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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节

      裴英娘掀开车帘往外看。

    远远看到府门前热闹喧哗,宝马香车,人来人往,摩肩擦踵。

    女眷们浓妆艳抹,珠环翠绕,端的是雍容富丽,华贵万千。

    离李弘去世已有数月,京兆府贵族女眷们私下里早就开始穿红戴绿,唯有正式宫宴才稍微注意。除了李治时常怀念李弘,亲笔为李弘撰写悼文以外,大部分人早就忘了先太子,一心忙着追捧李贤。

    裴英娘回头看一眼李旦,他靠在锦缎隐囊上,垂眸沉思。

    一路上她和他说话,他会认真回答,她掀帘看外边的街景,他跟她一起看,她不找他的话,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

    他心里想着事情,但是态度很郑重,没有随便敷衍她。

    她靠过去搂着他的胳膊,“阿兄,不管我怎么胡闹都不要紧?太子不会迁怒为难你?我顶撞太子,会不会打乱你的计划?”

    李旦嘴角微扯,揽住她的肩膀,她今天点的唇妆分外娇媚,上唇两点娇红,下唇一星丹朱,衬着她原本的鲜红唇色,娇艳欲滴,像盛开的花蕾。

    他低头吻她,左手按在她的后脑勺上,帮她稳住摇摇欲坠的发钗。

    蝴蝶步摇的南珠串坠轻轻摇动,折射出一道道温润的光华。

    裴英娘一时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牢牢摁在他的胸膛上,坚实的手臂横在腰间,扣得紧紧的。车厢狭窄逼仄,到处是他的气息。

    卷棚车咯吱一声停了下来,杨知恩和外面的人说话,好像是前面路口碰到什么人,要让路。

    裴英娘脸上赤红,手指紧攥着李旦的衣襟,想推开他,摸到圆领袍下坚实的肌肉,烫得她浑身酥麻,推拒的动作反而让他吻得更激烈。

    等他终于舍得松开,她气喘吁吁,靠在他手臂上才能勉强坐稳。

    李旦笑了笑,恋恋不舍地抚摸裴英娘温软的唇,“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随你高兴,不必顾忌我。”

    裴英娘瞪他一眼,摸出妆奁里的鸾衔绶带菱花镜,揽镜自照,还好鬓发没乱,妆容没花,不过得重新点唇脂。

    “阿兄,我在和你说正事。”她白他一眼,理好散乱的衣领,想叫半夏进来帮着补妆,却见李旦找到飞禽摩羯纹蚌形银盒,打开盖子,挑出一星胭脂,视线落在她唇上。

    她的脸烧得更红,连耳朵尖都染上艳霞之色。

    李旦微笑,抬起她的下巴,帮她点上唇脂,轻吻一口,“好了,你说,我听着。”

    卷棚车晃动几下,重新行驶起来,杨知恩在车窗外抱拳,隔着帘子小声说,“郎君,刚才是太子的车驾。”

    李旦嗯一声。

    裴英娘放下铜镜,抱住李旦。

    发鬓擦过下颌,步摇珠钗叮当响,李旦愣了一下。

    “五兄病殁,不过几个月而已,朝臣命妇们以前怎么奉承五兄,现在怎么讨好太子,这世上,大概只有阿父和裴氏会一直惦记五兄……”裴英娘仰头看着李旦,“阿兄,答应我,不管你在谋划什么,记得给自己留好退路。我不在乎什么虚名,只要你好好的。”

    李旦私底下有些奇怪的举动,这一点他没有瞒着她,不过他没有说他到底在忙什么。

    他神色微动,眼睛明亮而平静。

    停顿片刻后,他拍拍裴英娘的发顶,轻声说,“我答应你。”

    “其实我可以帮你……”她握住他的手。

    李旦顺势抬起她的手腕,放到唇边啄吻,“不了,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事。你好好玩吧,想怎么玩怎么玩,把房家闹翻天也不要紧,阿兄替你兜着。”

    裴英娘听了一笑,她又不是泼妇,怎么会把房家闹翻天,“为什么不让我帮忙?我们是夫妻,应该同甘共苦。”

    李旦抱紧她,“十七乖,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接下来的事,让阿兄自己来做。”

    她只要好好待在他身边就够了,而且了解越多事情,她会渐渐发现他并不是她从小认识的那个体贴温和的兄长。

    他手段卑劣,凉薄自私,这样丑陋的他,怎么能让小十七看见。

    她仰慕正直谦恭的君子,偏偏他不是。

    “好吧。”裴英娘松开手,她猜得出李旦在干什么,无非是给李贤下绊子。她不擅长阴谋争斗之事,可以躲在背后给李旦送钱送消息,适时发出示警,“反正不管你在做什么,我有钱有人,随时能卷包袱逃命,阿兄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忙活,不用担心我。”

    李旦眼底暗沉,一字字道:“不会有那一天。”

    他保证过娶了她之后要让她过得无忧无虑,就一定会做到。

    相王府的车驾行到房府门前,房家几位娘子过来相迎。

    一旁车马喧嚣,李令月也到了。

    房家大郎寒暄几句,引着李旦去前院。

    年轻的少年郎们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说是来赴宴,其实主要是为了和意中人幽会,长辈们乐得看少年儿女们成双成对,不会多加拘束。

    成婚的郎君没有这个优待,刚到房家就被拉去前院应酬,房家的赏花宴宾客如云,正是为太子李贤拉拢人才的好机会。

    李旦走之前,低头帮裴英娘整理臂上搭着的绉纱披帛,拉着她纤细柔嫩的手,小声说,“刚才说好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什么都不用多想,记住了吗?”

    裴英娘抿嘴笑。

    李令月过来找裴英娘说话,看他们两人难舍难分,酸得倒牙,赏花宴分开一会儿罢了,又不是好几天见不着面,“八兄你快走吧,把英娘借我一会儿,好不好?”

    李旦淡淡扫李令月一眼,转身和房家大郎一起走了。

    李令月轻哼一声,和裴英娘咬耳朵,“你们俩真是缠绵……你有没有看到其他人的眼神?都快把你钉成筛子了!不过你也别不好意思,你们感情好,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她话锋一转,“八兄平时也这样吗?”

    她偏心自家兄弟,不想说李旦的不是,可是不管怎么看,李旦都不像温柔小意的人。小时候她找李旦撒娇,他总是面无表情,只有李显会耐心哄她,陪她玩。

    李旦是兄长中年纪最小的,她却最怕他,连带着薛绍也惧怕这位舅爷。

    裴英娘笑着说,“阿兄一直是这样啊。”

    李令月眼珠一转,也是,英娘小的时候就能和沉默寡言的李旦说到一起去,现在大了,成了夫妻,料想私底下相处只会更融洽。

    房家长媳满脸堆笑,领着两人逛园子。

    房家的赏花宴赏的是茶花,园中假山,长廊上,庭院间铺设鎏金镂刻对雉纹翘角香几,几上供花,一盆盆茶花或含苞,或怒放,姹紫嫣红,连绵不绝,一眼望去,处处是香花绿叶,仿佛眼下并非万木凋零的初冬,而是百花争芳吐蕊的春日盛景。

    美貌的彩衣婢女端着双凤纹漆盘穿插在繁花间,为各位赏花的命妇献上摘下的茶花,供妇人们簪花,或是别在衣襟上熏香。

    婢女从身旁经过时,裴英娘叫住她,随手撷一朵茶花在手中,漫不经心问:“房夫人呢?”

    能称一声夫人的,自然只有房氏的母亲。

    房家长媳笑着说,“可是不巧,阿姑今天身子略有不适,因怕扰了大家的雅兴,没有出来,她老人家懒怠动,这会儿想是正和太子妃说话。”

    裴英娘和李令月对视一眼,说:“今天既是为赏花而来,按理应该要选出花中之首,评定花王。”

    房家长媳点点头,微笑道:“王妃可是已有相中的茶花了?”

    裴英娘笑而不语。

    房家长媳以为她想在评定花王时再出手,笑了笑,没有追问。

    李令月悄悄扯裴英娘的衣袖,“你看中哪一盆了?这外头的不一定好,咱们去里边看看。”

    裴英娘站着不动,问她,“太子最喜欢什么花?”

    李令月呆了呆,“好像是梅花、兰花……牡丹他也喜欢。”

    裴英娘吩咐跟在身后的半夏,“去找一盆兰花来。”

    李令月心思电转,压低声音,“英娘,你想用一盆兰花去争茶花花王?”

    裴英娘点点头。

    李令月眼珠骨碌碌直转,一拍手掌,嫣然笑道:“好!咱们一定能赢!”

    宴席过后开始斗花。

    各人将选中的茶花送到庭前,一一论述其不凡之处,请众人品评,然后选出其中花朵最绚丽,姿态最雍容的一朵,评为花王。

    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等半夏把一盆平平无奇的兰花摆到红木香几上,回廊里静了一瞬,然后响起一片哄然大笑。

    “那是哪家使女?好生有趣。”

    “谁眼神不好?把兰花当成茶花送上来了?快撤下去!”

    半夏面色如常,屹立不动。

    众人笑了一阵,慢慢觉出不对味来。

    这时,房家的婢女快步走到房家长媳身边,“娘子,相王妃的使女坚持说,那是一盆茶花。”

    房家长媳眉头紧皱,茶花和兰花一点都不像,不懂花道的人也能一眼看出红木香几上的是一盆兰花——还是一盆蔫蔫的、无精打采的兰花,怎么会是茶花!

    一时之间,席上之人的目光如潮水一般,聚集到裴英娘身上。

    裴英娘从容不迫,手里握着一只白瓷莲花瓣茶盏,慢条斯理呷口茶,侧头看向不远处的千金大长公主,“姑祖母,您觉得我挑的茶花怎么样?”

    千金大长公主装模作样地细看几眼香几上的兰花,含笑道,“花色娇艳,花形优美,是上品。”

    裴英娘淡淡一笑,接着问秦家夫人。

    秦家夫人亦笑着答:“这株茶花开得很好,香气也好闻。”

    她一个个问过去,余下淮南大长公主,临川公主,皇室宗亲的回答都和千金大长公主的大同小异。

    席间议论纷纷,命妇们脸色变了又变。尤其是这段时日曾背后议论裴英娘的命妇们,更是面色青紫。

    武家人尤为热心,不等裴英娘问,主动开口夸赞庭中的兰花是茶花中的魁首,如何富态,如何美丽,如何难得一见……夸得理直气壮。

    房家长媳冷汗涔涔,吩咐婢女,“去请太子妃!”

    太子妃房氏赶到赏花会上,房家长媳拉住她的手,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焦急道:“怎么办?相王妃肯定是成心来捣乱的!”

    房氏没有心情安慰长嫂,环顾一周,迅速辨别席上各人的立场,轻叹口气。

    和裴英娘站在一边,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大多是这段时间圣人冷落她后,依然和她保持密切联系的世家。

    她隐忍几个月,并非没有依仗,今时今日,圣人是否疼宠她,会影响其他人对她的态度,但动摇不了她的根基。

    房氏曾劝李贤暂且忍耐,不要和武皇后对着干,更不必得罪李旦和裴英娘,可李贤一意孤行。

    他谁都不信任,觉得所有人都会对他不利,他宁愿和那个叫赵道生的户奴倾诉心事,也不肯和她说实话……

    房家长媳揪着帕子,愠怒道:“就这么让相王妃搅和今天的赏花会吗?”

    房氏闭一闭眼睛,按住长嫂,“罢了,相王妃只是闹着玩而已,随她去。”

    今天不让裴英娘出气,以后她还会一直揪着不放,不如把姿态放低一些,由着她闹。

    反正事情传出去,裴英娘只会落一个嚣张跋扈的坏名声。

    太子妃冷眼旁观,命妇们的脸色更难看了。

    最后评选结果出来,裴英娘挑中的兰花获得花王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