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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长孙。”商青鲤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长孙冥衣深深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卿涯端着煎好的药从门外进来,压低了声音道:“主人在这里站了一夜。”

    商青鲤眼睫一颤,从榻上起身,伸手端过卿涯手上的药碗,仰头将碗中的药汁尽数饮下,苦涩入口,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尖。

    “喏。”卿涯掏出一颗糖递给商青鲤,道:“松子糖。”

    “不用。”商青鲤低声道。

    “唔,好吧。”卿涯将那颗琥珀色的松子糖含到口中,含糊不清道:“商姐姐泡个澡吧?我去让小二送水来。”

    “嗯。”商青鲤点头应道。

    卿涯收了药碗出去,不多时就有小二送来热水。卿涯跟在小二身后,从商青鲤的包袱里翻出套干净的中衣和一条黑色的裙子搭在了屏风上,又伸手试了试水温,才掩上房门离开。

    昨夜里汗水浸湿了衣衫,现下只觉黏腻一片,商青鲤抬手拍了拍有些酸痛的后颈,褪了衣服抬脚跨入浴桶里。

    水的温度刚刚好,肌肤浸在水中,所有的疲惫似是都有所缓解。商青鲤把束发的发带解开,满头青丝从肩头泻下,铺满了水面。

    她边为自己净发,边想着这次大抵长孙冥衣是让自己气狠了。与他相识十载,还从未见过他像今天这样怀怒未发的模样。

    九岁那年与长孙冥衣初识,漠北十年,两人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时她身上的毒尚不稳定,隔三差五便发作一次。许多个日日夜夜里,都是长孙冥衣陪着她一起度过的。

    长孙冥衣于她,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商青鲤想到自己身上的毒,又想到送给了闻的那只牵机蛊,她不怕死,只是到底是做不到毫无眷恋的离开这碌碌红尘。她可以从容赴死,却不能不抓住生的希望,纵使不是为了自己,也当为了她心中的这些牵挂眷恋。

    沐浴完商青鲤从浴桶起身,伸手取过搭在屏风上的衣物,中衣入手便觉有些厚了。这些衣服在漠北时穿着正好,而今天气回暖,又身在南方,穿在身上难免有些透不过气。

    她将中衣穿好,视线落在那条黑裙上时顿了顿才取了它穿上。

    收拾妥当以后商青鲤打开门,卿涯正趴在院中的石桌上逗弄着一只白鸽。见商青鲤走到她对面坐下,忙扬手将鸽子放飞,道:“商姐姐,你昨天交代我的事,我已经给楼里去信了。”

    商青鲤点了点头,举目在院中四下一扫。

    “主人睡觉去了。”卿涯笑嘻嘻道。

    她上下打量了商青鲤两眼,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的桃木梳子起身走到商青鲤身后,一手握住梳子,一手抓住商青鲤的头发,从发根一路梳到发尾。

    卿涯替商青鲤绾了发,便去了厨房准备午膳。

    将午膳摆在了院中石桌上,卿涯去敲了敲长孙冥衣的房门,道:“主人,用饭了。”

    商青鲤坐在院中,只听见长孙冥衣不咸不淡“嗯”了一声。卿涯冲她皱了皱鼻子,便自行去厨房用饭了。

    长孙冥衣冷着脸打开房门,走到院中,在商青鲤对面坐下。伸手取了筷子,低头用饭。

    夹了一筷子牛肉放进长孙冥衣的碗里,商青鲤清了清嗓子,道:“长孙啊。”

    长孙冥衣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还是把那块牛肉吃了,咽下牛肉后他放下筷子,道:“食不言。”

    “……”商青鲤眼底满是无奈之色,……这次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把这人哄好。

    沉默着用完了午膳,长孙冥衣起身回房。

    商青鲤叹气道:“这次是急着赶路,忘了喝药了,下次不会了。”

    长孙冥衣充耳不闻,眼角的余光都不曾赏给商青鲤。

    商青鲤:“……”

    好想动手打人!

    午膳之后,商青鲤揣着满腔无奈,和卿涯一起出了客栈。

    她身上的中衣偏厚,穿着实在是不太舒服,有意去街上转转,寻着称心的布料做两身新衣。

    青砖、粉墙、黛瓦,江南的屋舍无不飘渺雅致,融于山水烟云之间。

    生在漠北长在漠北的卿涯从未见过这些秀气绝美的景致,从街头窜到街尾,沿街的小贩商铺她都要凑过去瞧上一瞧。

    商青鲤由着卿涯玩乐,留意着沿街的绸缎、成衣等商铺,最终在一家叫“一剪梅”的成衣铺前停下了脚步。

    一扇单开的松木门,门上没有漆色,镂空雕刻出了一树梅花。门上松木的匾额上“一剪梅”三个草书字笔势流畅,不拘章法,似龙蛇飞动。匾额右下角又以秀气的楷书,写了“成衣”二字。

    这家店铺并不宽敞,挤在一家古玩铺子和一家绸缎铺子之间,从外面看上去,还不及古玩或绸缎铺子三分之一宽敞。但它明明身在闹市,却给人宁静致远的感觉。

    商青鲤上前推开那扇松木门,淡淡的松木香扑鼻而来。门内左右两边的墙上挂满了样式不一的女子成衣,却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正对面的柜子后站着个老头。

    正在拨弄算盘的老头听见推门声,从柜子后面走出,站到商青鲤面前,笑眯眯拱手道:“小老儿一剪梅,这墙上的样式客官您随便挑,有合心意的小老儿给您量个尺寸一夜就能赶制出来。”

    一剪梅鹤发童颜,身高只到商青鲤肩膀,却蓄了三寸长的胡须,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红润有光泽。

    这时卿涯也推门进了铺子,目光在两边的墙面上掠过,走到商青鲤身边盯着一剪梅道:“你这铺子里怎么尽是些女子的衣服。”

    “小老儿只喜欢做女子的服饰。”一剪梅抚着胡须,笑呵呵道。

    “……”卿涯一皱眉,凑至商青鲤耳边小声道:“商姐姐,我们还是换一家吧,这个老头儿看起来有点不太正经。”

    商青鲤眨了下眼,还未开口,一剪梅已像一只被人踩着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瞪着卿涯道:“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小老儿哪里不正经了!”

    卿涯心下一惊——她明明刻意压低了声音,按理说这个老头儿根本不可能听到她说了什么。心知这个老头儿不简单,卿涯上前一步站到商青鲤身前,道:“你一个老头卖什么女子衣服,老不羞。”

    一剪梅听言气白了脸,眸中怒火直烧,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了起来。

    卿涯见此绷直了身体,暗自做好了与一剪梅交手的打算,却见一剪梅一抬手,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卿涯抖了抖,口中嚷着:“你!你!你!你!”

    他嚷了几遍之后忽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捂着脸哭道:“小老儿就是喜欢给美人做衣服,就是喜欢!”

    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红扑扑的脸上泪珠一颗颗淌落。

    卿涯像是被一道天雷劈过一般,整个人愣在了原地,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嗓音,无措道:“诶……你别哭啊…别哭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一剪梅兀自哭个不停,眼泪止也止不住。

    “你别哭了啊!”卿涯抓了抓头发,无奈道:“我买你的衣服还不成么!”

    哭声戛然而止。

    一剪梅用袖子抹了抹脸,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笑眯眯道:“看上哪个样式了?来来来,小老儿给你量个尺寸。”

    卿涯:“……”

    商青鲤:“……”

    她二人随手各指了件挂在墙上的衣服,正琢磨着如何委婉的拒绝一剪梅量尺寸之事,一剪梅已乐呵呵地围着她们绕了两圈,一双眸子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她们无数眼,道:“好了,尺寸小老儿已经量过了,丫头过来写个地址,小老儿明日天黑之前送去。”

    “……”

    卿涯苦着脸写下了地址,摸出锭银子丢在柜子上,牵着商青鲤逃也似的离开了。

    从一剪梅出来以后,卿涯抚了抚胸口,道:“商姐姐,这个老头儿真是……”

    “挺有趣。”商青鲤接过话道。

    “……我怎么没看出来他哪里有趣了。”卿涯晃了晃脑袋,撇嘴道。

    正午刚过不久,金乌高悬,微风袭卷着阳光迎面拂过,空气里满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商青鲤看了眼天色,继续沿着街道向前。

    “喵~”身后传来一声猫叫,穿透熙熙攘攘的闹市,直直落在商青鲤耳里。

    这声猫叫低沉浑厚,与一般的家猫不一样,叫声中透着几分傲气。

    商青鲤闻声回头,酱油穿过人群飞奔而来,直直扑在她怀里。它一日日成长,体型越来越大,也越来越重。商青鲤被扑了个猝不及防,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

    她伸手搂住酱油,微微抬眼。

    入眼是十里繁华长街,车如流水马如龙。

    而江温酒青袍如故,从满眼色泽满耳喧嚣中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他眸中潋滟生波,斜飞入鬓的长眉轻轻一扬,这世间所有的熙攘喧嚣都成了过眼云烟。

    ☆、三四。不堪盈手赠。

    他的身后是繁华的十里长街。

    他穿过往来的人群,一步步走到她身前。

    和风从他长长的袖袍间漾过,他盛极的容颜笼在光晕里,面若细瓷,有微光乍现。

    “不辞而别。”江温酒在她身前站定,似笑非笑道:“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商青鲤松开搂住酱油的手,道:“是么。”

    “自然。”江温酒的眸光落在商青鲤身上,由上至下轻轻一扫,眉梢微挑。

    她今天罕见的穿了件黑色斜襟长裙,荷叶边的裙摆用银线勾了边,前襟上绣了株红梅,风骨苍劲。几片红色的花瓣飞落而下,散在裙摆处。

    并不是多么繁复的样式,但黑衣与红梅的鲜明对比,又衬着商青鲤那张清冷的脸,一眼看去,便觉有欺霜傲雪之姿。

    “挺好看的。”江温酒笑道。

    商青鲤抿了抿唇,不知如何搭话。

    昨夜毒发时她咬破了自己的下唇,虽然卿涯在她被长孙冥衣劈晕时替她拭去了血迹抹了药,但许是咬的狠了,抿唇时还是有些痛。

    她蹙了下眉。

    脑海里不期然又想到了原欺雪躺在榻上,抓着她的手,柔柔唤她“江师兄”的情景。

    商青鲤又蹙了下眉。

    此时江温酒的眸光已从黑裙转到了她脸上,原本波光潋滟的眸子在瞥见她微蹙的眉和像是被人咬过的下唇时,蓦地一沉。

    他眸间波涛骤起,唇边笑意一敛。

    “商姐姐。”卿涯俯身摸了摸蹲坐在商青鲤脚边的酱油,星眼里满是欢喜,道:“这只山狸是你养的么。”

    “嗯。”商青鲤应道。

    “我以为你不要它了。”江温酒道。

    他原本雍容的音色里掺了丝不愉,入耳稍显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