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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周围人声不断,宗杭攥着手机,头一次觉得造纸术真是太伟大了,人的忘性那么大,单靠口口相传,才能传下多少东西?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发生过那么多事,亏得纸上都记下来了,否则后人上哪知道去。

    再一想,人类社会也真脆弱,有文字记载的才多少年啊,没记载的,就当没发生过了?想湮没一段历史,也太容易了。

    阿帕拿手在他面前晃:“哎,哎,小少爷,你这就不逛了?那我们去哪啊?”

    回酒店不合适,不好跟龙宋交代,想去夜市酒吧街,也还不到点。

    宗杭和阿帕两个就着生啤解决了炸螃蟹,一左一右上车睡觉,宗杭还做了个梦,梦见他开着突突车一路狂飙,小吴哥追在他身后撵,一边撵一边哭嚎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看看我啊,你看我一眼啊。”

    真是梦里都被笑醒了。

    ***

    晚上,才算真正开启了幸福人生的正确模式。

    宗杭觉得,暹粒每天都在进行着“春运”式的大规模人员流动:白天,各国游客从形形色色的酒店涌往吴哥窟,晚上,又如乳燕归巢,在老市场区济济一堂。

    人多好,人多热闹,各种文化背景和消费层级的游客带来千奇百怪需求,催生五花八门供给,满眼灯红酒绿,处处新鲜,处处怪异,每一条街巷都被你买我卖堵得水泄不通,每一处都热力四射火花喷溅,让人心头痒痒的,止不住要恣意狂欢脱略形骸。

    阿帕自己都没逛全过,只能给宗杭说个大概:柬埔寨货币是瑞尔,但暹粒是国际旅游城市,通用美元;那是酒吧街,鬼佬最喜欢,鬼妹嗨了之后会拉你大跳钢管舞;这边这条街是专门吃饭的,必须得尝尝amok,还有罗勒叶炒树蚁……

    还郑重其事地拜托他一件事:遇到都是残疾人成员的地雷乐队,最好能给个一两美元小费。

    柬埔寨战时埋下了几百万颗地雷,至今都还没清干净,国际红十字会统计,这儿平均每五分钟就有人因地雷致死或致残,致残的人太多了,得吃饭,所以柬埔寨政府组织他们学音乐,组建乐队,挣口饭吃。

    宗杭赶紧点头。

    他先还紧跟着阿帕亦步亦趋,后来胆子就大了:反正丢不了,谷歌地图在手,迷路了导航一下就行,满眼突突车司机,一报吴哥大酒店谁都知道,送回去只要两美刀,随处可见中国游客,那感觉如在家乡……

    心头一松懈,跟阿帕走散了那是分分钟的事。

    阿帕发微信找他,他回:各逛各的呗,待会高棉厨房那见。

    高棉厨房是当地的网红餐厅,一处显眼地标,阿帕估计也觉得问题不大,就没再找他。

    宗杭花一美刀买了杯牛油果榨冰,漫无目的,且啜且饮,且走且看:泰式按摩店也去瞅,公益市场也去逛,在劲爆的酒吧外看人跳艳舞,还在地雷乐队的募捐箱里投下了十美刀。

    老市场区街巷纵横,但有主就有次,不是每一条巷子都热闹,有时候一不留神,会拐进人少的暗巷,宗杭走着走着,也察觉自己是走到偏处了,又不想走回头路——四下一望,有条岔道尽头处灯火通透,显然又是个柳暗花明的热闹所在。

    他兴冲冲走岔道过去。

    才刚走了一半,边上一扇门突然大开,雪亮灯光顺着台阶泻下,与此同时,有个男人从台阶上骨碌滚下来。

    宗杭还想探头看,灯光又一暗,门内一前一后出来两条彪悍人影,说的是高棉语,听不懂,但听那语气,应该是在骂骂咧咧。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定是撞上打架斗殴现场了,童虹从小就给他灌输:千万别看热闹,引热闹上身就麻烦了。

    宗杭脖子一缩,准备不看不听,快速绕过。

    就在这个时候,那男人揉着后颈,嘴里哼哼着抬起头来。

    我靠,居然是认识的,那个机场见过的马老头,姓ma,名yuefei……

    四目相对间,眼神大概泄了点内容,那两个柬埔寨人脸上现出狐疑来。

    按说是同胞,理应守望相助,但他又不是战狼,没那个能力大杀四方,再说了,女儿是偷渡客,当爹的也未必是良民,被打就打了吧……

    宗杭向那两个人挤出友好又热情的笑,腿上加速,就差小跑了。

    站在前头的那个柬埔寨人步下一级台阶,目送宗杭走远,虽然心里还有点嘀咕,但路人嘛……

    一般都不会跟路人过不去的。

    就在这个时候,马老头突然朝那人扑了过去。

    他拼尽所有力气,死死抱住那人的腿,转头朝着宗杭离开的方向声嘶力竭大叫:“儿子!快跑!快去报警!”

    第5章

    人一紧张就容易犯错。

    宗杭没个主心骨,本来心里就发着怵,“快跑”两个字进耳还没进脑,腿上已经动起来了。

    跑起来了才缓过味来:谁他妈是你儿子?

    不该跑的啊,一跑就说不清了!

    晚了,那两个柬埔寨人先还了了,陡打听到“报警”二字,神经立马紧了,又见宗杭飞跑,那还得了?一时间肾上激素猛增,顾不上其它,拔腿就追。

    马老头就觑着这空子,连滚带爬,一路消失在反方向的夜色之中。

    宗杭叫苦不迭,别看他人高腿长,但素来没锻炼底子,眼见就要被人撵上,又后悔自己英语不过关,关键时刻大脑一片空白,组织不出简短精确的句子来解释……

    忽然瞥到墙边堆着不知哪家装修剩下来的废料板材,想起电视上演的,主人公逃跑时要给追赶的人制造障碍,有瓜扔瓜有摊掀摊,赶紧有样学样,百忙中冲上去一拨……

    勉强堆立住的废料板材再立不稳,纷纷砸下,追在前头的那个人收步不及被砸个正着,一声大叫。

    宗杭惦记着遵纪守法,不能伤人,这时候还不忘回头去看,怕真砸出事来……

    只一眼,猝然止步。

    借着路边屋子里透出的光,他看到那人胳膊上一道长长的血道子。

    是有根板材带钉,砸下时恰从那人胳膊上豁过,热带国家,上衣大多短袖,没衣料缓冲,钉子招呼到的都是赤皮净肉。

    点太背了,原本还能解释清楚的误会,现在真打上带血的结扣了,宗杭腿上打颤,满心歉疚,说:“i’m sorry……”

    那人抬起眼皮,两道森冷乖戾的目光掀过来。

    宗杭瞬间回神,拔腿就跑。

    不管怎么善后,道歉赔钱他都认,但现在得跑,万一没跑掉,还不得被人朝死里打啊。

    他从小就怕打。

    ***

    宗杭跑得飞快,小腿发抽,耳边呼呼生风,很快出了岔道,脑门上挂一层汗。

    这里比岔道热闹,但没预想的热闹,可能是位置太偏,大多数游客懒得跑这么远。

    人少,安全感陡降,摊位稀稀拉拉,想藏身都不易……

    跑过一个突突车酒吧时,耳朵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一句中国话:“我知道了,过两天我会再去查一次……”

    突突车酒吧也是当地特色,其本质还是突突车:一辆摩托车拖后头带轮的车架子,但车架子里布置成迷你酒吧,放置酒水柜、小操作台,多面开口,方便售卖,车身绕彩灯,顶上还吊个小音响,普通酒吧有的,这儿也一样不漏。

    车架子小的,正面搭块横板,外头摆几个高脚凳,酒客跟去日式居酒屋一样坐着喝酒,车架子大点的,里头摆张窄条桌,能坐进去三五个人,喝酒聊天听音乐都不耽误,还能看街景。

    收摊也方便,摩托车一拉,突突突开走,来去不带走一片云彩。

    中国话!

    宗杭心头狂喜,急刹步间,看到突突车酒吧里只一个打电话的窈窕身形,脑中迅速转出个念头,急惶惶如丧家之犬,三步并作两步窜钻进去,矮下身手脚并用,爬到最靠里的地方,飞快扯下条凳上的盖布尽量遮挡自己。

    气喘不匀,心跳如鼓,他实在是太慌了,从小到大没经历过这种事,藏完了才想起应该跟主人家交代一声:“小姐,有人追我,大家都是中国人,帮一下忙……”

    追跑的响动近了,宗杭赶紧住口。

    远处的喧嚣声飘到这儿也薄了,也许是因为紧张,耳力好到不行,居然能听到那人脚步渐近。

    谢天谢地没进来,只是停在车口。

    宗杭听到他用英语问话,大致听得懂,问有没有一个中国男人跑过去。

    宗杭屏住呼吸。

    那个女人把手机放下。

    盖布的下沿一荡一荡,露了条缝,他看到一双白色板鞋,穿得半旧,右脚白皙细致的脚踝上刺中文刺青,两个字,竖列,细长纤弱的瘦金体,简单、干净、直白、粗暴。

    去死。

    宗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像去庙里上香,死活点不着香头,还像外出旅行,刚出门就坏了行李箱。

    然后,他听到她回答:“ten dollar(十美元)。”

    ***

    接下来发生的事很混乱,但幕幕清晰,终身难忘。

    宗杭被杀猪样倒拖了出去,拳脚雨点般落下,他叫得嗓子都哑了,用颠三倒四的英文大吼“叫警察”、“中国”、“我是中国人”……

    然后脑袋上挨了一下,脸朝下扑进土里,恐惧的感觉越来越盛,想起以前看过的新闻,有些被打的人,重要部位只挨了一小下子,就双目失明、半身不遂、终生痴呆、当场死亡……

    他双手抱头,身子拱起,护住最重要的脑袋和腹部,尽量拿屁股去对抗一切打击,眼睛大概是肿了,抬眼时,看什么都是带梦幻的重影——

    他看到突突车酒吧里那个女人,像框里的画,侧身低头,点着了一支烟,不对,不是烟,她叼着的那一截是扁扁的,红褐色,像家里熬汤用的桂皮剖成细枝……

    然后抬手拧开了音响。

    劲烈的英文歌,居然是他熟悉的。

    lady gaga的《bad romance》(坏浪漫),他以前老和哥们儿在ktv里嘶吼这歌,因为他喜欢这歌的mv:开头阳光涌入室内,一排现代感十足的白色棺材慢慢打开,结尾gaga侧身躺在烧得焦黑的床上,身边摊一副死人骨架。

    强节奏鼓点,动感十足,那两柬埔寨人怕是骨子里也有音乐因子,揍他的动作还踩上韵律了。

    此仇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

    ***

    午饭过后,龙宋匆匆来敲宗杭的门。

    开门的是阿帕。

    龙宋瞪了他一眼,阿帕垂头丧气,一副任尔千刀万剐的模样。

    昨儿晚上,阿帕死活联系不上宗杭,于是发动自己的那些突突车司机朋友,老市场内外溜了个遍,最后在附近的一条街边找到了他。

    当时,宗杭正恍恍惚惚沿着路走,整个人被打得鼻青脸肿,脑子也有点不清醒,乍看到他,阿帕都没敢认。

    阿帕赶紧联系龙宋,问要不要送医报警,龙宋多了个心眼,觉得前因后果都没搞清楚,万一是宗杭挑的事呢?报了警就没转圜余地了,于是让阿帕先把人带回来——好在酒店家大业大,有自带的医务室,只要不是太严重的伤情,都能应付得来。

    不幸中的万幸,亏得宗杭有自我保护意识,屁股立了功:虽然全身软组织挫伤、肌腱损伤和血肿一大堆,手骨也有骨折,但没太严重的伤。

    进到屋里,看到宗杭坐在床上,头上缠满纱布,露出的脸猪头一样,一双眼成了青肿间的两条缝,别说是他了,估计亲爹亲妈见了都不敢认。

    龙宋觉得头疼,养伤还是小事,这可怎么跟宗老板交代啊。

    他叹着气在床边坐下,看到宗杭手边搁着护照,心头一紧,脱口问了句:“要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