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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

    已经乱作一团的温府因为圣驾的突然而至而刹那整肃。清道的宫人先一步赶制,将在麟德贵君所住的院落进进出出的下人都轰了出去,焦急地在床边守着的家人也俱被请走,只有麟德贵君身边的宫人被允许留在了房里。

    于是在范小圆赶到时,见到的是一片丝毫不会让她更加心烦的安静。

    躺在床上的麟德贵君显然比月余前见面时消瘦了很多。他面色苍白如纸,连嘴唇都是白的,额上沁着一片细密的汗珠,眉间紧紧地皱着,似有什么极为深刻的痛苦藏在心里。

    “怎么会弄成这样……”女皇怔怔自语,江全在旁边瑟缩着:“贵君近来一直精神不好,也不怎么吃东西。今天他说想到院子里走走,可还没出房门就……”

    “这么说已经病了好几天了?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女皇一喝,江全就匆忙又跪了下去:“陛下恕罪。下奴想去回话来着,可过年生病不吉利,按规矩得年后才能传太医,所以贵君说……”

    “这什么鬼规矩?有病当然要先治病啊!”范小圆只觉脑子里嗡鸣阵阵,俄而强自定住神,看向太医,“有劳太医务必治好贵君,辛苦了!”

    几个太医匆忙上前,范小圆识趣地让出了床边的地方,顺便扶了一把江全。这弄得江全诚惶诚恐的,范小圆叹气:“多谢公公来回话。以后再有类似的事,也请公公及时回我,人命比乱七八糟的规矩可重要多了。”

    “是、是……”江全抹着冷汗应下,女皇便不再说话,转身踱向了别处。

    范小圆心里乱得很。她不知道麟德贵君为什么会突然病成这样,但对这个年代的医疗水准略有了解。所以她很担心麟德贵君会得什么治不了的病,怕他就这么没了。

    她想,他肯定没活够。他比她这个女皇也大不了几岁,现在还很年轻,如果放在现代,他差不多正值走出大学为自己打拼天地的时候,属于自己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又这样优秀,如果就这样殒命,一定是天妒英才。

    范小圆边想着,边失魂落魄在屋里踱着,直到熟悉的字迹令她下意识地分出两分神思,定睛看去。

    墙边的地上放着一张小木桌,就是可以放在床上用的那种,她屋里也有。但这张桌子,大约在他昏过去前原是放在他床上的,所以宫人急于扶他上床,就暂且将它随意搁置在这里。

    吸引她目光的那页纸上满是他的字迹,但她凝神细一看,才发现那是厚厚一沓纸,摞得非常整齐。

    范小圆下意识地蹲下|身想看他写的是什么,几步外的宫人意识到时已来不及收拾,顿时面色煞白。

    范小圆翻了翻,好像每一页上,都是写了一半的文章,没有哪篇是彻底写完的。

    这其中,大部分看起来就是普通的文言文,还有些是辞藻华丽、格式规整的骈文。每一篇的字迹都时轻时重,可见他在写这些东西的时候,身体状况已然不太好了。

    她于是细读了起来,继而发现有一些追忆了进宫十年的点点滴滴,有些是冠冕堂皇的感念皇恩,还有些是二者结合,行文间囊括了前两种的部分字句,透着斟酌言辞的味道。

    但是每一页上,无一例外的,都就前阵子令她生气的那件事告了罪。而后,有些直白地请求她不要迁怒于他的家人,也有些委婉一点儿,只说那都是他一个人的过错,于旁人概无关系。

    “陛下。”太医为麟德贵君把完脉后稍松了口气,折过来向她禀话,“贵君应无大碍。只是忧思过重,加上数日来饮食不调,是以气血两亏、殚精竭虑。好生调养些时日,方能痊愈。”

    但这番话说完,他们发现女皇的背影好似僵住了。

    他是因为那件事忧思过重,又为保家人的命而劳心伤神地写这些东西,直至殚精竭虑。

    都是她那天冲他发了火导致的。

    是她的错,她不该那样。宇文客就立刻想到了思维方式的问题,她也应该想到才对。

    范小圆擦了下眼泪,哽咽着摆摆手:“我知道了,多谢。”

    .

    梦里,麟德贵君看遍了许多零零散散的片段。有十年前的,也有最近的,在他眼前穿插交叠。

    他其实已经极度疲乏,很想好好地睡一觉,可这些画面不受控制,如同诅咒一般缠绕,逼着他去看这十年来所有的痛苦、恐惧、胆战心惊。

    当然,也还有些好的地方。

    女皇曾经待他很亲昵过,前些日子,又莫名格外的好。

    他于是在梦里看到她坐到他面前的地上,递着书跟他说:“你把封面换回来呗?”

    看到她从传舱外走进来,十分愉快地道:“贵君好雅致啊,我也要喝!”

    也看到她突然而然地脸红起来,抱住椅背毫不委婉地大呼:“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长得多好看!”

    他为这些真心实意地高兴过。

    但最后,画面急转。

    女皇怒不可遏地质问他:“你这人怎么这样!”

    她说不让他回京了,于是他面对的已然是死。而眼下令他头疼的,是如何才能保证不拖累家人。

    其实,他也还不想死。

    如果不是身家性命系于一身,他也想试着好好地、坦诚地同陛下道个歉,跟她说这次真的十分抱歉,日后绝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能不能原谅他一回?

    可当下,他不能这样做。

    对了,他的请罪折还没写完呢。

    麟德贵君陡然头脑发胀,在极度的不适中苏醒过来。

    室内暖黄的光火令他视线模糊,然后那份模糊一点点淡去。他逐渐看清,几步外的桌边坐了个人。

    麟德贵君诧然:“陛下?”下一秒,他几是下意识地撑身起床,下榻跪地,“陛下,都是臣一个人的错。”

    “你醒了?!”范小圆惊喜交集,怔了一息立刻窜过去扶他。

    然后,她发觉他的神思好像还有点恍惚,说出的话像在自言自语:“陛下能不能原谅我一次……”

    “以后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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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外家抛弃的伶仃孤女。

    跟嫡子睡过觉的戏子姨娘。

    被摄政王虎视眈眈的贵妃娘娘。

    嫁给宰相家傻儿子的落魄公主。

    ……

    但是那又怎样,老娘一个小指头,就能碾死十个渣滓。

    ☆、chapter 45. 黑白

    “贵君……”范小圆喉咙里发紧, 噎了几秒,眼眶都酸了,“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我就是一时生气说了气话!”

    麟德贵君木然未语。他的身形有些不稳,个子又比她高,她扶得很吃力,就试探问道:“你先躺下?”

    但麟德贵君忽而反握住她的胳膊:“臣有话说。”

    她感觉他的神经正高度紧张, 便点了头:“那你说。”

    “陛下我……”他神色里依旧有明显的恍惚, 目光不安地闪避间猛然注意到自己攥在她胳膊上的手, 于是刹那松开, 仓惶跪地,“陛下,那天的事情臣知罪了, 但……但那件事和旁人都没关系,臣认罚, 只求陛下……”

    “……你还是别说了。”范小圆酸楚地别过头, “来人。”

    麟德贵君骤然急了:“陛下!”

    范小圆都不敢看他:“扶他上床躺着。”

    进来的是王瑾和江全两个老资历的大宦官, 他们把麟德贵君扶回去躺好后, 就识趣地一声不吭地退回了屋外。

    范小圆四下看看,本来想找把椅子来坐,但考虑到好像科普文章里提过平视可以从心理上降低压迫感, 就索性蹲在了床边:“温玹,你现在听我说。”

    麟德贵君怔怔地望着她。

    范小圆坦诚道:“我那天确实很生气,但是说不让你回京,从一开始就也只是气话而已。后来宇文客说你不是故意骗我, 你肯定有你的苦衷,我虽然不懂这个苦衷到底是什么吧……但我已经不生气了。”

    她语中一顿:“我说让你在家过年也没别的意思。你十年都没回过家,我让你在家好好过个年不是应该的吗?除夕和元宵都是应该一家人一起过的日子——古往今来、乃至将来都是。我要见你,什么时候不能见?为什么非要赶这几天?”

    随着她的话,麟德贵君的神情一分分变得更加复杂。茫然不解逐渐替代了原本的战战兢兢,最后他看她的目光,就像是在看一个让他十分好奇的陌生人。

    然后他发着懵追问:“臣可以回京?”

    “除非你自己不想回。”范小圆笃然道。

    他紧绷的神色骤然松下,好像脸面上的气血都一下子恢复了几分,接着,轻道了声:“多谢陛下。”

    “那你继续听我说。”范小圆边说边措辞了一下。

    “我从前就跟你提过,健康是最重要的;还有,我希望大家都能活得舒心——你以为我只是随口一说么?”

    “臣没……”麟德贵君立刻否认。

    “那你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范小圆反问,“我不知道我怎么说才能让你彻底明白,但是……温玹,我真的希望你放松一点。没有什么事不能拿出来心平气和地说清楚,我不想看你总这样把事压在心里自己扛着。下一回,如果再有让你不安的事情,你直接问我可以吗?”

    麟德贵君点头,继而便想解释自己的举动:“这回臣是因为……”

    “我充分理解你的担心。”范小圆扯了扯嘴角,“但我没有草菅人命的爱好,不会迁怒不相干的人的。”

    麟德贵君嗓音微哑:“……好。”

    “还有,如果生病,就要及时就医——我讨厌那些说什么过节生病不吉利,要熬到年后才能传太医的规矩。”她抓在他胳膊上的手紧了紧,“总之你好好活着,万事都可以商量;死了一闭眼,就什么都没了。如果你并不怕死,那你就想想,你死了会有多少人难过?你家人肯定难过对不对?除了他们,我也会难过啊,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活得好好的、并且最好能活得更久一点!”

    她还希望他能出将入相、和更好的人成婚、全方位走上人生巅峰呢!

    不过这话她不太敢说。

    麟德贵君听得全然懵了,不知道此时该做什么反应才是对的。

    ——是这样吗?他的死活对她来说这么重要?

    范小圆倒不在乎他会给出什么反应,只希望他听进去就好,于是便一拍他肩头:“你饿不饿?江全说你近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我让厨房熬了鸡汤、鸭汤、鱼汤、牛肉汤、猪骨汤,你要不要挑一样煮点面什么的,当宵夜吃?”

    “……”麟德贵君的大脑还在卡壳,卡得想回神都回不过来,很生硬地回了句,“猪骨吧……”

    “好,那我跟他们说一声,然后我就先回去啦。你家里人肯定担心得要命,我在这儿他们不敢过来!”她说着又看看他,见他还在持续懵神,就没再说什么,直接起身溜了。

    麟德贵君彻底回神,是被打发到外面候着的宫人折回屋里的时候。他猛然惊觉自己在陛下离开时连礼都没行一个,但陛下已然离开有一会儿了。

    麟德贵君心下五味杂陈,深吸了口气,猪骨面浓郁的鲜香便撞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