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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节

      待再起不了身,唤了妹妹到床前,与她道:“翎娘是我心头宝,我只搁不下她。除了你,我再不放心旁的人来照顾她。我走后,家翁必会为哥哥求娶你。你若愿嫁最好,哥哥是可托终身之人。你若不愿,将翎娘带在身边教养。勿使她失怙。”

    小毛氏握住姐姐的手:“有我。”

    大毛氏遂放心而去。

    一如大毛氏所料,她去后,待范大守满一年,范父为范大求娶小毛氏。

    毛父爱女,心甘情愿愿意养女儿一辈子,但范大人品可期,遇到这样的人,毛父也不愿女儿错过。何况还有外孙女的缘故在其中。

    小毛氏在这乡野地方,已经是老姑娘。乡野间从来女子早早出嫁,早早生孩子,于这等宁可不嫁也不将就,只在家读书的,自是无法理解。

    毛父便去问小毛氏的意思。小毛氏道:“问问哥哥可愿娶我。他若愿,我便嫁。他若不愿,将翎娘交于我教养便是了。就隔一道院墙,这么麻烦作甚。”

    范大闻知,沐浴更衣拜见岳父:“蒙岳父垂青,以欣娘贻我。若幸再得阿莹,必珍之爱之。”

    毛莹遂嫁范大,二人志趣相投,琴瑟和鸣。待翎娘亦如亲生。

    只生未逢好世道,于这乱世之中,终是一缕香魂散去。

    翎娘道:“我娘亲和母亲,一直在合力修书,至母亲去前,已至收尾处。我现在所学尚浅,还无此学识接手。只有慢慢学,慢慢提高,将来替娘亲母亲将此书收尾刊行。我这想法,已经跟父亲说了,父亲亦支持我。所以,我不打算嫁人,我想在父亲身边,专心治学。”

    “只是,在那之前……”她道,“我还得先练好我的刀,叫人再不能欺了我去。”

    第76章 076

    范大先生与金太妃之间变得紧张了起来。

    “太妃想要我撰文颂扬王次子至孝至纯,礼贤下士。”他说。这便是要用“信阳范氏”的名声替王次子的品德做背书, 鼓吹他以“贤”得位。

    竹生问:“那要怎么办?”

    范大先生压根就没打算在王次子身上押注, 他简单粗暴的道:“跑。”

    于是他们就跑路了。

    在傍晚时分, 城门将要关闭之前, 一行人出了城。天黑了便打着火把赶路。不到一个时辰,身后传来马蹄声。

    “先生留步——!”后面的人高喊。

    金家那个中年人带着两个年轻人和一队护卫追了上来。中年人勒马,责备道:“太妃待先生不薄, 先生何故夜奔!”

    竹生一行六人, 范大先生亲自御车, 车上坐着翎娘和七刀。其余如竹生、阿城、阿城二叔都骑着马。对面护卫约有二十余人, 个个体格彪悍,然这边的六个人并无惧色或是紧张。

    范大先生下车,抱拳道:“太妃错爱, 某自感激。只某尚未决定出仕,不忍当面拂却太妃一片爱惜之意,故才不告而辞。”

    中年人正待说话,身后一个年轻人已经不耐烦道:“父亲还与他啰嗦什么。这人不识抬举,看不起我们金家, 直接绑回去就是了!”

    金家, 也就是如此了。范大先生心下微哂。

    中年人略一犹豫, 叹道:“先生这是逼我, 太妃有命,无论如何,要带先生回去。只好委屈先生了。”他说完, 一众护卫便拔了刀,顿时一片仓啷之声。

    范大先生提着衣摆,向后退了一步,道:“莫伤人命。”

    金家子以为这书生怕了,心下鄙夷,正要再说两句有气势的话,范大先生身后却有一骑提缰上前,回答道:“我有分寸。”

    那骑士体型窈窕,身量却不足。一张面孔在火把光照下,清艳迤逦。虽然年齿尚幼,却已经是个美人。范大先生那句“莫伤人命”,原来却是对她说的。

    金家两子不由一呆。

    竹生也是无奈,之前两次事件,她似乎给别人留下了很强的“嗜杀”的印象。然人若不来杀她,不踩她底线,她又何故要杀人。

    没人想做杀人狂魔的。

    竹生貌美,惹得众人都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在心底暗赞。

    竹生却道:“你们先走。”

    范大先生便登车,一甩缰绳,带着几个人就要离去。

    中年人见状,沉了脸色,手一挥:“带先生回去!”说罢,也嘱咐了一句:“勿要伤了先生家眷。”

    他的一个儿子得令,一夹马肚,就冲竹生冲了过来。竹生已拔刀。

    范大先生等人听到身后响起轰然一声,随后许多马匹嘶鸣,听着瘆人。阿城频频回头。

    过了片刻,夜色中响起马蹄声。竹生骑着马追了上来。

    阿城打量她身上并无溅射的血迹,试探着问:“没、没杀人吧?”

    竹生转头,森然道:“若不灭口,叫他们知道了我们去向,必成后患,都杀了。”

    阿城骇然。

    阿城的二叔已经不忍看。翎娘捂眼,七刀低头憋笑。范大先生无语的看着自己这憨厚弟子。

    竹生“噗嗤”一笑。

    阿城这才反应过来被耍了,恼得一路哼哼唧。心下偏又好奇的紧,待寻了宿营之地,终是憋不住去问:“我听见好大的马叫声是怎么回事?”

    竹生道:“他们人多,一个个来有点麻烦,我削了所有的马脚。”

    听着比杀人仁慈多了,但阿城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忽然胃中食物上涌。

    金家人爬起来,呆呆的看着地上横在眼前的那条沟。

    那个少女在马上一刀斩出,便是一道阻了马匹的横沟。她一个侧翻下马,单膝点地,一手撑地,又是一刀横着挥去。众人只看到绿影一闪,便觉得身体一歪,纷纷跌落在地。没人送命,只有一人受伤,是跌下马时被自己的刀划伤了。

    二十护卫,不战而败。直到那少女又翻身上马离去,众人还呆呆的。

    “她是什么人?”中年人被人搀扶着,喃喃道。

    没人能回答他。大家只记住了那少女的美貌和她那柄又长又阔的绿色的刀。

    范大先生小睡了一觉,睁眼醒来,火堆另一侧,竹生还在打坐。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向她走过去。

    竹生睁开了眼睛。

    范大先生道:“可有进展?”

    竹生摇摇头。

    范大先生道:“我反复研读,你这功法甚是奇怪。我也读过几本养生练气之法,虽略有不同,但所依之根基都是一样的。道家讲究人体有窍,气在窍间行。你这功法,却根本全不相同。”

    竹生心中微动:“你还读过那样的功法?”

    “算不得什么功法,养生练气的法子罢了。”范大先生道。

    “可有照着练?”竹生问。

    “年轻时候和舍弟一起钻研过一阵,没研究什么结果。舍弟倒是曾说过,他似乎摸到些门道。他说某一日照着书中吐纳时,忽然觉得空气似乎不一样了。”范大先生道。

    竹生心脏跳得微快,问:“怎么不一样了。”

    范大先生却道:“我当他吹牛,他这家伙惯会吹嘘的,我就没理他。他一阵子热度过去,后来也没再练过。”

    竹生微感失望。

    范大先生捕捉到她这一点情绪,沉吟了一下,道:“那些书原都是我家书库藏书,我们誊抄来的。据说我高祖极是热衷此道。他老人家活到九十二才仙去,一直便说是这等养生练气的法门能延年益寿。曾留下遗命,令范家子弟都要修习。可下面几代人,再没谁练出个所以然来。渐渐也就没人去练了。”

    竹生双眸深如潭水。

    如果范大先生的高祖修炼的所谓“养生练气”的法门就是炼气之术,且能引气入体,那么便说明,这个凡人界还是有灵气存在的。

    只要狐狸没有骗她,也没有自己搞错,那么她……她相信她迟早能够踏出那一步!

    范大先生盯着她的眼睛。

    “怎了?”竹生才回过神来。

    “有时候,不看你面孔,便不能相信你才将将十三。”他叹道。

    那双眼睛里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和沉静。是要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一个未及笄的少女拥有这样深邃的眼睛。

    七刀那个孩子,也是有一双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的眼睛。而翎娘……想到翎娘,他便心中疼痛。他的阿翎曾经多么的无忧无虑,天真烂漫,是他这作父亲的没有保护好她。这短短的日子里,那孩子竟已经有了几分欣娘的冷静,莹娘的血性。

    便是阿城那孩子,看着依然憨厚如往昔,可眼神中也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这些孩子,就像是璞玉,落入这俗世红尘中打磨。不知道将来是会放出光彩,还是碎作尘埃。

    “还没问过先生年岁。”竹生才想起来。

    范大先生道:“痴长些岁月,今年该三十有四了。”

    竹生歉意的道:“先生名号呢?”至今,她都还不知道范大先生叫什么名字。

    范大先生道:“我单名一个深字,字伯常。”

    又是名,又是字的,竹生就茫然了。实在是她出生在乡野,杨家没人有字。甚至孩子的名字就以数字为名。到了长天宗,大家又更重道号,对俗世名字不甚在乎。

    又是这样,范深心想。这个小姑娘懂很多,虽然她常常拒绝听,但其实她内心明白。但偏偏就有许多日常的常识,她一无所知。

    “称男子若直称其名,不太有礼,通常称字。譬如我,同辈好友,便称我范伯常,或去掉姓氏,只呼字。”他给她解释。“又因我在乡间开塾授课,故大家又都称我一声先生。”

    竹生点头受教。

    范深看着她道:“你就不打算问问我明天将去哪里?”

    竹生的确是不打算问的。反正她现在还离不开范大先生,他去哪里,她便只能跟到哪里。但范深都这样怨念的问到她鼻尖了,她只能顺势问:“先生打算去哪里呢?”

    范深道:“恒城。”

    竹生就“嘿”了一声。

    “……”范深道,“怎了?”

    “先生看不上金太妃和王次子的后宅手段,却要去投这后宅手段的手下败将吗?”

    范深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世子总归是嫡长正统,我不亲眼看看,不能下定论。”

    竹生道:“好吧。”

    范深道:“这次不造势了,悄悄看看就可以。”

    “看过了结果不行呢?”竹生问。

    “……许国境内,就只剩下盛公子了。”范深道。

    这是不全看一遍不甘心了。竹生便道:“好吧。”

    范深道:“一路上,还要有劳你。”

    “互惠互利。”竹生道。

    他们行了半个多月,脱离了朝阳城的势力范围。一路上,越远离朝阳城,治安便愈差。

    托风调雨顺的福,今年的粮食倒是丰产,世道虽乱些,也是因为上层权力者的争夺,老百姓好歹还能填饱肚子。只要能填饱肚子,保住性命,老百姓就基本不会要求更多,很容易便适应现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