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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节

      沈竹晞目眦欲裂,终于明白心底那丝违和感到底从何而来——何昱的野心足可吞天蔽月,所谓的云萝只是手段,他想缔造一个人人听命于他的傀儡王朝,一个臣民皆如木石行尸的清平帝国!

    “可是”,沈竹晞反唇相讥,“可是你不能把自己做成云萝,你要这万世王朝又用何用?你只不过能活几百年罢了,你死之后,山河沉浮,沧海轮转,为什么还要管那时候的人间是什么模样?”

    何昱颇为意外地覆上手指,缓缓摩挲着手腕上的伤痕。凝碧楼上下的人都知道,一旦楼主开始做这个动作,就代表他陷入深思,遇见了甚为棘手的问题。他眉头渐渐蹙起,语调仍然力持冷漠:“你弄错了,我并不想成为帝王或是统治者,而且云萝虽然能够长生,却并不是永生,他们没有生老病死,可是会在大限到来之时湮灭在世间。”

    “所以云萝是没有轮回的,对吗?”沈竹晞敏锐地捕捉到“湮灭”这个字眼。

    何昱手上的动作缓下来,薄唇里吐出的每个字像是被剑锋削过一样,冷厉而讥讽:“轮回?要什么轮回?离开即是消散,即是永生永世不见,轮回误人空等,要什么轮回?”

    他扫了一眼旁边早已经呆住的萧居雁,这位雪鸿组织的首领凝立在那里,突兀到宛如一截拉长的瘦竹竿杵在那里。何昱勾了勾唇:“萧首领,你说是吗?”

    “啊,是”,萧居雁语调迟缓,隔着面具,看不清他的脸色,唯有鬓边坠下的流苏一动一动的,昭显着他呼吸急促,心底并不平静,“何楼主说的没错——雪鸿存在至今,其实并非纯粹的杀手组织,我们的宗旨却和轮回有关。”

    “和轮回有关?”沈竹晞惊异不解,想要追问,但萧居雁自知失言,此后不论沈竹晞说什么,他都三缄其口,避而不言。

    何昱似乎有些不耐烦,但这些激涌的情绪掩盖在冷锐的外表下,宛如冰泉之下汩汩流动的潮水:“好了,已经说了许多,你快做决定吧。”

    沈竹晞已经知道他们计划的脉络,可是心底的迷惘并不比初时少。他心中犹疑不决,然而,偏偏在此时,后脊里注入的药物叫嚣着在全身周转,他无力地半跪在地,以刀支撑,眼前一阵一阵漩涡似的席卷而起的深黑色。

    为什么何昱一定要今日给一个答复?为什么一定要如此争取他,而不是像对于殷神官或其他人那样,干净利落地坑害甚至杀死?

    沈竹晞脑海中闪过如是的疑问,他挣扎着含含糊糊地问出来,就感觉到何昱用剑尖挑起他的下颌,没有使力,但嫌弃清光万千的剑气还是割破他柔嫩的皮肤,鲜血如星似的渗出来,居然已经变成了深紫色。

    何昱脸色陡变,这不对,这并不是当初他给幽草下的蛊毒!那一日,他早已发觉了晚晴的不对,暗自揣度晚晴要去私自放走药医谷一行三人,于是将计就计,调换了晚晴取走的蛊毒解药。这种蛊平日在幽草体内沉眠着,在最千钧一发的时刻,便是蛰伏许久而意想不到的利刃。

    何昱低下身来,附在少年的耳边,近乎无声地说:“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要说服你?”

    他唇边扯出一个笑意:“不仅是因为你有因果律的力量,还因为要用你对付陆栖淮啊——陆栖淮本来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可是他却出现了,他身上的谜团太多,撷霜君,除了你谁也伤不了他。”

    沈竹晞目眦欲裂,忍不住就要拔刀而起,虽然他已经全身无力,但绝不能落到这两人手中,绝不能让对方利用自己去要挟陆澜!他咬破舌尖,利用剧痛换得一晌清醒,手中朝雪便剧烈颤抖着抵在何昱的嫌弃上,两柄稀世神兵无声铿然对峙。

    何昱的手指冷如霜雪,如同磐石一动不动,虽然手腕上的伤疤已然狰狞如同开裂,但沈竹晞显然更为糟糕,他手腕巨震,几乎拿捏不住朝雪,单凭胸臆中一口气自始至终地贯穿,陆澜此时定然已经自顾不暇,自己绝不能再给他添麻烦。

    然而,凝碧楼主洞彻了他的想法,手腕下压,施力越来越大,沈竹晞脸色煞白,喘息不定地竭力与他抗衡。何昱低声地说了一句,宛如梦寐,声音轻细得像碎玉跳珠:“到此为止吧,撷霜君,我也不强求你了。”

    沈竹晞瞳孔猝然间剧烈收缩,在何昱翻手将剑柄敲打在他肩膀上的剧烈一击之下,被压抑住的痛苦与晕眩豁然抬头,他最后捉住一片衣角攥紧了,便觉得眼前像是打翻了一锅黄连,苦涩的墨黑翻涌上来,渐渐吞没了他的意识。

    他的手指始终扣住朝雪,在昏沉的梦境里如同溺者逢舟,抓紧了最后的依托。

    正文 第165章 风花不记年其七

    疾风暴雨中,剑光斩碎了一天飞旋的雨滴,宛如碎玉乱珠清凌凌地滚落满地。厚重的雨幕隔绝了远望的视线,陆栖淮伸手掠起一绺打湿后钉在额前的乱发,神情有些焦躁。四方八路都是趁着飞雨疾攻而来的凝碧楼众人,他们数人各自被分隔开来,左支右绌,陷入苦战。

    风里有如擂鼓的雨声,金戈交击的响声,还有……陆栖淮瞳孔几不可察地紧缩,好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那是谁,是朝微吗?

    “不要过来!”他仗剑周旋在势如疯虎的凝碧楼众人之间,抽空提起高喝了一声,因为身形刹那的停滞,被一柄剑划破了衣襟,冷雨倒灌而入,让他微微瑟缩了一下。

    就在此时,铮的清鸣之声乍响,藕色剑光横空荡过来,截开了横亘在他胸前的祝东风。朱倚湄面沉如水,俏丽的容色在暴风雨中愈显挣扎苍白,她一人一剑,不动不闪,冷冷地凝望着对面的陆栖淮,眼神中蕴含着极大的怒意与怨气。

    就是这个人……间接地致长渊于死地。

    如果长渊不是同他一起去追查雪鸿的事端,也许现在就能好好地站在她面前。

    朱倚湄的手隔着冷雨遥遥按在胸前,那个隐藏在心口多日不敢回想的名字,在此刻又毫无防备地再度浮现。这几日凝碧楼里的弟子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纪长渊”三字,战战兢兢,噤若寒蝉,他们以为七妖剑客与凝碧楼的湄姑娘不睦,其实,她只是再也承受不住这个名字而已。

    她以为自己流落江湖多年,已经有了足够的自制力可以冰封爱恨,可是心防在某些时刻忽然如薄冰一触即溃。特别是如今,几番死生辗转,最终还是落得一个相思不足,无缘有余的结局。

    莫见笑啊,明知无解,仍甚是想念。

    又何止想念,简直思之如狂,丝丝缕缕地化为藤蔓纠缠在心上。

    朱倚湄举剑齐眉,没有第一时间出招,而是默默酝酿着,用手指缓缓拭过清亮的剑锋,将指端渗出的血滴抹在眉心,有几滴落在眼睫上。真奇怪,冷雨和寡淡的血腥气混在一起了,反而宛如清风擦亮眼眸,她紧盯着对面一袭猎猎黑衣,冷笑着再度提剑跃起。

    金铁铿然交击,祝东风清若流水,平平地划过来拦截住她,陆栖淮微微敛眉,趁着剑影交错的一刹那,翩然惊鸿地掠过来,抬臂卸去顶到面前的一击,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什么?”朱倚湄咬着牙问,惊疑不定,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缓和。

    陆栖淮颦眉盯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即使周围狂风暴雨声如海潮一般淹没了他们,朱倚湄还是清晰地听懂了他所说的每个字:“他说,如果他要死,让他死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朱倚湄浑身僵直着站定在那里,甚至一度拿捏不住手腕中的短剑,她感觉自己便如沧海中一叶不系的孤舟,内心的海滩被海水一浪高过一浪地冲刷到只剩荒凉,余下一个渺小的人影茕茕孑立,颓然而徒劳地伸手,却只抓住了指尖呼啸而过的冷风。

    她能理解纪长渊,或许那人只是希望留在她心底的模样,永远一如初见时分那般,樱草色衣衫,撑着明黄色的绸伞,含笑持着筚篥。可是她还是感觉到深不见底的悲哀,要有多么痛楚绝望,多么从容残忍,才会在永世诀别的最后一刻,连最后的念想都不愿给她留下。

    原来爱恋,便是最温存而一语成谶的恨。

    陆栖淮凝立在对面,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他的眼眸很漂亮,映着细碎的雨光,宛如洒落无数碎星。朱倚湄不再出手与他相抗,凝碧楼众多弟子颇为惊疑地看过来,不知道他们本次行动的带领人、女总管在犹疑什么,但他们很快便自顾不暇,林青释与云袖相背而立,衣袂发丝交错在一起,迎风飘扬成猎猎旌旗。他们本是七年战友,虽然也曾生疏过,一旦四面受敌而被逼至绝境,立时便心有灵犀而开阖默契。

    云袖只要微微侧眸,就能看见远处神色怔然的朱倚湄,凝碧楼的女总管恍若失了魂魄,居然没有任何动作,也不曾下令让亲信布置好。这和她们先前商量的并不一样,她清晰地记得,不久前在凝碧楼私下的短暂会晤中,她和朱倚湄相互试探着达成协议——

    那时候,朱倚湄原原本本地将凝碧楼有关云萝的计划通通告知了她,而后缄默无语,秀气的眉目在夜色里散发着幽幽暗光:“我算是明白,为何向来以‘留存’为信条的郴河云氏,也会介入这般事端中。”

    云袖默然思忖,虽然早有预感,但她不曾料到何昱所谋竟然如此匪夷所思——将人制作成无心无情、无病无灾的云萝,就等于杀死全天下人,再建立一个崭新而死气沉沉的盛事。郴河云氏虽然隐于世,可并非从中州消失,按照云萝草凭借风雷水电传播的方式,定然防不胜防、难以幸免于难。

    ——最重要的是,她和族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云萝的。

    不仅不能接受,甚至深恶痛绝,将心比心,绝不愿自己所触到的是个超然沉寂的世界。万事平静到了尽头就是崩溃跌落,一个由云萝组成的中州,注定要会分崩离析。

    “天地虽有大美,可最美的却是人心——只是欲得人心,必然要以自己的心去换取,倘若人人变为死气沉沉的云萝,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云袖不疾不徐地用朱笔轻敲砚台边缘,“湄姑娘应当知道我早年学戏,戏子水袖丹衣,穿行于舞台上众生诸色琳琅,云云总总世相百态,归根结底不过一个‘情’字。”

    “寒衫曾与我联络过——她是我镜化出来的人,本为双生,容貌、气质、才能皆别无二致,或许唯一能够相区别的,就是我二人的情感断断不同。”云袖神色平静地讲述着,语气中从容而运筹帷幄,“我这样的人,从出生起,那些矜傲、娇贵、自尊就是刻进骨子里的,就算对什么人动了情,倘若要坦然承认,甚至比死还要困难。”

    朱倚湄手指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目送一只飞蛾扇翅扑向灯焰,哧啦,透明的翅膀燃烧着跌落。她念起纪长渊递回的那半截衣袖,那上面甚至涂抹了蛊惑人心的致幻药物——分明是人心隔如天远,也曾亲密无间过,如今却落到了这般田地。

    朱倚湄无意中抬眸,注意到,云袖的手指一直不自觉地摸索着手腕上的玉环,那是羊脂白玉雕琢成的簪花图案,似乎遥遥呼应着云袖鬓角的盈盈簪花,却与她身上其他的首饰风格殊不相同,像是旁人所赠。

    环,还——想必当初将羊脂白玉环赠与她的人,也是希望她一生能平安喜乐、圆圆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