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节
“娘,我会写字,会说官话,能上码头帮忙。您别怕,实在不行,我装扮成小子去扛货,也能养活你。我能养活您,也能养活草儿。我保证!娘,就带着吧。”
黄氏想了想,道:“带着吧!”自己还是心软了,本想不便宜陈林那死人头的,怎么还想着把草儿留给他呢!带着去城里,实在过不下去了,卖了草儿也能撑两天。
柳娘不知道自己和黄氏的想法南辕北辙,见黄氏答应,笑着拉起草儿,赶紧从厨房里拿了个饭团塞给她。
“娘,咱们进城没有户籍文书怎么办?”
“嗤——看你主意大破天的样子,还以为你多有能耐呢!成了,跟着老娘就是,就会吹牛嘴把式!”
第166章 渔家傲
黄氏拿刚刚煮饭剩的温热米汤喂了躺在摇篮里的小婴儿, 又给他换了尿布, 自言自语道:“陈林啊, 老娘仁至义尽了!”
傍晚, 温柔的河风吹得人醉醺醺的, 黄氏带着柳娘和草儿, 快步走出了村子。路上碰见人问:“陈家弟妹,你这是往哪儿去啊?”
黄氏不改泼辣本色,道:“去找那死鬼呢!一个人在外头风流快活, 不知道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们男人啊, 每一个好东西!”
“嘿嘿!”那男人啐了一口, 笑骂道:“死鸭子嘴硬, 拉着小娘皮去给老陈赔罪吧!也就老陈厚道, 不下蛋的母鸡还耀武扬威的呢!”
“滚你老娘的蛋, 你连个不下蛋的母鸡都养不起,滚滚滚!别耽误老娘!”黄氏对挡在自己面前调笑的男人习以为常,连打带骂得挥开他,快步走出了村子。
几乎是小跑着出了村子, 走到大路上, 刚刚紧张不已的三人这才放松下来。草儿腿软,一个踉跄倒在路上。
黄氏拿袖子胡乱抹了抹额头,装作自己一点儿都不害怕的样子, 骂道:“还不起来,老娘欠了你的!”黄氏也知道草儿人小腿短,让她这么走着, 天亮了都走不到城里。
黄氏拉着两人走到路边草丛里,开始脱衣服。
???
柳娘目瞪口呆的看着黄氏,这么热的天气,黄氏穿了三层衣裳在身上,里面是丝绸的好衣裳,外面才是粗布麻衣,想必好衣裳都是以往陈林生意好时候买来装门面的。柳娘看着她毫不避讳的脱干净了,连小衣都不剩,白晃晃一片在眼前。黄氏从衣服里掏出棉布做的新小衣穿上,再穿那粗布衣裳。
黄氏嗤笑道:“偏头做什么,老娘有的你也有,没见过不成,还脸红!”
不说还好,一说,柳娘连耳朵根都红了。
这可是在大路旁边!周围就半人高的稀疏野草!挡不住什么的!天还没全黑呢!再多的感叹号都不能表达柳娘此时的崩溃。
只见黄氏解下腰带,柳娘尴尬问道:“你还要做什么?”
黄氏轻哼一声,把腰带展开,原来她的腰带是长方形的大块布料,只因料子轻薄,才能束成腰带。黄氏把腰带放在地上,把刚刚换下来的丝绸衣裳整齐包起来,做成一个包袱,兜头扔在柳娘脸上。
柳娘手忙脚乱的捡起包袱,黄氏已经一把拎起草儿,反手就甩到背上,看着还在愣神的柳娘,喝到,“还不快起来,你要在这儿过年啊!”
说完也不等柳娘,一个人大步迈出草丛,顺着大路往城里去了。
柳娘把包袱斜跨在背上,跟着她赶路。赶路柳娘是不怕的,一行三人很快就走到了县城城门口。此时城门已经关了,黄氏熟门熟路的走到城墙脚下,找一个稍微避风的地方,拉着柳娘和草儿团成一团,猥琐得缩在墙根底下。
在这城墙脚下,还有零星几个人也团成一团,缩在一起躲避夜里凉风。柳娘本梳着男子发式,穿着男装,此时也不扭捏,大胆往旁边看去。墙角边上有正经的茶摊子,四面绷着油布,在里面歇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至于黄氏这种熟门熟路,一来就往墙根底下缩的人,被人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不用看都知道是穷鬼。
柳娘依靠着高大的城墙,心想,哪辈子不是直接入城,就是晚上也有把城门叫开的特权。
母女三人傍晚从村里出来,走到县城已经是丑时了,在墙根底下缩了两个时辰,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白。夏天的闽南天亮得早,太阳一出来,黄氏就拉着柳娘和草儿去排队了,排的当然是平民的那一支队伍。
黄氏拍着柳娘的肩膀再次告诫:“给老娘打起精神来,再一副打不出粮食来的模样,老娘卖了你!”打不出粮食说的是没胆子,怕事儿、怕生。
柳娘只是一时不适应环境,又不是傻子,马上答道:“行了,娘,我知道了,你别天天啰嗦。我都是大男人了,别总把我当小孩子!”
队伍前后的人听了,跟着打趣道:“哟,毛都没长齐的大男人,要不要哥哥教教你啊!”嘴上调笑,手上还比在胯部,做下流动作。
柳娘忘了,在闽南,南风甚重。男人,尤其是小男孩儿,也不见得安全。
柳娘呸了一声,道:“我可是去读书的!”
黄氏拉了拉她,柳娘也好似意识到不该和一个陌生人炫耀,强撑着不低头,却转开的眼神。队伍里的人也大约明白,他们不知是走了社能狗屎运的贫家子,居然能去读书了。虽然身上可能有几个钱,不过能读书的都有背景,不是平民可以招惹的。刚才逗弄柳娘的男人也识趣闭嘴,还和身前男人换了位置。
一直等到太阳老高,黄氏母女三人才进了城,为了草儿进城的三文钱,黄氏从城门说到城中,“才三岁的小姑娘,还没有男人腰高,居然就要守三文钱,和个大男人一样,说到哪儿去都没这个道理。果然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城门口的小鬼都知道克扣卡要,一群吸血的蚂蟥!呸!不是东西!”
“娘,我们先去哪儿啊?”柳娘知道直接让她别说了没有效果,果断转移话题问道。
“老娘看你男人当得有模有样的,还顺口就编出了要读书的瞎话,果然是老娘的种,有出息!”黄氏笑道:“这主意好,老娘都没想到!咱就读书去!”
黄氏拉着柳娘和草儿,七拐八拐到了一家后街当铺。黄氏把她带出来的几件丝绸衣裳死当,换了三两银子。
“当初买的时候足足十五两,到绣房去卖,光那小衣上的绣花就不止三两!”黄氏十分心疼银子,叹道:“若不是防着你那死鬼爹找来,老娘就去绣房耗着了。死鬼,又欠老娘十二两雪花银!”
换了银子,黄氏带柳娘去成衣铺子给柳娘置办了一身粗布长衫,把她往读书人里打扮。“老娘可是花了足足三百文,你端起架子来,目中无人的样子,说话四个字四个字往外崩。”
黄氏打定主意,让柳娘装作去读书的小儿子,儿她就是跟着伺候的老母亲。小吏们对读书人有天然崇拜,柳娘若是一路上能蒙混过去,她们就能安全的出城了。黄氏跟着陈林做生意,当了几年内掌柜,眼界可不是一般女人能比。她没去娘家烟西村,也没躲在县城里,她的目标更远!
“娘,目中无人是骂人的话。”柳娘提醒道。
“管他呢,就是那么个意思,你心里明白就成!”黄氏不在意的挥手,让她端起架子来,不能让人瞧出破绽。
“要做读书人,怎么也该有笔墨纸砚书本傍身吧。”
“呸!做你娘的春秋大梦,一套上好的衣衫还不知足,老娘上哪儿给你找笔墨纸砚去?知道笔墨多贵不?一本薄册子一两银子,把你卖了都置办不起一套来!”黄氏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儿,顿时惊叫起来。
“娘,不要你出钱,我刚过来的时候,看见正街上的翰墨轩在出题考校学子,榜上写了,能答出题的人免费赠送笔墨纸砚和新版四书一套。”柳娘从村里出来之后,来到自己熟悉的环境,觉得终于走上了正轨。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读了几天书,就敢去答题,真是猪鼻子插葱——装相(象)呢!老娘以为你能说出读书的话来,还以为你终于清明了一回,没想到还是不上台面!成了,成了,别去丢人现眼了,让人看见,又是一桩是非。”黄氏不认为她旁听几天的姑娘能答擂台上的题目,能在大街上摆擂台的,不是真材实料,就是后台强硬,哪里是他们这种小老百姓能碰的。
“娘不信我能答上?”
“信,信,信!赶路呢,没那闲工夫,等到了府城,你爱怎么答怎么答去!”黄氏随口敷衍道。
“娘,我一天的饭钱是五文吧,刚好报名要五文钱,你给我。若是输了,我一天不吃饭就是。”柳娘打定主意要去试试。
黄氏想了想,从内衫口袋里掏出铜钱,数了五枚在她手上,扬眉道:“说好了,钱给你,若是败了,日后就都听老娘的。老娘让你上山你不准下河,老娘让你捉鸭你不准撵你。”
柳娘好笑接过,到了“文明人”“肯讲理”的社会,她相信自己的经验比黄氏丰富,笑道:“您请好吧~”
柳娘暗下决心,要得头名,给黄氏瞧瞧她的风采。报名之后,柳娘先细细看了打擂台细则。分对对子、下棋、书法、画画和写文章五类,柳娘看了挂出来的模板,心里的底气瞬间消失了一半。
她好像只能比写文章和下棋两项了。对对子听着最容易,别忘了,人家是用闽南语对了,平仄音韵全然不同,柳娘几辈子用的都是官话、北方语系,在闽南对对子那是白瞎!书法、绘画更别说,都是需要功夫练的,此时她还试过身体是否协调,不敢上去丢丑。
最后先选了把握最大的下棋,刚好她的五文钱,也只能选一样。
柳娘穿着最粗糙的长衫,勉强够着了读书人的门槛。见她来挑战,对弈这个擂台也只有年轻棋手出来应战,真正的高手都端着茶在凉棚里歇息呢。
第一局,柳娘两刻钟就让对手鞠躬下台了。对弈擂台的规矩是挑战指定人选,像她刚刚打败的人,有五百文的收获。
柳娘也不冒进,规规矩矩按着张榜出来的顺序一个一个挑战过去。五局下来,上榜的人都交过手,没一个在她手上讨了便宜。
每位棋手身上的押金也是呈几何倍数增长,打败了五个人,柳娘现在已经有390500文钱,换算下来就是三百九十两零五百文,把翰墨轩的东家都惊动了。
“小兄弟棋艺高超,难得、难得啊!”
“学生狂妄。”柳娘作揖,脸上一片红晕,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不好意思羞红的。圣人子弟,却拿学问还换银子,君子不为。“学生惭愧,此行往府城入学,囊中羞涩,见先生摆擂便动了心,丢了师尊的脸面。惭愧,惭愧!”
翰墨轩掌柜一听更高兴了,原来是个正经读书人啊!掌柜的本以为是专门赌棋的,还想着拉拢过来,见他小小年纪,就能到府城读书,前程必定不可限量。
能让一个未来有出息的读书人对他翰墨轩有好感,掌柜的也十分高兴,秉持着与人为善的想法,热情拉柳娘进了店兑银子,还要留他吃饭。
柳娘做足了一个不谙世事、有本事却不会用的清贫书生形象,连连推却,道:“学生已买了午时一刻去府城的船票,不敢耽搁,不敢耽搁。”
翰墨轩掌柜十分遗憾的送她出去,又问了她姓名籍贯,知道她只是路过此地的学子,并不是县城里的人,更是遗憾了好久。
翰墨轩掌柜十分体贴,银子换成了三张一百两、一张五十两和四张十两的银票,剩下五百文钱就兑成铜板让她抱着了。柳娘抱着一堆铜板挤出人群,看得围观人群艳羡不已。人们还以为她只得了五百文呢,等柳娘走了一会儿,掌柜的才出来说明,刚刚的人赢走了三百九十两巨款。围观的人再去找人的时候,人早就没影儿了。
柳娘没想到只下棋就能赢近四百两银子,再也不敢打写文章的主意,拿着银子赶紧去和黄氏汇合。
站在树荫底下的黄氏赶紧站起来,见她手上铜板,马上装进包袱,一行三人匆匆走了。
等甩开几个盯梢的上了船,黄氏才道:“真赢回来了?”
“咱这中等仓的票,不就是儿子给您买的吗?这还不够真?”柳娘从怀中掏出银票,一股脑塞进黄氏怀中,道:“你瞧瞧,一早上就挣了这么多。我说能养你,能养草儿,不是假话吧?”
黄氏眼神复杂的看着柳娘,刚刚她也在围观人群中,只是下棋不想做对子那么精彩,能出声听个热闹。摆出来的大棋盘上的讲解她也听不懂,就悄悄躲回树荫下了。没想到在家里让她打骂的小姑娘,居然有这等本事。
柳娘从她的眼神中找回自信,笑道:“陈林给过你这么多银子没有,日后跟着我就是了,保证吃香的喝辣的!”
“滚!占你老娘的便宜,从哪儿学来的混账话!什么陈林!那是你老子!”事实证明,什么复杂眼神,不存在的!黄氏还是那个黄氏,几巴掌赏在柳娘背上,蘸着唾沫数银票。“老娘跟你说啊,就这一回,下回不准了!十赌九输,这回是你遇上好人了,肯认账。不然你瞧着,在街面上混的,谁没有后台,到时候拉你去剁手跺脚,你也没地儿说理去!别听什么小赌怡情大赌伤身的鬼话,只要是赌,就没有好事儿!原先咱家隔壁的老袁,不就是堵得典妻卖妾,卖房卖地最后死在赌/场吗?这玩意儿碰不得!”
“娘,没想到,你还有这等见识。”柳娘笑道。
“笑话,老娘吃得盐比你吃的米多,还能不知道?”黄氏笑骂:“不能让你尝了甜头继续去赌,银子老娘收着就是。”
黄氏喜笑颜开的数清楚银票,从内衫里拿出原先裹银子的油布,整整齐齐的包了,重新捆回自己胸口下面。银子、银票把她的胸脯托得高高的,柳娘挑眉,这地方安全啊!
“想独吞银子就直说,还讲一堆大道理呢!”柳娘撇嘴。
“滚你娘的蛋,吃老娘的穿老娘的,你自个儿都是老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老娘要你几两银子还有意见了?”黄氏笑骂,一两银子也不给她。不过她们好歹坐上了中等仓,一家子能挤在独立的小房间中。等船家来售卖吃食的时候,黄氏也不打算按原计划啃干粮了,拿钱买了热汤和正经饭菜,吃了个满嘴油光。
草儿不知道她们为何高兴,不过看大家喜笑颜开的,她也跟着笑,默默吃饭。
柳娘看着草儿稀疏发黄的头发感叹,真是太乖了,才三四岁,跟着奔波、睡墙根、吃冷饭,半点儿苦都没叫过。
坐船两日,她们就到了府城,府城和县城不一样,府城管理更加严格,进门要查户籍。柳娘才想起来,她们是没有户籍的,柳娘看着黄氏,当初走的时候,黄氏说她有办法的。
第167章 渔家傲
黄氏高昂着头, 领柳娘和草儿进了城门边上的小客栈休息。把她俩放在客栈里, 自己独自出去置办了一身行头回来。
不到一个时辰的功夫, 黄氏就回来了。柳娘见她领着个包袱进来, 接过一看, 里面全是大红大紫的衣裳, 而且泛着老旧毛边,褶皱处还有些褪色,这种衣裳, 除了老旧就是艳俗, 用来做什么?
看到柳娘疑惑的眼神, 黄氏并不解释, 而是干脆当着她的面儿换了起来。
柳娘赶紧垂下眼帘, 这当着人面换衣服的毛病就不能改改吗?她习惯不了这样豪放的作风!
黄氏换了一身大红大紫的衣裳, 头上也簪了大红牡丹花,坐在桌前一阵摆弄,脸涂得煞白,嘴巴上口脂浓重还泛着死皮, 脸蛋上两团大大的红晕, 活像一直母狒狒。黄氏扮好妆容,回头眨眼问道:“好看不?”
柳娘艰难的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问道:“你真觉得这样好看?”这让人绝望的审美啊!
“好看是好看, 就是让人看不出本来模样。”黄氏看向屋中铜镜。
柳娘狂点头,何止是看不出原本模样啊,这晚上都能装鬼啊!
“哈哈哈!”黄氏狂笑, “蠢东西,这妆就是专门用来让人看不出原本模样的。”
黄氏化了妆比不化妆难看多了,穿好一身行头,又让柳娘换下她的书生装,扔给柳娘一身不知从哪里寻摸来的发臭的乞丐装。
柳娘捏着鼻子退远,道:“什么东西?不用了吧,我穿出村儿那身就行!”
“你身上穿的可是正经人家衣裳,不是个女乞丐,轮得到老娘这样的老鸨母收拢吗?赶紧的!”
“那我穿里衣再穿啊。”柳娘嘟囔道,把里衣挽起袖子,只因乞丐装胳膊肘以下是条状的须须。
捏着鼻子穿好,柳娘赶紧催促道:“走吧,走吧。”不管黄氏打的什么主意,赶紧行动吧,不然自己都要被臭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