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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节

      再然后,像过电影一样,瞬间掠过很多画面,又有很多熟悉的感觉,风一样穿透身体。

    ——听见老旧的卡带声,略带沙哑的女音,唱着“转千弯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

    ——看见暗红色的、细小的花生衣,在夜色里,姿态优美地飘散开来。

    ——闻到口红香甜的油脂味道。

    ——看到宗杭站在爬架下,仰着被打肿的脸,拼命朝着她笑,道别式地挥手,挥个不停。

    也听到了易云巧的吼声,无限放大,像从天边飘来:“不许看,爬,再爬!”

    ……

    易飒睁开眼睛。

    那些息壤还在,最近的,几乎触到了她的睫尖,但都僵在了半空里,像时间的钟表突然停摆,一切终止在了瞬间。

    绳子还在下放,宗杭在上头歇斯底里地大叫:“易飒,抓住绳子,绳子快到水下了!”

    直到这个时候,无限逼近死亡的寒凉才遍及全身,易飒控制不住,身子筛子一样抖起来,她试探着往后,那些息壤没动,又往后,还没动,她这才如梦初醒,猛一回身,拼了命地扑打着水花,朝着绳子的方向游。

    游到一半,忽然又止住,回头去看。

    那些息壤在动了,但不是攻击,像是有些要攻击,而有些在牵制,互相抗衡着,越绕越乱。

    像是有道闪电骤然在脑际爆起,易飒突然浑身一震,大叫:“盘岭叔,是你吗?”

    无人回应。

    她看不到,在那偌大的、死寂的肉山之上,丁盘岭已经整个儿趴伏着浸入了祖牌融就的池中,也不知道这么浸了多久了。

    他四肢大展,无声无息,只脑子死死抵住了祖牌的边沿,浸没在黑棕色液体深处的脸上,尚还存着一丝微笑。

    第123章

    这种息壤互相牵制的局面也不知道会持续多久,难说会不会下一秒就破局——易飒不敢停留,重又拼尽全力往悬绳处过去,刚一抓住,就拿绳端在腰上绕绑了一圈,想继续沿着绳子往上爬,哪知一来没气力,二来绳子溜滑,只好作罢。

    她这里安全,上头的几个也终于没了牵挂,集中精神竭尽全力,从洞壁绕上顶边,但这难度实在让人崩溃,尤其是穹顶那一段——人又不是壁虎,哪能吸住呢?

    易飒看了几秒,忽然反应过来,暗骂自己犯蠢了:现在有绳子了,哪还用得着艰难攀爬?她在最底下,活动最自如,只要把长绳牵近山壁,让他们挨个抓住不就行了吗?

    她即想即做,等到一干人如同结绳记事的结扣般都挂在了长绳上时,易飒低头看了眼时间。

    距离下一个整点,亦即凌晨五点,还有两分钟。

    两分钟,像两个世纪那么长,绳子死了般挂垂,息壤那头却激烈纷扰,易飒的指甲抠进绳索的织丝间,目光透过息壤结成的丛林,再次落在那座庞大却消寂的肉山之上。

    她差不多想明白了。

    ——最后一眼看到丁盘岭,他站在最高处的边缘,也就是说,他连粘膜室都没下。

    ——最高处,只有祖牌,而息壤又是受祖牌控制的。

    现下息壤的情形那么奇怪,只能说明一件事。

    丁盘岭在全力干扰祖牌。

    想想也合理:祖牌这种“生物”,没手没脚,不言不动,更类似一种精神力量,水鬼们在水下锁开金汤时易被控制,是因为他们从不设防、甚至虔诚期待这种“奇迹”的发生。

    但就在一两个小时之前,丁盘岭已经试着成功摆脱过一次祖牌的支配了,也许这忽然给了他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祖牌水火不进、刀枪不破,与人唯一的“交流”方式是通过大脑,那可不可以就立足这个战场,但是变被动为主动,去干扰、去反控制呢?

    他应该是觉得可行,所以在那一瞬间,才突然情绪激动、额上生汗;但他也不确定能否成功,所以反复强调赶紧逃,“即便死,也该死在求生的路上”——总好过坐以待毙。

    目前来看,应该是起作用了。

    但能成功吗?能撑过这两分钟吗?能撑到他们顺利到达地面吗?地面上又是谁?这绳子会往上动吗?会不会只是被风吹落、恶作剧似的送了他们一场空欢喜?

    易飒脑子里有无数问号,也头一次有了听天由命的感觉:生死、前路,在这一瞬间全不由她掌握,只能寄希望于冥冥中的大能。

    绳子缓缓牵动了。

    易飒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了,看粼粼的水面距离足底越来越远,看那片乱藤牵绕的息壤始终在那一处起伏,然后视野忽然收窄,如坐井观天的蛙,只能看到触手可及、冰凉潮湿的洞壁……

    再后来,她脑子完全空了,什么都不想,只疲惫地拿额头抵住绳索,其它人也一样,没人说话,都安静地、上下错落伏于绳上,晃晃悠悠,一点一点地往上。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尽管不是自己的脚在走,易飒还是觉得,这真是一生中,最艰难的一次长途跋涉了。

    快接近洞口时,最上头的宗杭像是忽然被什么打到,惊讶地抬头,又抹了下脸,大声叫了句:“下雪了哎!”

    是下雪了,很大片、很原始,也很纯净的那种雪花,飘飘悠悠,只有少数飘了进来。

    易飒把微蜷着的手伸出去,看到有一片在她手背栖落,又很快在视线的凝注里化成了水渍。

    ***

    宗杭第一个升到洞口,拿手扒住了洞沿探身出来,一瞥眼看到丁碛在吊机后头,还没顾得上跟他说话,丁玉蝶也到了,易云巧在下头招呼他:“那个谁……小伙子,他腿上没力气,你拉一下。”

    她还不大能记得住宗杭的名字。

    宗杭赶紧跪伏到洞边,拽住丁玉蝶把他拉上来,丁玉蝶也是累惨了,一上来就趴倒在地上,拿脸去蹭冰凉的雪地,要不是知道不现实,真想即刻、现在、马上就闭上眼,睡它个三天三夜。

    易云巧不需要宗杭帮,自己撑上来了,宗杭又探身去等易飒,她本来就距离他们有段距离,上来也迟——宗杭终于看到她,忍不住就笑了,隔着老远就伸下胳膊去。

    刚握到她的手,身旁的易云巧一声尖叫,吓得宗杭浑身打了个激灵,不过也就势一提,把易飒给拽上来了。

    丁玉蝶莫名其妙,茫然抬头,易飒还没站定就问易云巧:“云巧姑姑,你怎么啦?”

    易云巧呼吸急促,嘴唇发白,过了会才抬起颤抖的手,示意了一下吊机后头站着的丁碛。

    宗杭循向看过去,陡然打了个寒战。

    这儿灯光昏暗,看不大清人的脸,更何况丁碛身上早披了层雪花,他脑袋抵在吊机杆上,所以始终保持着平视的姿势,连眉上、唇上、颧骨上,乃至半睁着眼皮的睫毛上,都松垮细碎地积了些雪,右手的食指伸出,依然摁在代表上拽的那个按钮上。

    宗杭这才想起来,从上来开始,丁碛好像就没说过话,也没动过。

    气氛一时胶着,没人说话,耳边只余簌簌风雪声,过了会,易飒走上前去,伸手在他脸上一抹,抹掉那些碎雪,又伸指探到丁碛鼻子下头——虽然私心里,她觉得这样已经是多此一举了。

    然后转头看向几人,说了句:“死了。”

    死了?易云巧脊背一紧,已经抽了乌鬼匕首在手,厉声吩咐宗杭:“你先看着小蝴蝶。”

    说完拉开就近的一辆车门,把车灯都打开,然后神色戒备,慢慢往四周探看。

    易飒则仔细看丁碛,先看到他身下有血,腰腹间还有一截纱布被风吹摆出,又看到腰间和吊机缠绕在一起的绳子,脑子里已经有了大致的推论,她蹲下身子,把丁碛的身体推开些,看他胸腹上的伤。

    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易云巧大叫:“丁长盛!丁长盛在这儿!”

    丁长盛?

    易飒心头一突:怎么他不在底下那堆被烧得焦黑的、抑或奇形怪状的人里吗?

    她快步过去,宗杭也想跟过去,但又要顾着丁玉蝶,只得守在原地探头张望,脖子恨不得伸得比鹅还长,丁玉蝶也好奇,又不想老在地窟洞口趴着,生怕一根息壤上来就把他给卷拽下去了,于是拽了拽宗杭的裤脚,示意帮忙把他架过去。

    赶到的时候,易飒已经拿匕首破开了丁长盛的衣服,两边撕扒开,露出死白色的皮肤,肋骨历历。

    她拿手摁住丁长盛的肋下一处,复又抬起:“我记得,我在下头给他包扎过伤口,这里应该有个致命伤,现在没了。还有这把匕首……”

    她边说便把一侧还亮着的营地灯挪了个角度以方便视物,低头去看乌鬼匕首柄上的刻字——三姓的人,乌鬼匕首的形制都是一样的,为了方便区分,一般会在柄上刻上名字。

    “匕首是丁长盛的,丁碛身上有三处捅伤,应该就是这把匕首捅的。”

    事情差不多清晰了,易云巧看向地上那一道长长的、血色已经被落雪遮盖得不太明显的爬挪痕迹:“也就是说,丁长盛在下头异变了,还赶上了一次吊绳回拽,但我们都没察觉。他上来之后,想杀了丁碛,反被丁碛给杀了……”

    易飒接口:“但是丁碛也受了致命伤,然后他爬到了吊机那,又把吊绳给放了下去,最后一次……整点回拽?”

    说到后来,语气有点难以置信。

    丁碛的弥留之际、最后时刻,做的是这件事?他救的他们?

    她转头看向丁碛的方向,不止是她,所有人都转头去看。

    他还站着,半因绑绳助力,半因肢体僵硬,肩胛微耸,额头略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宗杭总觉得,看起来怪玩世不恭的,很符合丁碛那一贯的欠揍模样。

    因为车光都打开了,那一片特别亮,光里的雪花也尤其清晰,像是绕着他纷乱舞摆,每一片雪花都灵动,唯独他死滞、僵硬、湮没无音。

    宗杭看得怔怔的。

    他曾经自作聪明地拿话术去劝说丁碛。

    ——你要立功。

    ——你要救易飒,让她感激你。

    ——以后,说不定三姓都会供着你捧着你呢。

    丁碛为了那个心心念念的活路,当然会出力,还会狠狠出力的。

    但为什么,他都快死了,还要拼着最后一口气,做下这样一件事呢?

    宗杭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丁碛这个人了。

    ***

    因着怕再一次出现人被拖进地里的情形,几个人都不敢在地上待,粗制了几个火把,裹着睡袋大衣,爬进了那辆辎重大车的后斗里。

    没人睡觉,连交谈都很少,每个人都高度戒备,或盯着那个黑魆魆的洞口,或盯着被积雪盖严的地面,生怕某一个交睫,就有窜升的息壤悍然扬起,把噩梦从地下带到地上。

    然而没有,这场景并没有出现,除了风雪声,周遭再无异样。

    天微微亮时,在四个人、八只眼睛的见证下,那洞口缓缓合上,像老迈的人艰难地关上房门。

    仔细看的话,那一片的雪都呈螺旋状,跟四周不一样。

    丁玉蝶喃喃说了句:“你们说,盘岭叔现在怎么样了呢?”

    ***

    按理说,应该尽快跟三姓的大后方取得联系。

    但一来现在信号不通,二来大家又都累了,易云巧很快做了安排:先睡觉,各项准备工作做充足,休息好了之后,丁玉蝶几个开车出去联系,她留在这儿等后援——这儿这么多车、这么多帐篷,都丢了会惹人怀疑,再说了,还有尸体在,得有人看着管着。

    几人就在一顶大帐中打地铺休息,宗杭还想跟易飒说会话,哪知头挨到地就睡着了,没有做梦,只记得易飒就睡在他身侧,阖着眼睛,长长的睫毛披覆下来,像数不尽的绵密心事。

    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易飒以为自己第一个醒,哪知翻身起来之后,发现易云巧的睡袋已经空了,掀开门帘出去,远远地看到她好像在铲雪堆,走近了才看清,她在堆雪棺。

    易云巧跟她解释:“尸体得保存好了,幸好老天帮忙,雪大,方便弄。”

    易飒忽然想起在地窟时,她那句“给我吧,你还年轻,我年纪比你大”,忍不住盯着她看。

    易云巧察觉了:“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