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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陆允信稍稍抿唇,平视前方。

    “对不起。”第一个道歉,给刚刚。

    “我不知道,我之前不知道,”江甜抬头,视线撞上他微昂的下巴线条,一下子撞疼了眼,“我之前真的不知道……”

    眼泪包一路,蓦地淌出眼眶。

    江外婆给江甜笼统地说过。

    江甜想过可怕,却没想过,会可怕到……

    陆允信四年级开学,被送到小镇上,和奶奶、大伯他们住在一起。

    那个时候,陆允信和江甜一样,乖巧,懂事,父母工作好,给的教育好,家里窗明几净,阳光从落地窗泻下。

    陆奶奶很喜欢他,带出去买菜、打牌,逢人就夸:“当然是第一,我家小允可聪明了!”

    “这是老二家儿子,长得可好看了……送给你?不干不干,起码得千万才换!”

    陆允信话虽不多,但对街坊邻居的夸奖,也会笑着回应。

    陆允信刚到那两天比较顺意。

    第三天开始,他便对小镇闷湿的气候有了不适应症。感冒,发烧,陆奶奶送他去医院守着他输液,陆伯娘和陆大伯疯狂吵架。

    “你个窝囊废有什么前途,赌赌赌,就知道赌,是啊,我们老总就是好,就算有家室也比你好。”

    “我这婚和你离定了,你赶紧签协议,孩子房子都给你!”

    “……”

    那个时候,陆允信对这些深意似懂非懂,只知道一周后出院,大伯娘卷着存款远走,大伯酗酒嗜赌,而陆奶奶多了炫耀的资本:“我家小允可不就是宝贝,熊猫血你知道吗?护士抽血做什么检查,都说她第一次见呢!”

    陆允信拽奶奶袖子,不太喜欢奶奶这样。

    陆奶奶拿他当小孩,一说再说,脸上有光。

    一周后,大伯告诉陆允信,措辞说他有个朋友生病了,血型太少见。

    陆允信怀着天然的恐惧想拒绝,陆奶奶说:“小允就当做善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一次400cc,一次600cc,一次700cc……

    陆允信本就在长身体,好几次抽完眩晕站不稳,看着奶奶赞赏的眼神,也便忍下去。

    慢慢地,他上课注意力无法集中,无法剧烈运动,开始犯困乏力。

    直到有一天提前放学,陆允信走到家门口,透过飘窗看到家里来了个满是络腮胡的陌生男人。陆大伯把满满一盒集血管拿给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拍着陆大伯的肩,递过去一沓钱。

    面值一百,整整一沓,红得晃眼。

    陆允信呼吸几乎停滞。

    他没敲门,飞快找去镇上的小卖部,用全部积蓄,第一个电话拨给陆爸爸:“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拨到陆爸爸公司:“陆工他们现在在马萨诸塞,对,a级保密,”前台小姐姐电话很多,匆忙道,“小帅哥在奶奶家玩得开心。”

    第三个给明女士,关机。

    第四个拨明女士办公室,机械女音和针管一样冰凉,“欢迎致电南大物理工程办公室明瑛,明瑛外出中,下面为您自动转接……”

    那天晚上,陆允信强撑镇定地拒绝:“奶奶,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陆奶奶附和:“要不今天就——”

    “操他妈装什么装,”陆大伯一把推开酒瓶,拽起陆允信衣领,“小崽子看到了?学精了?还特么学会去小卖部打电话了?给爹妈告状?说?说什么?”

    “我告诉你陆允信,你信不信你给你爹妈说,你爹妈都不敢吱一声,”陆大伯醉醺醺狞笑,“你老子是个丧门星,你特么也是个丧门星,你们父子俩都欠我的……”

    陆大伯打个酒嗝:“你没来,老子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你一来,良琴那婊娘们滚了,儿子也特么不理老子,凭什么!凭什么啊!”

    陆大伯狠狠把陆允信摔椅子上:“你特么就和你老子一个样,凭什么当年他成绩好他就能读书老子就要辍学打工!凭什么他现在城里有房有车,老子还要帮他养儿子。”

    “老大你够了啊!”陆奶奶护陆允信,“当初说了砸锅卖铁供你兄弟俩,是你自己不愿读,要去闯,明瑛送小允回来可是给了五十万——”

    “可特么全都被良琴那婊娘们捞走了啊!”陆大伯掀桌,“你特么是不是还想去城里享福,你特么以为老二给这五十万不是给你的养老钱,老子现在身无分文,这小崽子身强体壮抽点血养你有错?”

    陆允信抽噎着拉陆奶奶衣袖:“奶奶我们走,我爸爸会养你,我爸爸不养你我会养你,”陆允信回忆电视上,“我可以去洗碗去捡垃圾——”

    “你特么小崽子心眼这么多,特么就是垃圾。”陆大伯一巴掌扇在陆允信脸上,陆奶奶蹒跚着、哭着想说什么,陆大伯直接拿把菜刀冲出来……

    陆允信白天浑浑噩噩上学,晚上回地狱。

    他开始看不清黑板,他长期脸色发白,作业根本反应不过来。

    他在同学老师问“怎么”的时候,只能答小感冒,他没办法忘记架在陆奶奶脖子上的菜刀……

    奶奶是现在,唯一还疼他的人啊。

    后来,越来越多……

    1000cc后,他几乎走不动,站不稳。

    陆大伯给他请了长假,关在家里最小的房间,陆奶奶每天给他送饭,手上开始有金镯子,玉镯子。

    再后来,陆允信看不见她安抚的眼神,看不见很多东西。

    他吃不下饭,只能喝蛋白-粉,喝了吐,吐了喝,无数次休克,无数次缩在狭小昏暗的角落,听见外面陆大伯和不同女人隐约奇怪的声音,听见麻将机转动,听见“小允在午睡……新闻啊,小崽子皮痒,意外死亡很正常,没办法追责”,然后是粗语言笑……

    那种喉咙无法滚动、无法下咽的感觉,那种出汗眨眼都困难的感觉,那种长时间休克后睁眼那瞬、就像游泳初学者在水底碰掉了鼻塞和泳镜,水从四面八方灌来,逆着窒息拼死朝上浮的感觉……

    日-日-夜-夜,无处可逃。

    江外公办公室电话一学期五个月缴一次费。

    老教授吝啬抠门,绝不允许学生助理用公用电话给私人打。学期末,他一个电话一个电话无聊地核查完,顺便看了异地陌生号码拦截,回放出家属院一熟悉小孩怯怯的声音……

    江外公挂了电话立马打车到基地,基地警卫要拦,江外公愣是搬特权搬校长各种胡缠乱泼,破例把明瑛叫了出来。

    傅逸说,那天程女士在家,江甜脱不了身,他和毛线几个骑车去乡下偷荷花。他出来买水骑错方向,玩性很大地跟着一排呼啸路过的救护车和警车去看热闹……

    明瑛不可能放过陆大伯,陆爸爸亦是。

    轰轰烈烈告上县城法庭,传讯唯一的证人。

    陆奶奶揣着自家老大声泪俱下的“妈我错了我真的不想死,妈真的,妈明瑛肯定不会原谅你,我进去了谁来给您养老,妈我知道悔改我会好好孝顺您,小允已经脱离病危,我也没事,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在明瑛和陆爸爸的期待下,在陆允信躺病房里、想陆大伯伏案想得心肝绞着发痛的企盼下,她颤巍巍拿起话筒。

    “小孩子南城城里来的,水土不服饮食不调是我照顾不周……当然,当然没有虐待……”

    “……”

    “针眼啊?是心疼他,带他去医院看过,那个胖胖的张护士可以作证,还在私家诊所输过几次液……地下卖血什么什么黑色产业链?”

    “……”

    “我老太婆听不懂,他大伯怎么可能认识那样的人,没有,一次都没有,”老太太被木槌声敲得缩脖子,“真的没有,俺喜欢俺孙子街坊邻里都知道,怎么可能,他大伯也喜欢啊,蛋白-粉一罐一罐地买,你见街坊小孩谁吃这么高级的东西了……用俺老陆家各辈祖宗发誓。”

    陆允信对陆奶奶抱过多少维护和希望,便有多不可原谅。

    陆允信那年十岁,真的是个孩子,天真幼稚的小孩,才刚刚接触这个世界,才准备形成认知和价值观……

    第一次,贪婪背德把他拉入深渊。

    第二次,亲情伦理熄灭明火。

    江外婆说:“整整两年,没有说一句话,整整两年,无数次徘徊在窗边……”

    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江甜觉得,在乡下那天,程女士都站出来,都以保护者的姿态挡在自己面前了,她还是难受。

    她难以想象,处在陆允信那样的境地,要怎么才能……

    “对不起。”第二个道歉。

    如果她早知道,如果她知道一点点,她都不会、绝对不会在那个初遇的暑假,最后一天,约了他又失信于他,“真的对不起……”

    江甜拉着他衣摆,哽咽着,“那天早上我出门前接到电话,程女士和我爸下巡,和拆迁户发生冲突流了血闹出人命,我担心他们,然后那时候他们在谈一个项目,事情不能到处说……”虽然后来她赶过去,父母毫发无伤。

    陆奶奶和陆大伯……

    明瑛和陆奶奶……

    江甜和明瑛和父母……

    人人有情有义,他茕茕孑立。

    “叮——”

    电梯到。

    “对不起。”陆允信出声,没动。

    江甜怔。

    “我向所有没经过你允许的肢体接触道歉,向所有指向不明确的话道歉,”陆允信摩挲着手机,屏幕上挂着明女士短信“已去,你爸爸覆的眼”的手机,无比平静地,没看江甜。

    “我觉得我们可以保持在,”他手指稍稍扣紧,一字一顿,“普通同学的距离。”

    江甜的手缓缓停下,反应几秒,抬眸凝视他:“陆允信,我喜欢你。”

    没人出电梯,电梯门徐徐合拢。

    静止的空间里,江甜呼吸重,陆允信呼吸轻。

    片刻。

    “你没必要喜欢一个怪胎,一个怪物,一个不会关心人,不会体贴人,无情无义连自己亲奶奶临终了,都学不会宽恕和原谅,永远只有自我的冷血变态。”

    陆允信自嘲地扯唇,手插在裤兜里:“你应该哭一场,让程女士把你转回北三,你应该和那,宋易修多相处,现在在一起或者毕业后在一起。”陆允信说,“你们是一类人,你们都被大家喜欢,你和他相处会轻松会开心——”

    “你不是怪物,你不是怪胎,你不是冷血变态……”江甜流着泪,仓皇地抱他。

    陆允信保持视线平视前方,出手拂开。

    他拂一次,江甜抱一次,拂一次,抱一次……

    陆允信不想纠缠,抿唇用力。

    江甜借着他力道、近乎胡搅蛮缠地勾住他脖子,下一秒,踮脚,闭着眼,唇轻轻覆上他的。

    “你是陆允信,”江甜唇贴着陆允信微微发干的薄唇,稳着近乎分不清的呼吸,以一种软到心尖都在抖的温柔,流着泪喃,“全世界最好最好的陆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