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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节

      “也包括源源不断的毒.品,对吗?”周锡兵突兀地打断了普云大师的话。

    老和尚的脸上淌下了两行清泪,最终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没说过。”

    如果他一早知道的话,肯定会拦住师弟的。以药物入定,从来都是旁门左道,又怎么会得到善终。等他深陷毒海,想要逃出生天比脱离阿鼻地狱还难啊。

    周锡兵沉默了一瞬,等到普云大师从怅然中回过神,才接着追问下去:“那个漂亮的度假村在哪里?”

    普云大师摇了摇头,黯然神伤:“哪儿有度假村不漂亮的呢。佛主没有告诉我,我又怎么知道到底是哪一座?”

    那个时候,普仁拼命地摇着头,惊惶不安地说他不能说出来。说出来的人都会死,他不想死,他也不想坐牢,他躲不开这一切的。那么大的生意都没了,那么能耐的老板都走了,他一个和尚能怎么办?

    周锡兵没有再逼着普云大师好好想一想,而是换了另一个说法:“他走之前几年,最长待着的地方是不是南城?他又给多少人开过死门?”

    普云大师静默不语,只不停地转动着手上的念珠。过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生门跟死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在想当然。如果真能借命,秦始皇早就长命百岁了。人总是贪心,可是再贪心也没有办法抢得过命。”

    “死门和生门,都是替同一个人开的吗?”周锡兵看着普云大师,并没有放弃自己的问题。即使是假的生门死门,只要开了,那终究是开了。

    普云大师长长地吁了口气,还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周锡兵面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最终还是摊了牌:“你开了生门,你不知道吗?你告诉那个小姑娘必须得发烧,然后救了她,你不知道到底生门开了以后,运势会被谁拿走吗?”

    普云大师默默地转动着手中的念珠,等到数完了一百零八个子以后,他才轻声道:“人的八字也可以被掩盖的,一套明八字一套暗八字,经过了调整之后,投到明八字上的运势会加倍地转到暗八字上头。施法的人,是看不到暗八字的。”

    “那么是谁将八字拿给你的呢?”周锡兵轻轻敲了敲案几,“师父,八字是不会走到你面前的。”

    普云大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等到周锡兵从茶壶中倒出的茶水都冰冷了以后,老和尚才看着窗棱边上的一抹阳光,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看,外头的猫儿只要被喂过一次食,就会以为这儿始终会有吃的。人啊,从一个河蚌中挖出了珍珠,就以为个个河蚌当中都有珍珠。看过开生门开死门的人,才会相信能开生门跟死门。其实都是胡说八道,除了一心向善能改运以外,没有任何办法改变人的命格。”

    “吴芸拿了那个人的八字给你,你为什么会去开生门呢?是不是你不开生门的话,那个小姑娘就会死?”

    普云大师的手指头一刻不停,一颗颗菩提子在他的指腹间被揉捏出了静谧的润泽。他轻轻叹了口气,又说起了自己的事情:“多少人带着孩子来找我看命格,其实哪里能个个都看出来呢。除非那命格光芒太胜了,老和尚老眼昏花都看得到以外,其他人的命格,我从来都看不清楚。”

    “你必须得救那个姑娘,因为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如果不是你断定了她文曲星的命格,也许她就不会被盯上。”周锡兵看着老和尚,“可是你当时为什么要替他们隐瞒呢?吴芸手上到底捏了普仁师父什么把柄?”

    第132章 雪人(十九)

    普云大师哑然失笑, 微微合了一下眼睛。禅房中明明没有焚香, 他的声音却如青烟一般袅袅, 上达了佛主所在的地方:“不修今生修来世,人的一生就是把柄啊。”

    周锡兵耸然, 惊觉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普云大师还能忌惮什么?他唯一忌惮的就是他师弟的名声。修行祝由十三科也好,帮人看风水改命挡煞乃至横死也罢, 甚至连吸.毒过量瘐毙街头,那都是自作孽不可活,归根结底全是自己的事情。但是给人开了死门就不一样了, 那是在害人啊!普仁和尚还要怎么在佛门立足。酒肉穿肠过, 佛主心中留。这不是穿肠的酒肉,这是让他死了都无法解脱的罪孽。

    雪娃娃的案子专案组一直没有解散。每年案子都会被南城公安局拿出来再梳理一遍相关档案。十二年前, 正是网络开始逐步深入影响国人生活的时候。因为网友的热心加入, 雪娃娃案在网络上的知名度颇高, 更多的民众开始知晓这件事。

    普云大师即使当年不知道雪娃娃案跟自己的师弟相关。在师弟横死街头后好几年的时间, 已经足够让他将那桩阴森鬼魅的雪娃娃案与自己的师弟联系到一起。他报了警的话, 警察第一个怀疑的凶手就是已经死了的普仁和尚。诡异的法事是他主持的。偏执狂会为了执念杀人, 一个深陷毒.海的疯和尚又怎么会绝无可能害死一个无冤无仇的小姑娘呢?甚至连悬案成为悬案都有了更加可以被原谅的理由。谁会想到和尚而且是个相当有名的和尚杀人, 谁又会无缘无故搜查寺庙, 干扰了和尚的清修。

    死人最没有办法替自己辩解。当年种种事情,已经随着普仁和尚的死,都被掩埋进了黄土中。

    也许普云大师自己, 也不敢完全相信那个小姑娘的死亡真的不是自己师弟动的手。甚至就连普仁和尚自己都不能确定。就算人不是普仁和尚杀的, 既然普仁是个瘾.君子, 凶手也可以趁他吸.毒之后,将凶器跟尸体都丢在他面前,他也难以分辨清楚。一个吸了.毒的人,意识原本就是错乱的。更何况,他完全有可能在错乱中杀了人。

    悬案之所以能够在多年后破获的,基本上都是案发现场留下了犯罪嫌疑人的有效生物身份信息,当犯罪嫌疑人或者其近.亲属涉及新的案子被抓时,通过庞大的基因库对比,才提示了嫌疑人的身份,从而案情侦查获得重大突破。

    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当年的雪娃娃案,警方始终没能找到第一案发现场,更加别说采集到嫌疑犯留下的指纹或者是毛发、血液以及唾液等标本了。普云大师上哪儿找证据去证明师弟连他自己都怀疑的清白。

    普云大师的脸上满是深深的寂寥:“修行人本当远离世俗,不生贪恋。贪着庙宇高大辉煌,贪着佛众声势浩荡,贪着弘扬佛法,都是一个贪。那么多修行的人,又有多少能够得道成佛呢。”

    日影移动,老和尚的脸陷在光晕中,仿佛已经坐化成佛。他的双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面色苍黄,干瘪的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下。

    周锡兵面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没有再开口追问或者说是指责眼前的这位老和尚。十二年前,有人硬生生个地拽着他去借运改命。他不接手的话,那个小姑娘会没了性命。他除了硬着头皮想办法救下了那个小姑娘以外,他又有多好的办法完美地解决掉这件事?

    报警的话,且不说会牵连出他一直想要维护的师弟;况且即使报了警的话,被推出来顶罪的也只会是那三个人。时隔多年,联系着这一切的吴芸宁可丢下才十一岁的女儿独在世间,都坚决不肯透露幕后人的信息,可见她对这人的畏惧到了什么地步。一份语焉不详的八字又能说明什么?只要他们咬死了不松口,又能证明什么呢?普云大师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为谁施法。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又怎么能登上大雅之堂?

    不对!周锡兵的目光落在了普云大师脸上,两侧面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的手落在了茶碗边,轻轻叩击着轻薄的瓷碗,发出了一声清越的脆响。那脆响声还没落下,他的声音混在其中响了起来:“那几个发现了王函的人,不是闲着无聊偶然走到那座荒山的吧?他们是受到了提示才去山中游玩的。当年的案卷记录写的非常清楚,他们听人说那里风景非常美,据说还有山洞可以探险。”

    普云大师像是没有听到对面警察的话一样,继续默默地数着自己手中的菩提子。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默诵经文。

    “王函受寒发热不是偶然。有人给了她暗示,她得发烧才能活下去。所以她很快就想办法让自己发起了烧来。而与此同时,师父你借口她发热,水被烧得蒸发掉了,不能借命格给其他人。那些人逼问你怎么办,你勉为其难提出了开生门,将运势引过去。如此一来,王函的文曲星命格就被借走了。”周锡兵一条条地分析下去,“但就跟师父你说的一样,人的命格是不可能被借走的,运势疾病也一样。祝由十三科运用的是心理学疗法,借助患者的心理暗示和人体自愈能力治疗疾病。改命换运也是一样的。说曹操,曹操就到。曹操每一次都到了吗?当然不是,只是他没打的时候被下意识地忽略了。”

    所谓的开生门其实是拖延之术,甚至连无法开死门以及只能开生门的条件都是老和尚随口乱编的。他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稳住当时控制了王函的人。

    普云大师微微地睁开了眼睛,面上是悲天悯人的微笑:“哪里有生门,又哪里有死门啊。老和尚愚钝得很,老来多健忘,哪里还记得好几十年前匆匆一瞥的东西。”

    人贵健忘,人贵无执念,人贵不痴狂。愚钝是福,平凡是福,人生苦从识字起。

    周锡兵只停顿了一刻,接着说了下去:“陶鑫去帮王函买药也不是出于怜悯之心。他是希望王函尽快退烧以后,你就可以给她开死门了。”

    他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陶鑫最初带走王函的目的应该不是开死门,否则他不会给王家爸爸留下字条说,你知道该怎么办。多年后,有人给吴芸传递了同样的字条,吴芸虽然恐慌,但还能稳住,这就代表着这个“你知道该怎么办”,不是等同让孩子去送死,而是承受吴芸小学时代要承受的命运。

    “这个过程中发生了意外。王函没被送出去,有人碰上了大麻烦,情况十分紧急。这个人一旦出事了,对他们来说都是大麻烦。陶鑫拿不到他想要的土地开发,郑东升与吴芸也骑虎难下。在这个时候,曾经见过普仁师父开死门的吴芸或者说她背后的人想到了开死门。对,之前他们见识过开死门之后的效果,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吴芸找上了你。”

    这些人中,有人会去买药也是普云大师的料想之中。毕竟,他们知道开死门之后发生的奇迹逆转,却没人知晓开生门以后到底会怎样。命格究竟能不能逆转,他们心中没有底数。

    当时安市警察已经在到处寻找陶鑫,警方的介入对他们来说是巨大的心理压力。绑架犯一旦是受害者的熟人,那么为了防止被认出来,罪犯基本上都会选择撕票。毕竟,尸体只要能处理好,死人比活人被发现的概率要低上很多。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杀了王函,利用王函的尸体开死门对他们来说,也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普云大师应该是想让这些人带着王函去医院,毕竟小孩子身子弱,一旦发起高烧来,得不到有效的处理,是很难自愈的。在这个过程中,为了确保王函不被活活烧死,普云大师很可能向他们强调了发烧致死的人是没有办法开死门的。死门会反噬,开了死门借命格的人终将会不得善终,得了一时的便宜,往后几乎没有任何办法化解。

    不对不对,不仅仅如此。他应该还暗示了开了生门以后,借命格的人跟被借命格的人,实际上已经形成了关联。就像是寄生,一旦寄主遭遇不测,寄生的生物也会跟着受到打击。普云大师用这样的手段,间接着保护了王函后面的人身安全。

    既然是权宜之计,那么为什么王函的创伤后应激反应会那样强大?王汀曾经跟自己强调过很多次,当年的王函极为聪明。甚至在十多年后的今天,再搜索“王涵”这个名字,他依然可以找到关于这位天才小女孩的旧年新闻。她一直封存着回忆,唯一的原因就是威胁始终不曾解除。她自保的潜意识让她真的像普云大师当时随意描述的一样,变成了一个极为平凡的年轻姑娘。

    据说,人是自我意识和外界对自己认知共同作用下的产物。一个人相信自己是什么样的,周围人也这样认为,那么最终这个人就会长成这样。

    十一岁的王函虽然被解救了出来,却选择三缄其口。好像疾病的反复一样,她的失忆肯定也有变化的过程。最初的大病以后,她应该是想起了一些事情。可是这个时候,她发现周围不安全,所以她自保的本能让她的脑子再度删除了这些记忆。

    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在发现凶手还逍遥法外甚至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时候,她为什么不选择报警或者向家长求助?答案也许只有两种,一种凶手太强大,强大到寻常人根本不敢触碰的地步,还有一种解释就是,她不相信警察或者父母。后者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是无论警察还是父母都不能帮她解决任何问题,她宁可选择遗忘,烂在肚子里;另一种就是她认为警察或者父母跟罪犯是一伙的。

    王汀的话回荡在周锡兵的脑海中。她的声音清洌洌的如同山泉水,说不出的清冷剔透:“当年的事情,我爸爸到底知道多少?那句你应该知道怎么办,是不是意味着他的确知道更多的事情?”

    王函从被带走到被找回,中间经历的时间并不短。那时的她是个极为聪明的小姑娘,她肯定是从绑匪的只言片语中发现了端倪,发现了一些极为可怕的事情。这些事情让她在被警察解救回来以后也选择装傻充愣甚至在时间久了以后,她真的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回忆,哪些又是假的了。

    被警方营救出来的王函大病了一场。她不亲近父母,甚至觉得他们陌生,唯一愿意接触的人只有大她七岁的姐姐王函。她为什么这样信任姐姐?因为姐姐在第一时间报了警,所以姐姐跟他们绝对不是一伙的。

    周锡兵沉重地阖上了眼睛,半晌说不出任何话来。漫长的岁月中,背负着痛苦前行的人或许从来不止是王汀,还有陷入了对至亲恐惧与提防的王函。周锡兵难以想象,这个年纪小小的姑娘记忆清楚时,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自己的父亲的。她又是如何的恐惧与厌恨。强烈的不安全感,让她严格扮演着普云大师当年描述中被借了命格以后的少女形象。演的时间太长了,她自己渐渐的,也就忘了她本来是什么模样。

    远远的,寺庙中响起了悠扬的撞钟声。周锡兵不合时宜地想到了一本海明威的小说名《丧钟为谁而鸣》。他不记得这本小说究竟说了什么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看过这本小说。也许他只知道小说的名字而已,这个时候,这个名字闯入了他的脑海当中。

    犯罪行为对受害者的影响往往是漫长的一生。有多少人在遭遇不幸后,人生轨迹被强行扭曲了。想要再将命运倒带重来,谁又能拨动命运的时钟呢。

    从禅房中出来之后,周锡兵的心情极为沉重。在这漫长的罪恶中,不幸死掉的人惨不忍睹,“幸运”存活下来的人,难道真的值得无比庆幸吗?明明她们可以有更美好灿烂的人生。

    沉重的心情让他的步履无法轻盈起来,以至于从走廊上匆匆忙忙赶来的中年和尚迎面而至的时候,他都没来得及避开。

    中年和尚大吃一惊,赶紧朝周锡兵匆匆行了个礼,连客气话都来不及说,就急慌慌地去叩击禅房的门板:“师父,出大事了。您供奉在佛主旁边的坛子被人调包了。我刚才亲自去擦拭坛子上的灰时,才发现不对头。那坛子的花纹走向似是而非,绝对不是原先的那一个!”

    第133章 雪人(二十)

    普云大师的弟子们已经记不清楚那只坛子究竟在佛前供奉了多少年。曾经有香客好奇地询问坛中的奥妙之处, 被询问的和尚都笑而不语。光阴荏苒, 佛前的香炉中燃烧的檀香留下的灰烬积满了大鼎换了几回,那坛子周身也染上了重重的檀香。

    中年和尚不知道自己第一次看到这个坛子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也许他问过师父里头供奉的东西,也许他没问过。庙里头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师父这么些年来又撒手诸事不理。不管师父想供奉什么,他们这些当弟子的人且随着师父就是。

    曾经有刚皈依不久的小和尚擦拭佛坛的时候, 偷偷地想要一探究竟,却怎么也打不开坛子盖。私底下,他们议论纷纷, 被中年和尚听到后,全都挨了严厉的的呵斥。久而久之, 佛前的这个坛子就成了庙中近乎于法宝一样的存在。

    “真不是原先的坛子了。”中年和尚面上惊惶不定。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这个被人悄无声息掉了包的坛子, 阴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底。山雨欲来风满楼,牵一发而动全身, 它的消失仿佛在预示着什么大事的发生。

    禅房的门并没有上插销, 而是虚虚掩着,谁也不会贸贸然地去打扰普云大师。中年和尚这一着急,敲门的动静大了些,门竟然自己开了。阳光刚好透过窗户笼罩了普云大师全身, 如同佛光普照。然而光与尘同在,阳光下尘埃无处遁形, 他的师父也成了落满了灰尘的佛像。

    普云大师双眼微垂, 手里捏着的菩提子一颗一颗地被拨弄滚动,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正在诵经。

    中年和尚立刻背上一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明明不过是一个坛子被人拿走了而已,那个坛子平平无常,又有什么好特别稀奇。除了师父带领他们做功课时,偶尔会注视坛子一会儿以外,根本就不见任何特别的地方。师父甚至从来不曾提过要他好好照应这个坛子,他又何必这样大惊小怪毫无体统可言。

    普云大师完完整整念完了一段经文之后,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声音低沉而寂寥:“该来的终究会来,该走的始终要走,且随它去吧。”

    中年和尚的嘴巴张了张,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只恭恭敬敬地朝师父行了礼,手扶着门板上的扣手,脚步后移,朝禅房外退去。原本角度极小的扇形慢慢转大,阴影渐渐覆上师父的脸。

    房门是木板制成的,古香古色,材质却普通,也并不厚重。中年和尚关门的动作却分外缓慢,好像他的胳膊每动上一分,就要耗掉他无数的力气。阴影越来越重,几乎要盖住了师父的班长脸。他的心头流淌着说不清的情绪,他又一次喊了师父,然而普云大师并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睛继续默默地诵经。

    没能得到师父回应的大弟子轻轻闭了下眼睛,然后仿佛下定了决心,手上使了全部力气,要一鼓作合上门板。可惜的是,纵然他打定了主意,门最终却没有能合上。

    门板上多了一只手,那个本该已经离开的警察站到了中年和尚的身旁,目光盯着禅房中枯坐着的老和尚:“师父,您真的不知道你是给谁施的法吗?”

    普云大师默默地捏着菩提子,半晌过后,他终是摇了摇头。

    “您难道一点儿都不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是说,你早就知道了?”

    禅房门明明是半开着的,里外的空气完全可以自由流通。但随着周锡兵的这一句话落下,整间禅房像是凝固住了一样。中年和尚一向和气生财的弥勒佛笑容消失了,他的眼神已经近乎于冰冷了:“周警官,我们出家人是不问世间事的。”

    周锡兵像是没听到中年和尚的话一般,目光只注视着依旧沉默的普云大师:“师父,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开死门的是普仁和尚,开生门的是他的师兄。即使前者在改命格对象的八字上做了加密处理,身为普仁和尚从小担着半个师父责任看着他长大的师兄,普云大师难道会对他的手法一无所知?纵使当年情况紧急,他来不及多想。此后这十多年的光阴也足够他将一切都琢磨清楚。所谓的一无所知,周锡兵无法相信。

    禅房里的老和尚默默地数着手中的念珠。直到庙中的钟声响起时,他仿佛才从冥想中被惊醒了一样,微微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周锡兵死死地盯着他,这样的回答完全不能令他这位工作了十来年的老刑警信服。

    他的情绪过于激动了,原本被他扶着的门板也微微晃动了一下,光影的交界处,普云大师的脸半明半灭,面上的表情半喜半悲:“他不想我知道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去知道。我答应师父的话没能做到,到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满足他的心愿了。他既然想让我清修,那我就清修好了。”

    几十年前,那个面庞还带着稚嫩的少年不耐烦地冲他一挥手:“你去清修证道,我要入世证道,不入世何谈出世?”

    那个小师弟总是会冒出各种奇谈怪论。倘若师父在的话,肯定会训斥他。然而他这个师兄,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门之外。

    其实师兄弟二人中,有慧根是普仁。可修行到现在的是普云。活的长久的人,生活才有更多的希望。

    中年和尚不安地看着他的师父,师父就是他们的依靠。

    被注视着的人心中流淌着怅然的无奈,整间寺庙倚靠着他,他又能依靠谁呢?无论是师父还是师弟,他们都一个个地走了。不修今生修来世,死才是最大的解脱。

    周锡兵不知道自己应该以怎样的情绪去面对普云大师。他深深地看了眼老和尚,后者的脸已经完全陷入了阴影当中,嘴唇紧紧闭了上。周锡兵没有继续追问普与大师,而是转头将目光移到了中年和尚的脸上。比起对待师父的苛责,他对这位普云大师的大弟子呀温和多了,他甚至露出了个微不可见的笑容,语气恳切:“麻烦师父带我去看一看那个坛子吧。”

    寺庙里头的钟声已经停下了。周锡兵的话语却比钟声更加振聋发聩,明明他的声音低沉的很,中年和尚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肥胖的身子甚至抖了一下。他结结巴巴地敷衍着:“不必了,原本就不是什么多珍贵的东西,就是一个普通的坛子而已。香客们总以为庙里头的东西带的佛性大,就会偷偷摸摸地想要拿走。其实一旦犯了贪嗔之念,原本有佛性的东西也就变成了平平无奇。”

    他的解释颠三倒四,话是对着周锡兵说的,目光却一个劲儿偷偷瞥向自己的师父,全身心地渴望着师父的提示。奈何普云大师像是真的陷入了冥想,根本就没注意到眼前的人跟事一样。

    中年和尚得不到师父的指示,只能硬着光秃秃的头皮,企图打消这位周警官突如其来的主动请缨。

    警察微微一笑,坚持的很:“既然有人做了贼,那我们警方自然应该调查。”

    中年和尚强自镇定起来,他原就是知客僧,常年与各路香客打交道,精明得近乎于圆滑。听了周锡兵的话,他的脸上也堆砌起笑容来:“警察同志的事情太多了,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坛子,粗糙的很。这庙里头人来人往的,谁顺手带走了都说不定,警察同志您还是不必再费心了。”

    周锡兵朝这和尚行了个合手礼,然后做了个请的姿态,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

    中年和尚一时间竟然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他下意识地又一次看向自己的师傅,迟迟不知该怎样做才对。普云大师这回终于又睁开了眼睛,他朝徒弟露出个几不可见的颔首动作,然后再一次合上的眼睛诵经。他不再沉默,而是大声念诵着:“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

    普云大师朗朗的诵经声护着徒弟带领周警官去了佛堂。这里的佛像高大而精美,修饰的极为尊贵,所谓庄严宝相。连原本对神佛之说不以为意的周锡兵,看到这样一尊佛像时,都忍不住肃然起敬。

    中年和尚老大不情愿地示意佛像旁边的一个坛子:“就是这个。”

    这样的坛子在乡间十分常见,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有人用来装梅干菜,有人用来装腌泡咸菜,也有人家自己酿酒,会将这样的坛子放在干燥阴暗的地方好好贮藏。

    中年和尚再一次强调了坛子没什么特别:“外面哪儿都能买到,只不过我们日日擦拭,所以上面的釉光显得特别了一些。今天我过来擦坛子时,才觉得这釉色不对劲,再摸上去,果然不是先前的那只坛子了。”

    这坛子密封着,用的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周锡兵目光在坛口上细细地转了一圈,没有伸手上去摸,而是朝中年和尚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他的目光落在中年和尚的脸上:“这坛子里头装的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