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王小槐却哑着嗓问:“我怎么哭不出泉水?《搜神记》里讲的那个杨雍伯,他父母死了,他在墓前哭,能哭出泉水来,感动神仙给他一堆白石头,种下去能长出玉,能让他成仙。我怎么哭不出泉水?我也要成仙!成了仙便能寻见我爹娘!”
王盅寻思半晌,才小心劝解:“人不同,成仙之路便不同,而且其中须得有机缘。你莫哭坏了身子,身子坏了,便难有机缘。”
“机缘来了,我就能见到爹娘?”
“嗯。”
自那以后,王小槐与王盅说话时,再不颐指气使,反倒生出些亲近。不过,他每天开始问成仙机缘,王盅从来不善编谎,怕伤了王小槐的心,只能搜肠刮肚,尽力想些妥当之语,宽解这位小叔父。
自王豪亡故后,这个家便只剩王小槐这个幼孤,守着偌大家业。四周的人难免生出觊觎之心,不但亲族,甚而乡里、县里、州府,都有不少人来嗅探。王盅看着,虽然暗暗担忧,却不敢说什么。
王小槐家中原有不少仆婢,全都被他打骂走,只剩老管家两口儿,每日饭食都没了着落。王盅让妻子阿枣备些吃食送过去。正月间,阿枣蒸了一笼羊肉馒头,包了几个去送给王小槐。进门时,正巧王小槐刚出来,没防备撞到了一起。王小槐跌倒在地,顿时哭起来。阿枣忙要去扶,王小槐却一把打开她,随即爬起来,拿出弹弓,扣上一颗栗子,朝阿枣狠狠弹去。两人离得近,栗子重重射中阿枣的左眼,眼珠被射破,血浆顿时喷涌出来。
王盅得知消息,慌忙赶过去,见阿枣瘫坐在地上,捂着左眼,不住声痛叫,满脸满手的血。他的心顿时被捏碎了一般,忙借了辆车子,扶阿枣去乡里草市上寻大夫救治。大夫看过后,直摇头:“只能敷些镇痛药,眼睛是救不回了。”
活了五十多年,王盅从没这般恼愤过,护送妻子回家后,他怒冲冲去寻王小槐。王小槐坐在书房大桌边,正在翻书,见王盅进来,抬起眼埋怨道:“你欠了两天的功课,今天明天,都得背两卷。”
王盅越发恼怒,浑身发抖,却顿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处置。半晌,才恨恨挤出一些字:“你这等人,莫说成仙,做鬼都只能去阴间最下一层,永世受火刑。你也休想见到你爹娘,机缘就算有,也早已被你耗折尽了。你爹娘如今只剩两具白骨,躺在那土里头。你若想见他们,就挖开那墓去见。这一世,你注定只能孤零零,无依无傍。哭,没人听;叫,没人应!”
“住嘴!你骗我!你骗我!我能成仙,我能寻见爹娘!”王小槐猛然靠到椅背上,大哭起来。
王盅盯了半晌,忽而一阵虚乏,转觉无谓,便转身离开。王小槐却一直在哭,临出门,王盅回头看了一眼,幽暗书房里,王小槐那小小身躯坐在宽大椅子里,越发显得伶仃瘦弱,而那哭声,是真伤心。王盅甚而能瞧见他小小腔子里那颗小小的心,初秋柿子一般,还没熟,已被鸟雀啄烂。
王盅心里一软,脚底略顿了一下,但随即想到妻子那只眼睛,只能长叹一声,抬腿离开了那阔大空宅。
他没料到,那是自己最后一眼见王小槐。过了几天,噩耗传来,王小槐在虹桥上被天火烧死。他顿时回想起那天自己那句毒话“做鬼都只能去阴间最下一层,永世受火刑”,再念及王小槐最后那哭声,心里百般不是滋味。说给阿枣听,阿枣也连声念佛,说他这话过于狠了,毕竟只是个七岁孩童。
负疚了一阵,那天半夜,王小槐竟坐着那辆白绫车回魂了。之后接连几天,王盅清晨起来,都见自己院子里落了许多栗子,这让他越发惊惶。
族人请来相绝陆青除祟,他进去后,陆青注视他半晌,眼里透出些温善,缓声言道:“观你之气,乃蒙卦之象。生意初萌,孤弱易伤。得逢雨露,润泽其光。烈风忽起,顿罹摧折。难承其痛,发而为怒……”他听着,如同自家一生被演述出来,心中不由得一阵恸颤。最后,陆青教他清明上午到汴京东水门香染街路口,等一顶轿子,对那轿子说一句话。他半信半疑,但心中终究被愧怕搅缠,便趁着去京城三槐旧宅祭罢祖,回到东水门,真的等来了那顶轿子。
他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走近那轿子,低声说出了那句话:
“你可怜,我可怜,同根何苦更相残?”
第三章 需
需,须也。事有期而时将至也。
——欧阳修《易童子问》
那顶轿子过来时,王盆正在香染街口。
王盆是王盉、王盅的堂兄,这一房中,他年纪最长,已经六十四岁。这回来京城,他带了小孙儿,想让孙儿见识见识汴京和祖宅。当然这趟最要紧的,是那顶轿子和那句话。
他牵着小孙儿站在香染街口听那个彭嘴儿说书,眼角却不时留意着街西头。那轿子过来时,他忙抱起孙儿,迎向那轿子,经过时,见轿窗关着,更被一幅青锦厚帘遮挡严实,看不到里头。他来不及多想,忙假意跟孙子说话,高声念出了相绝陆青教他的那句话……
那天走进王小槐家的堂屋,单独去见那个陆青时,他其实丝毫不信,咧嘴笑着,准备奚落嘲弄一番。可刚坐下来,迎面遇上陆青的目光,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陆青看起来年纪轻轻,还不到三十岁,目光却极其苍老,像是已活了三百年。与他对视,如同照一面古墓铜镜,似乎连魂魄都能被映出来。
王盆这辈子最得意的便是看人,不论人藏了何等心思,藏得何等深,他都能一眼瞧破。然而,盯着陆青看了半晌,他却丝毫瞧不出端倪,反倒觉得自己被剥光了一般,让陆青瞧了个透底,这令他极不自在。
陆青却忽然笑了笑,他面容生得清癯冷峭,这一笑,如同华山绝壁上陡然春泉飞溅,有些促狭,又有些狷傲,似乎在说:你不过是尘间一俗客,我清我狂、我高我寒,与尔何干?
王盆有些恼,陆青却仍笑着说:“我只给你个解祟的方子,信与不信,皆由你。清明上午,你去汴京东水门内,香染街口孙羊正店门前,等一顶轿子……”
王盆出来走到太阳地里,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不论陆青所言的怪法子是否真的除得了祟,那句话却细针一般,刺穿了王盆不知结了多少层老茧的心……
王盆的父亲是这一房的长子,王盆又是头一个儿子,原本该受尽荣宠,可命数偏偏最爱逆着人。他们这一房是偏房,住,只能住在那三槐大宅院的边角矮房里;吃,只能等前头吃罢,捡些略看得过的剩食;站,也只能站在最后最边上,还得和那些正房子弟至少隔开一尺之地……外间人不知情,都说哪怕偏房,也是三槐王家的偏房,富贵尊荣,远胜过寻常官户的正房子弟。王盆先还有些自伤,听了许多回,渐渐也就信了。
真正让王盆难心的,是自己的父亲。不知为何,他父亲始终不喜他这个长子。父亲鼻梁生得有些歪,只要一见到他,那鼻子便歪斜得越加刺眼,似乎恨不得从那歪鼻孔里冲出一道大寒风,将他卷到没人烟的边塞去。因此,王盆自幼就怕父亲,父亲的话音、脚步声,隔着几十步、几道墙,都能立即听到,浑身也随即起一层寒栗,慌忙便要躲开。
王盆下面,接连又生了两个弟、三个妹。弟弟也罢了,可连妹妹,父亲都似乎更加疼爱,见到她们,不但时常露出笑,鼻梁都比寻常要正一些。王盆偷偷留意父亲的鼻梁,发觉那鼻梁其实是父亲的心。他最疼幼子,鼻梁最正;接下来依次是二弟、三妹、二妹;疼得最轻的,是大妹,鼻梁也只是原样,并没有更歪。
王盆曾偷偷向母亲诉苦,母亲却说:“知足吧,你没瞧见你二叔是如何打骂王盉的?你爹恼极了,也不过是将你踢几个滚儿。王盉呢?竹尺、棍棒、板凳、火钳……哪样没挨遍?你听见王盉抱怨过一声没?他挨了打,还能替他家挣个严父孝子的名声,你替你爹挣到过一根葱,还是两瓣薤?有在这房里争一尺的心,不如多去外面争一毫。”
王盆一听,埋下头,再没了言语。从母亲这番话里,他学到了两样:再不好,也莫抱怨,这世间本没有公道;若真要公道,此处得不着,就该去别处讨还,讨来一分,便赚一分。
那时,他的“别处”只有两处:一处是正室,一处是侧室。为了争讨,他也渐渐生出两张面孔:对正室子弟,小心讨好,曲意奉承;对侧室子弟,寸土必争,睚眦必报。
时日久了,他真的成了一只盆子,朝上时,仰脸虚受,多少嘲辱都能盛纳;朝下时,翻盆盖死,一丝光都不肯漏。因此,正室子弟都爱他乖觉灵便,侧室子弟则都怕他心冷手快。
当然,不论正室,还是侧室,还有一些人既非爱,也非怕,而是厌他。对此,他自有良策应对。若是正室厌他,他便小心避开,不去触惹;若是侧室厌他,他则浑不介意,那等人无度无量,自恼自愤,合该卑陋一世。
在那三槐故宅里时,他始终是侧室子弟中最得意的一个,别人到不得的地界,他常去;别人沾不到的油荤,他常舔。
只有一个名叫王盥的堂弟,让他受过一场折辱,至今难恕。
王盥小他三岁,心思深沉,极难看穿。那年正月,族里分赐元宵。照旧例,上头厨房的仆妇端来,挨次给各家分舀。但那天那个仆妇使懒,将他们这一房的元宵全盛在一只木桶里,提过来垛在院门边便走了,由他们各自分。
王盆当时正要出门,头一个瞧见,慌忙奔回家里,寻了一只最大的瓷碗,飞快跑出来舀。哪知王盥也迅即赶到,手里拎着个大铜盆。王盆一见那大铜盆,又悔又愤,忙急抢一步,去抓木桶里那只长柄铁勺,刚触到勺柄,却被王盥一把抢过。王盆越发恼恨,伸手去夺,王盥哪里肯让?两人随即争执厮打起来。
王盥左手铜盆,右手长勺,如一盾一矛,王盆手里却只有一只瓷碗。兵器上便已尽输,加之王盥手狠脚快,乒乓噼啪间,王盆便已重挨了数下,大瓷碗也被打落摔碎。
这时,亲族们闻声,纷纷跑出来,忙拉拽劝止。王盆身上伤痛,心内更加怒焚,知道这一战若是这么罢休,此后将再难在侧室子弟间抬头。他忙四处急扫,寻找称手兵器,但这前院为过节,清扫得一干二净,除了两株梨树,再无他物。树枝倒也好,但枝子有些高,跳起来也攀折不到。急怒间,王盆一眼瞅见那只元宵桶,桶里冒着热气,仍很烫。他横下心,一把挣脱抱住自己的亲族,疾步过去,右手拎起那桶,左手托住桶底,怒喝一声,朝王盥奋力泼去。王盥正被几个亲族拦着,见到汤水泼来,几个人全都慌忙躲开。另有一个人却怒喝着疾步赶来,结果连元宵带汤水,全都泼到了那人身上。王盆定睛一看,是自己父亲。
父亲鼻梁歪得几乎要横过来,他怒声喝令王盆跪在那摊元宵汤水里,当着全房亲族,唤人取来一根火钩子,狠狠抽打了百十下,打得王盆趴在那汤水里动弹不得。那汤水早已结冰,却不许他起来。疼都在其次,王盆最心疼的是自己身上那件银线梅纹青锦长袄。那是一个正室子弟穿剩下,赏给他的,是他穿过的最金贵的一件衣裳,在日光底下闪闪耀目,同房堂弟们哪个不馋羡?可拷打完后,那袄子锦面裂了几十道口子,里头填的丝絮全都散露出来。他趴在地上,如同一只剃乱了毛在寒风里哀咩的瘦羊。
这辱,一旦受过,便再抹不去。那天之后,侧室那些子弟再看到王盆,神色都有些异样,怕意少了,嘲意多了。正室子弟倒还好,他们听说后,至多只嘲问奚落几句。不过,王盆这只盆子的底下似乎裂了道暗缝,原先数倍的嘲辱他都受得住,这时心里却微微发颤,隐隐作痛。
至于王盥,每回碰见,都斜着眼、昂着头。王盆自然不想饶过王盥,几回使计策,诬陷嫁祸给王盥。王盥由此受的责罚远胜过他那一回,从此眼再不敢斜,头再不敢昂起了。但王盆心底里那场辱却丝毫未减,每逢元宵,亲族们总要当面背后说起当年那桶元宵,他却只能讪笑。
心里这伤敷不得药,裂了口子,只能等它慢慢结痂。结的痂多了,心裹了层硬甲,人笑人骂,便再难刺穿。过了几年,王盆渐渐将自己的心修炼成了个铁核桃,莫说人嘲笑,便是当面痛骂,也全当一阵扑面杨柳风,痒酥酥,麻丝丝,只会惹他笑。人都说他那张脸上罩了个铜盆子,他心里却暗乐,铜皮哪里有面皮这般能软能硬、能咸能淡?
举族迁居前,王盆娶了妻。岳丈是个低阶军头,生的这女儿性情极悍,动辄脱鞋打人,常撵着他满院子窜。王家百年诗礼,头一回有这等媳妇。不过那时家族业已败落,时常吵嚷不宁,亲族们也便没有太惊诧,反倒凑着看滑稽。王盆自家,早已不怕人笑,只怕疼。他使尽诸般小意奉承,才让妻子断了爱穿皮底鞋的旧癖,将鞋子换作了布底。
王盆最爱敬这妻子的一条是:她于公婆跟前,也毫不知礼。略不顺意,便又哭又闹,王盆父亲的鼻梁被她气得倒斜。闹了几场后,父母逼王盆休了这悍妻。妻子听到,顿时冲过去,哭得焦雷砸锣一般,高声讨要填进这家里的奁资,更嚷出这当老父的,偷瞧儿媳换衣洗澡。隔了几座院的亲族都闻声赶来瞧戏,王盆父母人穷心虚,只能歪着鼻、抖着手,躲进后头。妻子将整套闹山门杂剧演罢,才在众人哄笑中,得胜归营,自此,王盆父母再不敢轻言一字。王盆则畅快之极,无比感念家中这位悍菩萨,越发俯首投地,尊崇供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