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低哑的声调说出的话语,倒是和她的猜想差不多。她凭着自己遥听那些流匪动静的本领, 知道昨日他们还在骂咧咧,只说这两日在山中竟然一个都没碰到。
看样子, 至少她遭遇的那拨人, 并没有母亲和弟弟下落——或许母亲和弟弟已经逃出山去了吧。
“……那就好。”她轻声喃道, 声音柔软, 可以听出是总算放心了。
“我派出去的人还在搜查, 若是有你母亲和弟弟的下落,会第一时间禀报过来的。”
他还是忍不住,再次出言安抚。
“嗯。”她抬起眼, 仿佛秋水洗涤过的双眸此时越发显得清澈动人:“谢谢七叔。”
他低头望着她,想说“不用客气”, 却觉得太无趣, 想说“这本是分内之事”又觉得太疏远,脑中百转千回地品味她那句“七叔”, 竟觉得此时此刻正是恰到好处,她既没有刻意疏远,也没有丝毫要亲近的意思。
七年前那个对她耍赖得寸进尺, 一次次地放出鸽子要他过来的小姑娘,必然是不会回来了。
就在这时, 恰好霍景云送过来吃食, 却是之前山中顺手猎到的狍子, 如今烤好了。
“将军,这个狍子肉咱兄弟刚才用盐和烧酒特意腌过,烤得正好,你先用着。”说着,递过来一个偌大的青花瓷盘,里面大咧咧地摆着小半只烤熟了的狍子。
他嘿嘿笑了笑,又趁机去瞅向旁边的阿萝。
一看之下,不免有些怔住,想着这姑娘可真好看,像暖房里养着的兰花。
旁边的萧敬远冷瞥过来一眼,霍景云也就马上清醒过来,连忙笑着道:“这位姑娘饿了吧,你也用些,不用客气,这是兄弟们特意给你和将军做的,好吃得紧。”
说着间,便把那个大青花瓷盘搁置在旧木桌上,然后慌忙逃走了。
阿萝饿了那么久,喝了点面汤不过是暖暖胃罢了,此时听得烤肉,嘴里便不自觉地流了口水。
她艰难而小心地看向那狍子肉,却见那狍子霸气地横在盘子里,烤得金黄,色泽光亮,上面还细心地撒了盐巴等调料。
不动声色地,她微抬起袖子假作咳嗽,其实以着缓慢而细微的动作轻轻咽了下口水。
之后她咬唇,晶亮的眸子望向萧敬远。
这个时候农户大婶已经识趣地出去了,萧敬远看看四旁,见有个灶台,灶台上放着锅碗盆勺并菜刀,他握过来,便仔细地用刀将烤狍子肉分割开来。
他自然看出刚才阿萝见到这烤狍子肉时,眼里瞬间迸发出的光彩,以及那欲盖弥彰的咽口水动作。
阿萝从旁安静地等待着,不时抬起头来悄悄看向他。
他低着头,笔直的鼻梁骨旁,如剑一般的眉眼微垂下,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过他握着菜刀的手,一丝不苟的稳定。
他一下下地,从一整块烤狍子肉上面切割出削薄的肉片,整齐划一。
之后,他又取了一些盐巴,均匀地洒在那肉片上。
做完这些,他自旁边竹筒里取来一双筷子,农家的筷子,自然比不得侯府里,他看了看,勉强还算干净,这才递给了阿萝。
“吃吧。”他仿若随意地看了她一眼:“等下再喝点热汤。”
“嗯。”阿萝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她故作镇静地等在旁边,其实心里已经恨不得用手抓来那削薄的狍子肉塞到自己嘴里,而抬起袖子掩饰吞口水的动作已经做了好几次。
当下接过来筷子,她小小声地道:“谢谢九叔。”
说完这个,便再也忍不住,用筷子夹了一块肉来放到嘴里。
吃到嘴里,她才知道,这烤肉是多么鲜嫩香美,香得她恨不得把舌头都给咽下去。
“好吃。”她再是想故作矜持,也终于忍不住夸口赞起来,一边赞着,一边又夹了一块。
如此吃了三四块后,她才想起来,望向旁边的萧敬远,小心翼翼地问道;“九叔,你不吃啊?”
“我不饿。”他低下头,取来了一个烧火棍,轻轻地拨弄着旁边灶膛中的柴火,想让它烧得更旺一些。
山下虽不比山里冷,可是到底并不暖和,而她刚沐浴过,发梢的湿润浸在胸前微微起伏的粗布蓝花袄上。
这样子很容易着凉。
阿萝低下了头,重新拿着筷子吃肉,只不过这次少了最初的急切,变成一小口一小口吃了。
当她这么吃的时候,萧敬远坐在灶膛旁,一边随意拨弄着灶火,一边看着她。
她有几分羞涩,忽然间就想起,七年前,他从拐子手里救了她,也是像今日这般,抱起她,将她收拢在斗篷里遮盖得严严实实,之后寻了处客栈安置她。
第二天晨间,他陪着她一起用膳,抬起修长好看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剥水煮毛豆。
她还想起了刚才大婶说的话,大婶说,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吧,刚才那位大将军还说你并不会自己穿衣,要我帮着些。
她小口地品着嘴里烤狍子肉的滋味,有些无奈,又有几分羞赧,其实她自那之后,早学会了自己穿衣,他竟然还以为自己是小时候那般娇惯和笨拙。
“在想什么?”他低头望着灶膛里欢快的火苗,这么问道。
她微诧了下,仰脸看她,小脸在火光映衬中透着粉光。
“我就是想起了我小时候……”被他猝不及防地这么问,她倒是没防备,一边吞咽下一口烤肉,一边低声这么道。
他目光从火光中移开,看了她一眼。
“以前是我不好。”他以为她想起了那一日,他向她告别的情境。
他明明答应了她的,可是却出尔反尔了,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违背自己的诺言。
“没,没,你想多了,没什么的。”她连忙摇头否认。
她并没有哀怨地一直想着这件事,至少现在并没有。
她也知道,今日若不是他,怕是自己在那山洞里会冻死饿死,她怎么还会斤斤计较小时候的事儿。
更何况,小时候也是她不懂事,任性,缠住他,不舍得放开,只恨不得他能像父亲一般守在自己身边。
跳跃的火苗映衬在他坚硬的下巴上,他喉咙微动了下,灼灼目光凝视着她。
沉甸甸的目光压下来,阿萝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其实,那个时候是我不好,我只是……只是太需要像七叔这样的人对我好了,七叔那么好,我便忍不住任性了。”
她贪婪地索取,试探着他的底线,但其实他和自己非亲非故,并没有那么多耐性。
“恰好,我爹回来了,他对我很好,他比我以为的对我还要好。”
听着这话,萧敬远便想起,那一日在茶楼上,他看到她高坐在大马上,欢快地靠在叶长勋怀里,眉眼间的神采仿佛能照亮整个东大街。
她的父亲回来了,可以满足她需要的一切宠爱,所以她就不需要他了。
阿萝这么说着时,她忽然不安起来,其实她并不明白,为什么她和萧敬远要谈起这个话题,以前的事儿,难道不该是默契地当做没有发生过吗?
她很勉强地笑了下,抿唇轻笑:“其实……七叔还是相信我的吧?”
“嗯?”他不置可否,挑眉望着她。
“我当时死乞白赖,求着七叔把婚事给退了,七叔当时说是不会退的,可是后来……”
后来她自然知道,她提过的那两位,他谁都没有娶,一个调令,他离开了燕京城。
“这个和你没有关系。”他略显强硬地打断了她的话,语速非常快。
“额……”她有些尴尬地看了他一眼,自作多情了?其实和自己没关系?
萧敬远在话出口后,也发现自己语气太过生硬,于是又补充道:“我只是恰好要离开燕京城,怕是要在边疆数年,燕京城里的姑娘,怕是受不得这苦,我也不忍心让人家守活寡,与其这么耽搁着别人,倒不如及早拒了这亲事。”
“嗯,也是。”她只好讪讪地这么道。
说起来也是巧,他拒了婚事后,人家左继侯府家的姑娘没多久就嫁给别人了,如今过得挺好,并不像是短命样儿。
他怕是依然不会信自己当初说的话吧。
“你呢?”他忽然这么问道。
“我?”阿萝茫然地望了他一眼,颇有些疑惑,这话题是怎么跳转的?
萧敬远扭过脸去,看向旁边的炉火。
炉火的映照下,他幽深的眸子中也跳跃着火光。
“你如今,可曾定亲?”
☆、第51章
“没呢……”阿萝这么说着, 忽然想起上辈子自己嫁给萧永瀚的事, 而萧敬远恰是萧永瀚的叔叔。
当下心里微动了下,便故意道:“不过已经有心仪之人。”
“哦……”红色跳跃的火苗中, 萧敬远仿佛化为石雕,半响后, 才低声道:“没想到转眼间, 你都长这么大了。”
阿萝听着他这声音颇有些闷闷的, 不免纳罕, 想着他该不会真觉得自己就该嫁他侄子吧?
其实同在燕京城, 彼此之间难免有所交道,她也知道萧敬远的母亲,也就是萧家老太太, 还是很中意的,总说要早点定下来, 要让自己去她家当孙媳妇。母亲知道自己的心思, 每每听说这个,只是敷衍几句, 并不给个真切话。
可以后呢,该如何推脱?
如今父亲虽已为兵部侍郎,可是萧家经此一事, 有从龙之恩,可以说是烈火烹油势头日盛, 若是萧家真想让自己去给萧永瀚当媳妇, 那怕是要得罪他们家了。
这么想着, 她微微歪头,仔细打量过去,却见火光映衬中的男子眼眸深邃,双唇绷紧几乎成一把剑,眉宇间凛冽森寒——看上去有点吓人。
她眨了眨眼睛,赶紧笑了下,解释道;“其实订婚这种事,我是不着急的,左右我年纪不大,也不必非要急着嫁人,嫁人不好。”
“为什么不好?”他连头都没有抬,盯着灶膛里轻轻炸开的一点火花,淡声这么问道。
阿萝歪头想了想,吐吐舌头,小声道:“你看,我在家里,爹娘对我好,哥哥也疼我,就连那个总是气我的弟弟,看我不高兴了也会哄着我开心,还知道去如意楼给我买糕点吃,这么舒坦的日子,我为什么要早早地嫁人,去给别人当媳妇。当别人家媳妇,每日还要伺候公婆,服侍夫君,还要操心料理家事,调理丫鬟,不知道多少烦恼!”
萧敬远目光缓慢地移到阿萝身上,看着她眉眼间的一丝调皮,隐约可见当年那个七岁小孩儿的模样。
他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却是道:“你倒是还和以前一样,小孩儿脾气。”
阿萝这个时候也吃得差不多饱了,放下筷子,捧着热汤轻轻吹起:“没人宠着的时候,自然不能当小孩子,如果有人宠,那为什么不乖乖地当个小孩子?”
萧敬远听闻,微愣了下,之后眸中忽地泛起痛意,忙别过连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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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萝这边吃饱喝足了,心情也就好了,只唯独担心着母亲和弟弟而已。
萧敬远手底下人已经过去燕京城通知了叶长勋,叶长勋那边应该很快有人来接,阿萝自然很是期盼。
不过萧敬远还是道;“如今燕京城里也不太平。”
阿萝听闻,倒是知道他这意思的。
一时低头想着,自己若回去燕京城,别反倒是给爹爹添乱,如果这样,还不如继续留在山下,左右有萧敬远在,他还能护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