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她说完,让于氏把这次送来的礼品单子送上,“还请阿叔过目。”
慕容士及看都不看,直接搁置在一边,“不用了,都是亲族,都是心意,还看甚么?”
说着,他伸手往慕容叡后背上重重拍了一下,“你弟弟念叨你好会了,正好你回来了,教他点拳脚,免得留在家里发疯。”
“十六叔让他好好读书不就行了?”
“那小子不爱读书,我为他这事快要愁死了。你去劝他,他听你的话。”慕容士及在慕容叡背后拍了一把,他起来就往外头走。
明姝见他往外头一走,心下莫名有些发虚。眼前的慕容士及对她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陌生人。慕容士及是个武官,浑身上下没有半点文士的儒雅,等慕容叡一走,浑身上下的煞气便如同流水满眼开来。
那经过铁马金戈刀口舔血长年累月生出的煞气,哪怕是个壮年男子都抵挡不住,更何况一众女子。不一会儿,原本还耻高气扬的于氏侍立在那儿,脑袋都不敢抬。
明姝稍稍好点,但也只是好点而已。
幸好慕容士及转头看她,“新妇先到后头去休息一下,从平城来这儿路上不好走,估计这会都冻着了,去后面暖和暖和。”说完,他抬手就让侍女送她去。
明姝心里松了口气,她到了谢,和侍女到后面去了。
屋子里头生了火盆,烤了烤火,几个侍女围坐在一旁陪着明姝说话。
武周县离平城不远,但到底是在外地,心里惶惶不安,说点话正好。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冲到室内,明姝一看,见着几个带着皮帽子的孩子脑袋从屏风后面探出来,几双眼睛对着里头的女人们直打量。
那些小孩穿着圆领袍子,腰上系着短刀。一瞧就知道不是什么奴仆。
他们指着明姝叽叽喳喳说些什么,于氏听了脸色一变,明姝起来,抓了一把糖块在手里,分发给那些孩子,孩子们得了糖,欢呼雀跃跑了。
于氏僵硬着脸,“娘子以后还是少抛头露面。”
明姝含糊不清的应了两句。也没把她当回事,出门不出门,决定的人是她,而不是于氏。
于氏见她答的敷衍,顿时怒上心头。不过一个才加过来的新妇,何况还死了夫君,在夫家没有依仗,还摆什么架子!
明姝暖了手脚,小睡了会。
睡了小半个时辰才醒,起来重新梳洗了下,她重新穿上厚厚的绵袍,到外头透透气,屋子里头为了防风保暖,窗户全部拿布给封死了,明明外头是大白天,但是屋子里头却是黑的入夜了一样。
待久了难免觉得憋闷。要出去走走。
慕容士及的府邸比刺史府要小的多,格局也不是很大,感觉转一转,就能把整个宅邸给逛完了。她走过一道回廊,听到小孩尖叫声,转头一看,见着慕容叡和个五六岁的有孩子在玩射箭。
骑射是鲜卑人立身的根本,不论男女,都要精于此道。慕容叡脱了外袍,他大马金刀,持弓而立,长弓在手,二三十步开外摆着一张箭靶。
此刻的慕容叡和平常看到的模样有些不同,平常的慕容叡都是轻佻的,眼里冰冷。此刻手持长弓,双眼火热而专注,俊美的脸上生机盎然,整个人伫立于寒风中,却引人注目。
他缓缓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他双臂用力,扣线三指头迅速松开,只听得空气里被破开的一声,箭镞深深钉入箭靶,箭靶呼的一下向后倒地。
那一箭的劲道之强,竟然直接叫箭靶哐当倒在地上。
顿时场面一时静谧下来。
慕容叡看着倒地几乎散了架子的箭靶,慢慢抬首,琥珀色的双眸里生起的火焰炽涨,如同那夜里梦里那样。烫的几乎要把她给烫坏了。她下意识后退几步,胸前里的心脏跳的飞快。
慕容叡见到她眼底露出的恐惧,颇有些不解。
“嫂嫂?”他持弓一步上了台阶,她脸色很不好看,见他上来了还是强颜欢笑,“小叔在干甚么呢?”
慕容叡目光不留痕迹的在她脸上转了一圈。
“教着孩子射箭。”
话语刚落,那孩子就叫起来,“你欺负人,叫人摆在那么远的地方!”
慕容叡低头嗤笑,“小家伙不知好歹,十几步内还能叫射箭么?我已经够体贴你了。”说完在小男孩的脑门上敲了个爆栗。
这孩子应该就是慕容士及的儿子了。明姝对那孩子笑了笑。
那孩子见到她,眼睛一亮,跑上来围着她转圈,“你好漂亮!”
这孩子已经七八岁了,说话和个大人似得,偏偏脸上还是小孩的稚嫩,明姝心里生出的恐惧不知不觉的被冲淡了些许。
她伸手去摸他的脑袋。那孩子愣了一下,还是没躲开,只是等她手放开后,扬起脸很是严肃的道,“男人的头不能乱动。”
慕容叡伸手狠狠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把原本柔顺的头顶给揉的一塌糊涂,“连射箭的力气都还没有,称甚么男人!”
戏谑的口吻让小男孩炸开了,跳起来就要和他闹,却被慕容叡一只手挡住,小男孩闹腾半天,不能动慕容叡分毫。
闹腾了会,慕容叡开口道,“嫂嫂既然醒了,待会等天气暖和点,出去逛逛集市。”
这儿没有什么别的消遣,只能上东西两市去看看。
“要是不想,还有别的胡人做生意的地方,他们带过来的东西比东西两市里头的有趣。”
这话里的意思,竟然是有些勾着她往外走了。
第10章 劫持
“现在武周县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嫂嫂趁着还能到处走动,多看看。”慕容叡笑。
“若是嫂嫂担心,我不会跟过去,叫人跟着嫂嫂就是。”
明姝说的都笑了,“我待会出去看看,小叔放心。”
只要他不跟着,那么一切好说。只要他在身边,她就如芒在背。不过刘氏让她来,也是为了盯着他,自己是不在乎慕容叡给自己养父送多少钱财的,说到底都是慕容渊的家当,和她没有多少关系,就只是刘氏那里不太好交代。
“阿嫂放心去就是,要是放心不下,把于妪留下,让她看着。”
慕容叡早就知道刘氏的用心,心里知道一回事,当口就这么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坦坦荡荡,话语里也没见有半点的讥讽。这般坦荡,她要是窝在屋子里头哪里都不去,倒是显得有些心里有鬼。
“嗯,现在才到,不好到处乱走的,等过两日出去买点当地特产,也好给阿家送去。”明姝也不想老是呆在这儿,老是在这里,也要和慕容叡抬头不见低头见。
守寡的寡嫂和年轻俊美的小叔子,总觉得太尴尬。更别说还有她的那个梦靥在。
她说完这句,掉头就走。
小男孩瞧着娉娉婷婷的背影走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了,回过头来,“她怕你。”
慕容叡低头笑,“你也看出来了?”
“嗯。”小孩子点头,不过他随即露出个恶意的笑,“不过怕也没事,到时候多见见就不怕了。”
“胡说八道,小孩子不学着读书,脑子里头就想些乱七八糟的!”
慕容叡抬头望明姝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笑的心不在焉,“怕我不怕我,又有甚么关系?倒是你,不读书,到时候小心前程都不好找。现在可不是过去,只要打仗打的好就能加官进爵,再这么下去,阿爷都不好帮你!”
这倒是,好位置都叫那些个汉化的彻彻底底的鲜卑贵族给占全了,他们这些后来的,能顶个一州刺史,已经相当不错。这个刺史的位置后来还是要给自己的儿子做的。这些位置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前面的要拉着子孙占着,后面的就不能上来,只能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打转。
除非……叫这天地换个模样,把那些占地方的人连子孙全部杀掉。他们舔着带血的刀填补上去。这世道才平静下来没多久,不少人还记得乱世里的模样,对于许多人来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可对那些有野心的人来说,这才是他们最终大显身手的地方。
那小男孩眼里露出和年纪并不相符的阴狠,慕容叡并不斥责,反而有几许赞同。
“不过在这之前,好好学本事,到时候真的有那么一天,到处都是有本事的人,小心好处还没得到,就叫人砍了脑袋去。”慕容叡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到时候阿爷不打你,我也要把你吊起来抽一顿鞭子。”
这话生生叫小男孩打了个寒颤。
明姝在慕容士及家里呆了两日,按道理说,东西给了,叔侄两个说几句话,就可以了。但是慕容士及又算得上是他的养父,鲜卑人这儿,养恩大于天,所以哪怕于氏再不满,明面上也不能说什么。
在屋子里头呆了两天,原先路上因为车马劳顿损耗的那些元气也养回来了。
外头阳光灿烂,把自己包一包,那边慕容叡派人过来把于氏叫去。她就出门了。
平城县因为是前国都,哪怕丢在那儿已经十几年了,但还是有个气象在。武周县以前也是京畿内属地,东靠平城,西接晋北大门,北眺草原。所以武周县这一块儿,人不少。
在车里就可以看到大批的从粟特或者是更西边来的人,那些人生的和本地人很不一样,皮肤也不是白色的,而是一种蜜色,高鼻深目,看上去说是白种人,或者说是中亚人更为恰当一些。
那些人绝大多数是来中土做生意谋生的,到了做生意的地方,自然要拿出点看家本事。
明姝下了车,就看到粟特商人面前摆着的袋子,袋子里头是一颗颗圆圆的物事,她身后的人都不认得,只有明姝一个人一眼瞧出来是胡椒,胡椒金贵的很,因为是千里迢迢从粟特这种地方运送过来,所以几乎是和等大小的金子同价,不过这个商人卖的胡椒不知路上没保管好,品相有些不好,甚至还有点发黑。
明姝在胡椒袋面前站住了脚,她试着问,“这个怎么卖?”
商人上下打量一下她,她是个年轻小寡妇,但夫家也没逼着她灰头土脸,相反衣着上只要别打扮的花枝招展就行,慕容家不会亏待了新妇,所以她衣着打扮上还是很精致的。比不上洛阳里头的那些贵妇,但也绝对露不出什么穷酸样。
商人见到她衣料用的蜀锦,用生硬的汉话开口,“一两这个,一两金子。”
“真贵。”银杏在后面小声嘀咕,这声被面前的胡商听了去,胡商也不着急,伸手抓了一把给明姝看。
“原本也不该卖这个价钱,只是来的路上,在鄯善那儿遭遇了一场沙暴,好货都叫风沙给卷走了,所以剩下来的只能贱卖了。”
贱卖还能叫金子抵数。银杏目瞪口呆。
明姝低头嗅了嗅,没有半点迟疑,从袖子里头掏出几两金子,还没给出去,就横出一条手,直接挡下来了。伴随着那只手的,还有一股皮毛腥臊味儿。
明姝侧首见着一个络腮胡子男人呲牙对她笑。那男人的脸被胡子给遮掩了一半,露出来的另外一半好不到哪里去,眉目粗野。
露出来的牙黄黄的,牙缝里还有些颜色,也不知道塞的什么。看的人就一阵反胃。
“小娘子想要这个?”他开口了,嗓音粗嘎,和他的人一样,完全不能入耳。
突然横插了一竿子,冒出这么个人来,有些叫明姝戳手不及。那男人一开口,嘴里腾出股腐烂的口气,她屏住呼吸,脚下却再也诚实不过的连续后退了好几步。、
幸好武周县天气冷,那股味没很快追着她过来,她不动声色的别开脸,也没有搭理他,直接把手里的金子递给那位胡商,打算买了东西走人。
那男人见小美人不搭理他,一下窜到她面前,“这个我给你。”
“……不用。”明姝见势不妙,也不欲和他做过多纠缠,抬步就要走,那男人见她躲开,又一个闪身到她面前,阻断她的去路,“急着走干嘛,这玩意儿虽然有点小贵,但又不是买不起。”
她憋气,不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之前带过来的那些家仆们以包抄之势,渐渐围了上来。
那男人瞧上去丑陋粗鄙不堪,但是敏锐感却是极其强的,见着四周那一圈包抄上来的家仆,“看来今天非得动粗不可了啊?”
那男人说罢,抽出了刀。
和刀比起来,那些家仆手里拎着的木棍完全不抵用。几下就见了血,那男人一把捞起想要跑远的人,翻身上马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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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赶回慕容士及那儿的时候,跌跌撞撞,裙子磕破了好几处。
一进门哆嗦着抓住看门人,“二郎君呢,娘子出事了!”
不多时慕容叡从内里出来,银杏跪在地上,身子如同一滩烂泥似得,怎么也起不来了,慕容叡盯了一眼下头跪着的人。他目光冰冷,如同屋檐下结成的冰冷,凛冽锋利,落到脸上,切割的肌肤生疼。
银杏浑身打了个寒颤,慕容叡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明姝早就听说过鲜卑人原先是很不守规矩,不守规矩到什么地步?哪怕是外甥看中了生母的姐妹,都可以害死姨夫,把姨母夺过来。而且还有一套抢婚,看中了哪家姑娘,抢了过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