩戏的由头,她就觉得好笑,谁说的这样就能驱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