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他的目光诚挚,语气温柔,如沐春风,令人不自觉地对他卸下了心防。
韩月影也不例外,她双手抱着茶杯,沮丧地把今日的事说一遍,然后很是懊恼地说:“我给婶娘和青云哥哥丢脸了。”
褚孟然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以为意地说:“我还当是多大的事呢,不就是你多吃了点点心,喝茶如牛饮,把漱口水当白开水喝了吗?”
他的态度恣意,神情不羁中透着几分不以为然,似乎这些在小姑娘眼中是天大的事到了他这儿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韩月影有些囧,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是啊,不过是失了礼,无关生死,能大到哪儿去,是她着相了。只是她无所谓,但她不能让人戳贺夫人和青云哥哥的脊梁。
“怎么,还没想开?”褚孟然见她小脸仍皱成包子状,伸出手指往皇城的方向指了一下,然后颇为神秘地说,“你知道太、祖的开国元后,追封谥号与太、祖齐平的陈皇后最喜欢吃什么吗?”
怎么说到这儿了?韩月影一头雾水,茫然地摇摇头。
褚孟然往椅背上一靠,神情多了几分玩味:“陈皇后乃屠夫之女,追随太、祖,南征北战数载,生三男四女,地位超然,颇受太、祖和众臣尊敬。因为年少时的经历,陈皇后最喜豕肉,尤其是豕的内脏。”
韩月影惊讶地微张着小嘴,大庆流行吃牛羊肉,豕是普通平民百姓餐桌上的食物,别说王公贵族,便是稍有家底的富贵人家都是不屑的,更逞论豕的内脏了。不得不说,陈皇后的爱好还真是独特。
对上韩月影盛满好奇和求知欲的眸子,褚孟然也不故弄玄虚,继续道:“就因而陈皇后喜欢,四五十年前,在大庆竟掀起了一股吃豕内脏的风潮,经久不衰,当时人人以食豕内脏为荣,一时之间竟然豕内脏价格暴涨,堪比牛羊肉。”
韩月影若有所思。褚孟然这番话对她的世界观冲击极大,她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我错了,是我太弱?”
“可以这么说。”褚孟然一击掌,循循善诱,“想当初太、祖在御花园里种菜,群臣皆夸,史书上都说,太、祖仁慈恭俭,以身作则。若换成你把自己院子里的花草全拔了,种成瓜果蔬菜,却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被人嘲笑小家子气。”
“我怎敢与太、祖比。”韩月影头摇得像拨浪鼓,心里却隐隐有些认同褚孟然的话。今儿她在茶寮的行为若换到贺老夫人或者贺夫人身上,大家不但不会侧目,反而会恭维她们,夸赞庖夫的手艺好,加赏下人。至于那一杯漱口水就更不是事了,随意一句奴婢拿错了抑或是老夫人太口渴,一句话便打诨过去了。
说到底还是她太弱了,家世落魄,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自己再不自立自强,如何让人看重,尊敬乃至忌惮。
见她露出反省之色,褚孟然也不催促,拿起茶盏慢悠悠地晃动,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讥嘲的弧度。与这些自诩门风清正,世代传承的大家族不同,皇家可以说是全天下最不讲究规矩,不在乎礼教的地方。只要皇帝喜欢,宫女也能做皇后,只要皇帝不喜,便是嫡子又怎样,照样与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失之交臂。
半晌,褚孟然搁下了茶杯,看向若有所悟的韩月影:“可是想通了?”
韩月影站起来重重朝他一拜,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浮现出不同于年纪的成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公子指点。今日之事,皆是我咎由自取,回忆来贺家这段时日,我一直得过且过,除了对贺夫人多了几分真心,与其他人素无交集,也不上心,委实不妥。既然我想留在贺家,那除了积极适应贺家的生活,别无他法。今日回去之后,我便先去给青云哥哥几人道歉,再恳求婶娘给我请一个教养嬷嬷。”
小小年纪,能放下自尊,还知变通,积极应对,实属不易。褚孟然脸上掠过两分赞许之色:“没错,不懂就问,不会就学,谁都不是生而知之,有何可耻的?”
☆、第十八章
“小月呢?”贺青云进了福香园,却扑了个空,连韩月影的影子都没看到。
桑妪见他亲自过来,很是高兴,又是请他坐下,又是吩咐人去倒茶:“大公子,劳你亲自走一趟。小月这孩子性子野,总喊着屋子里闷,说是要出去透透气。”
贺青云脸色一僵,把手上的点心放到桌上,语气带了几分急促:“是吗?那她出去多久了,可有说去哪儿?”
桑妪被他问傻了眼,讪讪地说:“她没说,大公子不用担心,小月这孩子打小就到处跑,不会有事的。”
贺青云点点头,二话不说,转身大步出了福香园,然后让人把门房叫来,问明了韩月影出门的方向,又召集府里的家丁去寻人,未免贺夫人担心,这一切他都瞒着贺夫人。
派出去几十个人,贺青云仍旧不放心,小姑娘脸皮薄,万一不好意思回家,寻个地方躲起来,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沉思片刻,他便决定亲自去找人。
贺青云披上大氅,疾步出了贺府,还没来得及坐上马车便听身边的小厮符其高兴地喊道:“大公子,你瞧,韩姑娘回来了。”
贺青云连忙扭头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韩月影身上披着一件褐色的披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过来。她的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眶里还泛着血丝,但精神却极好,神采奕奕的,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闪着灵动的光芒。
遥遥地望着他,韩月影就抬起右臂冲他招了招手,欢快地喊道:“青云哥哥,你要出门吗?”
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亲昵和热络,似是换了个人一样。贺青云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不管怎么说,她没事就好。
“对,刚才想出去跟宁琛他们聚聚,不过出门才发现雪下得太大了,还是改日再去吧。”贺青云绝口不提大张旗鼓找她之事,浅笑道。
旁边的符其听了惊讶地张大了嘴,察觉到他的异常,贺青云冲他使了一记眼色,示意他去通知其他人回来。
符其轻轻点了一下下巴,颔首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韩月影似乎没注意到主仆两人的眉眼官司,她走近贺青云身边,朝他盈盈一拜:“青云哥哥,对不起,今天小月失礼了,害青云哥哥丢人了,待会儿小月就去给诸位姐妹道歉。”
听闻此言,贺青云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今日之事,韩月影固然有失礼的地方,但她一个小姑娘在姐妹们面前丢了人,不回家哭鼻子就是好的了,怎会如此通情达理?
她如此善解人意,倒是让他准备了大半天的安慰之词没了用武之地。
审视地打量了她一圈,见她目光澄澈,神情没一丝一毫的勉强,贺青云彻底放下心来,伸手捏了一下她头上的小揪揪,欣慰地笑道:“不用,小月你还小,这事我自会处理。”
她能表现得这么豁达,已经很出乎他的预料的了,余下的善后事宜就让他去做吧。况且,这几位表小姐常驻贺府,目的本就不纯,他也不用太客气。
“一人做事一人当,青云哥哥,以前是小月错了,你让我自己来吧。”韩月影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她既然舍不得离开贺家,那迟早要踏出这一步,宜早不宜迟,今日之事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贺青云垂眸,瞧着她紧张地伸出两根细细的小指头不安地拽着他的衣袖,就如同他曾经养的那只小兔子一样,可怜巴巴的,心不由一软,微微颔首:“好,青云哥哥答应你,不过你也不用勉强,若是改变了主意,随时告诉青云哥哥。”
韩月影冲他感激一笑,心里更是打定了主意,从今日改变自己,绝不能再丢婶娘和青云哥哥的脸。
***
回去后,韩月影干劲十足,从她的月银中拿出五两银子,吩咐夏兰几人去买了些风栗子、糯米粉和蜂蜜回来。风栗子去皮捣碎,再掺入糯米粉和蜂蜜,加入清水,做成栗子糕,放于蒸笼上。
桑妪见她一口气捣鼓了这么多栗子糕,很是讶异:“小月,你做这么多,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完。”
韩月影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解释道:“不多,老夫人,四个婶娘,六位姑娘,五位公子那里,一人四块,刚刚好。”
桑妪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眉心拧起,等夏兰几人出去后,她立即把韩月影拉到一边,低声道:“傻小月,贺家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哪看得上你这栗子糕!”
韩月影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神情坦荡荡:“桑妪,我是什么出身,大家都知道,藏着掖着并不能抹杀我的过去,让人高看我一眼。况且我出身清白,从未做过偷鸡摸狗这等品行败坏之事,有什么好自卑的。我来贺家这段时日,老夫人对我和善,两位婶娘都送了我重礼,兄弟姐妹们对我也多有照拂,贺夫人更是视我为己出,我拿不出贵重的礼物谢他们,只能做些小食略表心意,栗子糕健脾益胃,老少咸宜,送大家再合适不过。”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桑妪急得声音都变了,按住韩月影的手,环视了四周一眼,见没人,这才偷偷凑到韩月影眼前,小声道,“小月,我知道你是一片善心,只是啊……这府中的人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好相处和简单,就拿几位表姑娘来说,你真当她们家请不起先生,非要跑到贺家来蹭学?”
韩月影搬出众人皆知的说辞:“不是说贺家的女先生德才兼备,声名远扬吗?”
桑妪轻哼了一声,撇嘴低语:“傻姑娘,这话也就只有你相信。最近一段时日,我与府里的厨娘、绣娘混熟了,无意中听她们提起,这些表姑娘啊都是冲着府中的三位少爷来的,尤其是大少爷。”
“那位俞四姑娘是老夫人的侄孙女,俞家这些年来一直在走下坡路,便想跟风头正劲的贺家联姻,沾沾光,老夫人也有意提携娘家,故而便默许了俞四姑娘的存在。不然你以为俞姑娘都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一直待在贺家不走。”
“那你怎么没跟我提起?”韩月影眨巴眼睛,狐疑地望着桑妪。
桑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还不是担心你沉不住气,表露出来,惹来是非。”
是这样吗?难怪今日她们不待见她呢,韩月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见她不语,桑妪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小月,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绝不会害你。这栗子糕就别送了,免得让人看轻了去。”
“可是……”韩月影看着蒸笼上热腾腾的雾气,思索片刻,却还是不愿放弃,“我去问问婶娘。”
“贺夫人身体不好,你就别拿这种小事去打扰她了。”桑妪拉着韩月影殷殷劝道。
韩月影抿嘴不说话,等了一小会儿,瞧栗子糕蒸熟了,她连忙趁机甩开桑妪的手,跑过去提起盖子,夹了两块栗子糕放进了碟子里,端着就往隔壁的珏园跑:“我先给婶娘尝尝!”
☆、第十九章
贺夫人斜靠在软榻上,半翕着眼,屋子里的炉火烧得极旺,暖融融的,令她消瘦的脸上升起一股不正常的红晕。但孙妈妈却丝毫不敢将炉火烧小一些,反而又让婢女送了一些银霜炭进来。
“厨房那边熬了暖胃散寒的红枣山药粥,夫人趁热用一些?”孙妈妈走到贺夫人面前,柔声问道。
贺夫人睁开一对潋滟的水眸,盈盈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不用,没什么胃口。”
孙妈妈目露担忧,但见她神情恹恹的,疲乏地闭上了眼,只得作罢,叹了口气,把粥端了出去,刚到门口就瞧见韩月影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手里还护着一碟栗子糕。
“孙妈妈,婶娘可是休息了?”一瞧见她,韩月影便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笑容满面的问道。
孙妈妈见到她,面上也不自觉地带着笑:“没有,韩姑娘来得正好,去陪夫人说会话吧。”
韩月影扬了扬手里的栗子糕,鬼精灵地说:“我做的栗子糕给婶娘尝尝,待会儿也给孙妈妈送两块过来,孙妈妈做的糕点最好吃了,你待会儿指点一下我哦。”
“行,只要你不嫌弃老奴。”孙妈妈笑眯眯地应承了下来,眼神却探究地瞥了韩月影一眼,韩姑娘今日似乎与往日大有不同,更开朗,更圆滑,身上那种疏离感似乎也消失了。
兴许是她想多了,孙妈妈自顾自地摇摇头。
这厢,韩月影已经笑眯眯地捧着碟子,放轻了脚步走进了贺夫人的卧房,蹲在她面前,撑着小手笑盈盈地望着她。
见她久久没动静,贺夫人倍感好笑,缓缓睁开温柔的眸子,笑看着她:“小月来了,怎么不做声?”
见她这幅一点都不吃惊的样子,韩月影就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早被贺夫人发现了,悻悻地嘟了嘟嘴,拿过一旁的碟子,邀功一般地递到贺夫人面前:“婶娘,这是我做的栗子糕,你尝一点!”
看着她眼底深处的忐忑与不安,贺夫人在心里喟叹了一声,面上不显,伸出修长白腻的手指捻起一块栗子糕,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嗯,不错,松软细腻,香甜适口。”
得到她的认同和赞赏,韩月影的嘴角不由自主地荡开一抹开心地笑,对着手指有些羞涩地说:“婶娘喜欢就好,我下次再做给你吃,这是我在蜀地时一个客栈老板娘教我的。”
可怜的孩子,连学个糕点也要萍水相逢的客栈老板娘教导。贺夫人拿起手绢擦了擦嘴,又在婢女的伺候下净了手,然后抚摸着韩月影的头说:“小月的手艺真不错,剩下那个给你贺叔叔留着,免得他回来怪我都吃光了,也不给他留一个。”
韩月影知道,贺夫人的肠胃弱,碍于身体柔弱,大雪天的又不能出门,只能少食多餐,她这么说,完全是给自己打气。
想到这里,韩月影觉得今日以来受到的那点委屈真的太微不足道了。她扬起明媚的笑容,询问贺夫人的意见:“婶娘,我还做了许多,给老夫人、三婶婶、四婶婶,还有府里的兄弟姐妹们送些去吧?”
贺夫人黛眉中闪过一抹讶异之色,不过她很快就把这抹诧异压了下去。她轻轻握住韩月影的手背,欣慰地笑道:“小月长大了,都知道送长辈和兄弟姐妹们礼物了,很好。不过只有栗子糕太单调了一些,我让孙妈妈做些梅花酥,你去帮她打下手吧,也算是你对大家的一份心意。”
婶娘就是比她考虑得周全,韩月影的眸子亮得发光,重重地点头道:“嗯,我这就去。”
贺夫人面色柔和地跟她挥了挥手,目送她出门。
但她等一走,贺夫人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肃穆冷厉,说话也带了三分寒意:“去把王妈妈给我叫进来!”
“是,夫人。”她身边的婢女连忙应声道。
不多时,一个穿着青色褙子,头发高高梳起,一脸福相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朝贺夫人福身行礼:“奴婢见过夫人。”
贺夫人冷眉扫了她一眼,王妈妈顿时觉得背脊发寒,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惴惴不安地偷瞄了一眼眉目冷厉的贺夫人。
贺夫人收回了目光,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但说出的话却令王妈妈胆战心惊:“王妈妈,你跟了我二十几年了吧,这些年辛苦你了,听说你的大儿媳妇就快要给你添孙子了,我也不能不通情理强拘着你,这样吧,我放你回去好好照顾你儿媳妇和孙儿。”
光说放她回去,却没说让她什么时候回来,王妈妈嘴里一片苦涩,张了张嘴,勉强一笑,还想挣扎:“夫人,这就不用了吧,有顺子照顾她,奴婢回去也没多少用。”
贺夫人只是淡淡地笑看着她不说话。
王妈妈的头越垂越低,心知此事已无回旋的余地。但她是贺夫人的陪房,一身荣辱富贵皆系于贺夫人身上,若是被贺夫人厌弃了,以后的生活可想而知。
她绞着手指,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泪俱下的说:“奴婢跟着夫人二十来年,奴婢究竟哪里做错了,还请夫人明示。”
贺夫人掀起眼皮斜了她一记:“王妈妈,我本想给你留些颜面,既然你非要掀开这张遮丑布,那我便成全了你。你负责管理珏园的一众奴仆和其他事宜,本应是我的耳目,结果却带头瞒起了我,你说这种欺主的奴仆留之何用?”
王妈妈脸上的神色一僵,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瞒不过贺夫人,连忙磕了一个响头,推脱到贺青云身上:“是大公子吩咐奴婢不要告诉你的。”
贺夫人眼神冷厉地盯着她,王妈妈心中一悸,如倒豆子一般,飞快地把今日在无涯居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再次表了一番忠心:“奴婢也是担心夫人的身体,故而听从大公子的吩咐,瞒着夫人。”
贺夫人没理会她的狡辩,闭上了眼,沉声道:“我也不问你是替谁办事了,念在我们主仆一场的份上,明日你们就去邻水的庄子吧!”
邻水的庄子在京城以北的大庄山下,多山石,土地贫瘠,夫人把他们打发到那庄子上,他们这辈子也别想出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