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翟启宁眼皮都没抬,仍紧紧地看住许舒兰,低叹一声,“能怎么办,劝吧。她不是有个女儿吗,用这个劝,你也是个女儿,将心比心。”
最后一句“将心比心”,关妙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朝许舒兰吼道,“那你女儿呢?”
许舒兰猛地转回头来,手仿佛是被栏杆烫到了,立时往后一缩,手指伸在唇边,挨了一下,眼泪流得更厉害了,“我的蕾蕾……”
“你想一想,你若是跳下去了,你的女儿怎么办?”关妙悄悄地往前挪了一步,此时此刻,许舒兰正沉浸在悲伤里,丝毫没注意到她的异样。
许舒兰低垂了头,啜泣的声音飘在风里,隐约可闻,“姜亮虽然在感情上做的不好,可是对女儿,他会好好照顾蕾蕾的吧。”
关妙微皱了眉头,轻声斥道,“你看,这话说得连你都不能百分百肯定,他既然能对感情不忠,你又怎能放心让他照顾女儿呢?”
闻言,许舒兰的眉头蹙了起来,她敛了眼眸,似乎正在认真思考关妙的话。
关妙一看有戏,觑着许舒兰没有注意到她,两只□□替着,磨磨蹭蹭地一点一点挪过去,言语上温柔地抚慰着,“女儿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怎么能舍得她?”
说话间,关妙已经走到了离许舒兰两三米的地方,而许舒兰仍保持着之前侧坐的姿势。离得近了,能看见她的脸上一片木然,像个没有表情的傀儡娃娃,眸子里倒映了天上的一团墨云,显得无比悲伤。
关妙头一回这么紧张,手掌心已经沁出了汗珠,紧握住拳头,只觉湿漉漉的一片。
她有些不安,回头看了看翟启宁,他就站在身后几米远的地方,身姿颀长而挺拔,如迎风招展的小白杨,对她眨了眨眼,置于身侧的手掌摇了摇,幅度很小,不过是平静海面的一丝微浪,鼓励她勇敢地继续向前。
关妙深吸了一口气,手掌心在背带牛仔裤上擦了擦,每往前踏出一步,都像是在北极的寒冷天气里逆风而行,十分艰难。
“你退回去,退回去!”
许是她走的略急了一点,许舒兰忽然意识到了她的不断靠近,身子一个劲儿地往外缩,双手放开了栏杆,转而挡在胸前,似乎这样就能挡住关妙的步伐。
关妙看得触目惊心,她的背后就是数百米的高空,若是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下去——关妙害怕地闭了闭眼,仅仅在脑海里想了一遍,脊背上就起了一层冷汗。
她咽了一口水,慢腾腾地往后退,悻悻地道,“你别急,我往后退,你小心一点,不要摔下去了。”
即使是夏日,高处的风也挟裹了几分冷意,许舒兰揉了揉发僵的脸颊,忽然笑了。她的眼眸里只见淡漠,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嘴角微微往右侧倾斜,衬得笑容十分诡异。
关妙咬咬牙,用自己现身说法,“许女士,你不为别的,也一定要为女儿想想。我七岁那年,我妈就带着姐姐离开了这个家,后来我爸又续娶了一个继母,带了两个弟妹来。当着我爸的面儿,继母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是背地里呢?那待遇简直是千差万别。换作你,你愿意就这么丢下你的女儿,让她自生自灭吗?姜亮毕竟是个大男人,还是个贪玩好色的男人,他真的能照顾好你女儿?”
她的身后,翟启宁脸色微变,他让关妙作为女儿的身份去安慰许舒兰,却没想到看似开朗的她,原来竟生在一个对她来说并不算幸福的家庭。
夏风拂过,吹起关妙的长发,她的身形略微有一丝摇晃,看上去娇小而单薄。
翟启宁的心里,忽然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心疼。
关妙的一番肺腑之言,似乎触动了许舒兰心底的一根弦,她的笑意缓缓消散,面色凝重了起来,左腿也顺势搭在了天台朝内的一面。
第39章 烤红薯
许舒兰凝神望住关妙,看了许久,不知是想判断关妙所说的话是否真实,还是想从关妙的脸上揣摩女儿长大以后的样子。
良久,她才有了动作,低垂了头,双手捂脸,从指缝间漏出低沉的啜泣,“我能怎么办呢,我就算不跳下去,也不过是让蕾蕾多了个杀人犯母亲。关小姐,说真的,我不怕进监狱,也不怕一命抵一命,可是……我没办法照顾我的女儿了。”
关妙虽然没当过母亲,但天下的女人心大抵都是相通的,她似乎也被触动了心底的柔情,脱口而出,“你怎么那么傻,何必为了报复一个衰人,把自己搭进去呢……”
许舒兰微微仰脸,眼睛因为流泪太多,已经肿了起来,像一个微红的核桃,衬着她清秀温婉的面容,分外惹人爱怜。
她的脸色苍白,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牢牢地盯住关妙,缓缓启了唇,“关小姐,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现今这种情况,关妙怎能忍心拒绝,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头,“你先下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情,我都答应你。”
她淡淡一笑,似有几分感慨,“没想到,最后我要拜托一位警察。关小姐,这件事了结后,请你帮我把女儿送到她舅舅家。你说得对,我不能保证姜亮会一直对女儿好,我爸妈两年前也去世了,我……我只能把蕾蕾托付给我哥。”
关妙的心中,忽然涌起一阵不详的预感,这番话实在太像交代身后事。
话音刚落,许舒兰就放开了手,歪头往天台外栽去。关妙来不及思考,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抓住她!
幸而她退得不远,整个身子腾空扑过去,一只手拽住了她左腿的脚脖子,死命拉住。此刻,许舒兰已经大半个身子都掉在了外面,惯性和重力拖着关妙急速往天台边沿滑去。
眼看关妙就要拉不住了,站在远处的翟启宁反应也极快,立刻飞身上前,抱住了关妙的腰肢,止住了下滑的趋势。
天台之下,围观的人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忽见一个人影挂在墙外,在风里晃晃悠悠,吓得齐齐发出尖叫。
关妙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身子往后倾斜,把重心往后挪,两只手抱成圈,牢牢地箍住许舒兰洁白的脚踝,手指因为勒得太紧,已经有些麻木了。
而许舒兰,是存了必死的心志,两只手拉住栏杆,拼命地想把身体往外送,被拉住的左腿也不住地乱蹬,要摆脱关妙的桎梏。
翟启宁也腾不出手去拉住许舒兰,一旦他放开拉住关妙的手,很有可能许舒兰会带着关妙那小身板,一起滑出天台去,局面一时陷入了僵局。
他和关妙互看了一眼,彼此都心知继续这样僵持下去,他们很快就会体力不支,想了想,他附在关妙耳畔,小声商量,“一会儿我喊三二一,一字出口我们一起用力,往斜下方一起拉。”
关妙点点头,天台的栏杆约有半人高,这样最省力。
“三,二,一!”
翟启宁刚喊出“一”字,两人配合默契,在许舒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齐用力往斜下方拉。两股力,混作一股,再加上许舒兰的猝不及防,居然真的把她的身体拉回了天台。
只是两人一并使出了全身的洪荒之力,一时却收不住力,拽着许舒兰直接从天台的栏杆上摔下了下来。翟启宁还好,他站在后面,受波及比较小,而关妙就惨了——直接被许舒兰压在了身下,两个女人抱作了一团,在地上滚了一圈。
关妙生怕许舒兰会趁空逃走,手摸到她的身体,也不管是什么部位,抓住就不放手,紧紧地抱住她,就连手臂、小腿和背上传来一阵阵疼痛也分不出心神在意。
陶阳赶来,把她们分开的时候,关妙伸了伸手臂,才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扭头一看,手臂的伤口里居然卡了一颗极细极小的石子,已经被沁出的鲜血染上了一层暗红。
她低头,瞧见天台的地面粗糙的水泥板,地面上随处可见散落的小石子,难怪摔在地上觉得那么疼呢!再看看小腿,也被石子锋利的边缘划出了一条条血痕,可想而知背上应该也是伤痕累累吧。
“你脖子扭伤了?”把许舒兰完好地交给陶阳,翟启宁也舒了一口气,回头就看见对关妙有些奇怪,老把头往后扭。
关妙想反手探到身后,摸一摸背上的伤,苦于手臂也负伤了弯不过去,听见他询问,就信口说了,“我背上好像受伤了。”
翟启宁下意识地手指就抚了上去,隔了一层薄薄的衣衫,若有似无地碰了碰,就缩回了手。关妙上身是一件白色的短t,隐隐约约有一丝血迹透出来,他又看了看她的手臂和小腿,提议现在去医院包扎一下。
不远处,陶阳核实了许舒兰的身份,正把她的双手铐起来,关妙轻吁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这会儿你们事多,先忙着吧,这点小伤我自己去医院就好。”
翟启宁还想说什么,却被许棠棠打断了。
当时,翟启宁和关妙赶来幽兰花园,她立刻就去通知了陶阳。幸好那个时候,陶阳正在警局里,抓紧时间纠集了人手,带了先遣队就赶过来,让许棠棠带领第二梯队过来。
因此,许棠棠略微落后了一点,方才许舒兰挂在天台外侧时,她恰好走到楼下,吓得心脏都跳到嗓子眼了。奈何电梯又出了问题,只能爬了数百米的高楼上来,见到关妙看起来完好无损,迎面冲来就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关妙受伤了,你小心点。”翟启宁伸出一只手,直直地拦在她面前,阻挡了她和关妙的亲密接触,顺道抛给了她一个白眼。
许棠棠没工夫跟他计较,注意力全放在关妙受伤这件事上,拉了她上下左右仔细地看一遍。
“不过一点皮外伤,我自己去医院就好了。”关妙讪笑,被当成珍稀动物看待,她有点不习惯。
“要不咱们先回警局吧,我可以给你包扎,反正翟老大看上去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医院。况且,你是重要证人,许舒兰这件案子还得找你呢。”许棠棠看过了她的伤口,的确不严重,消毒之后,个别严重点的地方简单包扎一下就行了,不由脱口而出。
翟启宁的目光停留在陶阳那边,耳朵却灵着,把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一个爆栗敲在她的头上,提醒她不要乱讲话。
不过让关妙一个人去医院,他也的确不太放心,从旁劝慰,“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回警局吧。”
关妙已经拿掉了嵌进伤口的小石子,用纸巾捂了一会儿,见伤口已经不再继续淌血,便点了点头。
仍是坐了翟启宁的车,不过这一次换了许棠棠开车,关妙坐了后座,一沾上椅子就疲累地睡过去了。一路上,翟启宁的余光不时往后瞥,惹得许棠棠偷笑了好几次,脑袋又被敲了一个爆栗。
快到警局时,关妙忽然坐了起来,她闭着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轻扇,鼻尖轻微地动了动,叹了一句,“好香呐!”
翟启宁时刻注意着她的动静,此时也转过头来,学着她的样子嗅了嗅,空气中的确飘来一股淡淡的香味。
关妙睁开眼,顾不得护住手臂上的伤,舌尖滑过唇边,眼眸一下子明亮了起来,像是清朗夜空中高高悬挂的一颗星子,“是烤红薯!”
她说着,用没受伤的那只手趴住车窗,探出小半个头到处张望,找寻着味道的来源——路边的法国梧桐树下,有个老爷爷推了小车缓慢前行,车上放置了一个烤炉,此刻正往上冒出一阵袅袅轻烟。
翟启宁把她的迫切之情都看在眼里,单手在方向盘上点了点,示意许棠棠停车,让他下去买个烤红薯。然而,陶阳有令要赶紧回警局,涉及案子,许棠棠也不敢拖延造次,只好抱歉一笑,小声地解释了。
他也明白事有轻重缓急,没有多言,幸而关妙也明事理,眼睁睁地看着许棠棠拒绝了翟启宁的要求,便不再提起这件事。
进了警局,刚好赶上陶阳命人押了许舒兰去看守所,双手被铐住的时候,她没有挣扎,反而在看见关妙的时候,用力地往她那边冲,“关小姐,关小姐!”
关妙向陶阳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过去,站定在她的面前。
此刻的许舒兰,秀致白皙的脸庞上沾了一点灰渍,原本油光水滑的马尾也散开来,几缕碎发垂在耳边,更显凄凉。她的唇边浮起一抹笑意,清淡如雁过留痕,倏然之间就没了,“关小姐,实在抱歉,连累你受伤了。”
关妙微微一怔,见她的目光落在受伤的手臂上,清浅一笑,“一点小伤,你最后没事就好。”
寒暄完,关妙仍静静地站着,心里大概也猜到几分,许舒兰叫住她可能与女儿蕾蕾有关,毕竟女儿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
果然,许舒兰略一踌躇,仍是道出了自己的请求,“关小姐,请你看顾一下我女儿,别……别告诉她,有个杀人犯母亲,就当我已经死了吧。”
关妙迟疑了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当然知道,就算她不说,其他人未必不会多嘴。可是在一位即将入狱离开女儿的母亲面前,她又怎么忍心戳破这个事实呢?
不过小半天的时间,许舒兰就形容清瘦,似乎苍老了好几岁。
听到关妙肯定的回答,许舒兰长吁了一口气,被带走的时候情绪平和了许多。
“你说,我们追去幽兰花园的时候,许舒兰为何要跑呢?”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关妙有些疑惑不解,当时法证部对于毒糖的检验报告还没出,她这么一跑岂不是更加自投罗网,坐实了她的凶手嫌疑。
翟启宁站在她的侧后方,两人的目光汇聚到一处,很快就给出了解释,“因为她知道,你从姜亮车里捡到的那颗糖,以及我们在酒吧房间内发现的糖纸,不仅都掺了乌头毒素,而且都印有她的指纹。哎,她那样心思缜密的人,为了报复姜亮,早两月就开始刻意接近李毅,自然含毒的糖,也会保险起见多备上几颗。只是她可能没想到,一时忙慌中,会把其中一颗掉落在了姜亮的车上。如果她现在就被警方控制住,法证部出具报告,不过是时间早晚问题,她就肯定逃不掉了。”
凶手已经伏法,案子也算了结,然而关妙心中却完全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沉重得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甩了甩完好的那只手臂,“这么说来,我们追上去的时候,她还不如往地下停车场逃去。”
她是赌气这么一说,翟启宁听在耳里,却一本正经地答她,“你以后薄木板阻路,那么容易破开可以让人钻过去的通道?我在后面追得太紧,她时间不够,当时能想出这般调虎离山的障眼法,已经很急智了。何况,我想她也不是那种泯灭良心的恶魔,杀人之后也会良心不安,只有伏法才是最好的救赎。在天台上,连你也能看出她是真的存了死志,也是想求个解脱。”
关妙转头,直面他,细眉一拧,添了几分凌厉的气势,作势凶道,“哼,照我看来,这场悲剧大半的根源还得赖在你们男人头上,最该死的便是姜亮!这边吊着许舒兰跟他结婚生女,还各种限制人生自由,另一边则花天酒地,日日夜夜流连外面的野花,就算男女通吃又怎样,不过是个双向插头,有什么好了不得?许舒兰遇上姜亮,真不知道上辈子是倒了什么霉!”
她眼波一横,冷冷一笑,秀气的脸上浮了一丝戾气——姜亮也好,翟青川也好,无不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臭男人!李毅不该招惹有妇之夫,但他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许舒兰不该冲动以身犯法,但法律会给她相应的审判;只有姜亮,明明是这一切的源头,却仿佛什么事儿都没有,仍可以做那个帅气多金的风流高管。
翟启宁无奈地摆了摆手,“男人不背这个锅,姜亮那样儿的,我也是头一次见。”
言下之意,与姜亮那种男人不是同一个世界,撇得干干净净。
一旁的许棠棠扬了扬眼角,眸光滑过一抹戏谑的笑意,附和了一句,“可不是嘛,若姜亮能好好过日子,又怎会横生出这些事端来。哎,倒是苦了许舒兰的女儿,我看过相关资料,长得白雪可爱,但愿姜亮能够好好照顾她吧。”
她说话的声音洪亮,又略略拖长了音调,仿佛是希望远处的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顺着许棠棠的目光,翟启宁和关妙一齐望过去,瞧见姜亮刚从警局大厅的门口走出来,将他们的话听了个正巧,不由面色惨白。
方才在大厅里,他已经知道了此案的凶手,竟是与他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许舒兰。初时,他还不肯相信,这般温顺柔和的女子,怎会是心思缜密的杀人凶手?
然而,现在听见院坝里几人的对话,事实由不得他不相信。
看着姜亮失魂落魄地走开,气氛一时凝结,几人心里都很不是滋味,最后还是翟启宁打破了沉默,提醒许棠棠给关妙清洗伤口。
“那你呢?”许棠棠的话刚出口,翟启宁已经大步流星地跑出了警局的院子,在门前拐个弯,不见了踪影。
她拉着关妙回到自己的格子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型医药箱,掀开盖子,得意地展示出来,“铛铛铛,从酒精、碘伏和绷带,到感冒药、咳嗽糖浆,一应俱全!”
关妙细细看过去,连三精葡萄糖酸钙都有,脑海里不由飘出那句著名的广告词——蓝瓶的钙好喝的钙。
她指了指那个小盒子,“你怎么连这个都准备了,我小时候才喝的。”
许棠棠一个猛子扑上来,遮住了三精葡萄糖酸钙的盒子,手指藏在胳膊底下,悄悄地把盒子往医药箱的最深处拨拉,不好意思地解释,“有时候食欲不振嘛,我喝这个比什么山楂糕有用多了。”
关妙点点她的头,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你还有食欲不振的时候?我看你挺能吃的啊,一直怀疑你那小肚子怎么装得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