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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裴英娘心头猛地一跳:像谁?

    千万别像武皇后的某个仇人啊!

    不是裴英娘胆小怕事,而是她早有自知之明,如果她是深处内宫的后妃,凭她的脑子,绝对是最先死的那个炮灰!

    而且是那种死之前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炮灰……

    掌握朝堂的大致动向也没用,她只是个八岁小姑娘,根本不是未来的女帝武皇后的对手。

    还是老老实实听话吧。

    内堂静谧无声,殿中燃着数十盏鎏金贴花纹灯,数百枝儿臂粗的蜡烛熊熊燃烧,时不时发出一声噼里啪啦的油花炸响。

    裴英娘轻敛衫裙,从花纹灯前走过。

    这个时代蜡烛还是比较珍贵的,唯有皇宫里的天子财大气粗,舍得一夜烧这么多枝。

    昏黄的烛光中,依稀可以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斜倚在殿中火炉床前,两边分设八床坐席。

    桌椅板凳的普及是宋朝之后的事,唐朝上到天子、天后,下至平民百姓,家中都没有椅子。家家户户厅中设坐榻、坐席,跪坐、跽坐、盘腿坐,怎么坐都行,反正没有椅子坐。

    五代到北宋初年,椅子高几等家具逐渐流行,但是坐在椅子上、双腿自然下垂的姿态,仍然被世人视为粗俗。

    裴英娘已经习惯没有椅子可坐的现实,按着宫女的吩咐,肃礼毕,乖乖站在殿中,等李治发话。

    说起来要感谢武皇后,她为了谋求政治资本,下令父在母亡时,百姓必须为母服丧三年,提高了女性的社会地位。以前妇人们面见圣人,必须行大礼,现在女性们觐见圣人,只需行肃礼,不必下跪。

    李治正值中年,面白宽额,下颌有须,大概是多病的缘故,眉宇间略带郁色,头绾碧玉簪,穿一袭家常素色无纹圆领蜀锦袍衫,靠在凭几上,抬起眼帘,“这是谁家女郎?”

    武皇后笑道:“陛下,你看她像谁?”

    李治患有眼疾,视力模糊,看不清裴英娘的相貌,朝她挥挥手,轻声道:“走到朕身边来。”

    语气柔和,姿态随意,不像纵横睥睨的大唐皇帝,更像一个慈爱温和的长辈。

    裴英娘鼻尖微微一酸,阿耶裴拾遗从来没有用这么舒缓的语气和她说话,贵为天子的李治却待她如此温和。

    她靠近几步,鼻尖嗅到一股清苦的幽香。

    李治每天服药,身上总带着一股药香。

    他松开凭几,直身端坐,仔细端详裴英娘。

    看清裴英娘的五官时,李治呼吸一窒,瞳孔骤然缩小:“你……”

    他双唇翕张,发出一个近似呜咽的气音,两行泪水从眼角滑下,滴落在衣襟前。

    裴英娘瑟缩了一下,偷偷看一眼气定神闲的武皇后:李治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的贺兰氏死在上元元年之前,文里让她多活几年,不符合史实哈,后面也会出现这种状况,大家当成戏说看就好了,不用当真。

    贺兰敏之就不写了,他和外祖母杨氏的那段,真的,不知道咋写……

    唐朝公主名字能够确定的只有少数几个,大部分公主名字不可考。太平公主的名字也没有官方的说法,有人说是“令月”两个字,也有人说“令月”只是单纯的吉词,不是指太平公主。因为这个最接近,文里就给太平公主安上这个名字。

    第4章

    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忽然对着你潸然泪下,你该怎么办?

    裴英娘不知道。

    她轻扭脖子,看向武皇后,大眼睛眨巴眨巴,等着后者的吩咐。

    武皇后说她是意外之喜,特地把她带到李治跟前展示,肯定怀着某种目的,只要她老实听话,武皇后应该不会把她怎么样吧?

    李治的反应全在武皇后的意料之中。

    这个温柔多情的男人,永远怀着一副慈悲柔软的心肠,哪怕当了皇帝,也依然如此。

    贺兰氏以为趁她和李治有矛盾的时候加以挑拨,就能趁虚而入?

    未免太小瞧她武媚了。

    贺兰氏的手段,甚至不如掖庭的低等户婢。

    而她从太宗身边不起眼的才人,到李治最为宠爱的皇后,再到参与政事的天后,起起落落,历经风雨,岂会怕一个乳臭未干、嚣张跋扈的小姑娘?

    贺兰氏忘了,她和家人享受的荣华富贵,全是靠着她这个姨母的庇荫得来的。

    想效仿她的母亲,做第二个韩国夫人?

    那就遂了她的心愿罢。

    武皇后眼含笑意,对着裴英娘点点头。

    这个裴家小娘子,年纪虽小,却镇定大方、乖巧顺从,倒是个可造之材,比武家和武家姻亲那群不知所谓的纨绔强多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裴家小娘子足够本分。

    裴英娘如果能看懂武皇后在想什么,一定会哭笑不得:她根本不镇定,手心都是潮湿的汗水好吗?

    她按着武皇后之前的嘱咐,鼓起勇气,抽出丝帕,递给李治:“请陛下莫要伤悲,我、我害怕。”

    反正她才八岁,说话不用顾忌。眼圈一红,别人就会软语温言哄她。

    李治恍然回神,接过手巾,拂去泪水,怔怔道:“你今年几岁?”

    声音又轻又柔,生怕吓坏眼前的小娃娃。

    裴英娘脆声道:“八岁。”

    “家住何坊?”

    “金城坊。”

    “父母是什么人?”

    裴英娘顿了一下,“我父亲是门下省左拾遗裴玄之,母亲出自江东褚氏。”

    听到褚氏的出身,李治眉峰轻皱,陷入沉思。

    他想起宰相褚遂良。

    褚遂良,以书法闻名天下,曾经位极人臣,极得李治信任。

    后来他因极力反对李治立武媚为后,被流放至爱州,死在荒凉的山野密林中。死后还被削职为民,两个儿子也相继去世。

    武皇后亲自下令捕杀褚遂良,今天竟然把褚遂良的外孙女带到他面前。

    这份胸襟,让李治大为诧异,诧异之余,是佩服,一直以来,武媚都比他聪明,比他果敢。

    在被武皇后带进宫的时候,裴英娘比李治更震惊。

    她的生母褚氏是褚遂良的小女儿,当年褚遂良之所以会被诬陷下狱,直接原因是裴家人告发褚遂良有谋反之心,根本原因是武皇后早对褚遂良起了杀心,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什么谋反,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几年前,褚氏在得知父兄全部葬身于流放地爱州之后,一怒之下,和裴拾遗断绝夫妻关系。

    其实裴拾遗挺无辜的,他本人是坚定的太子党,根本没想过要陷害岳父,而且他的从兄也牵连其中,被武后残忍杀害。

    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就是那位惨遭戕害的裴郎君仅存于世的骨血。

    偏偏那个告发褚遂良的裴家人是裴拾遗的族兄,平时和他走得很近,而褚氏父兄私底下的谈话,基本上是裴拾遗无意间泄露出去的。

    他的无心之言,被那个族兄当成证据,呈交御前。

    褚氏怒不可遏,断然和离。

    裴拾遗一面痛恨族兄的背叛,一面恼怒妻子不信任自己,一面愤恨武皇后的只手遮天,几种情绪交杂在一块,他成为太子李弘的死忠。

    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报复妻子褚氏的绝情,裴拾遗收养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冷落裴英娘,将武皇后视作妖妇。

    简单地说:武皇后是裴英娘的仇人。

    她害死裴英娘的外祖父和舅舅,间接导致裴拾遗和褚氏婚姻破裂。

    正因为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裴英娘才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武皇后反而是最淡然的那一个。

    还没走出裴府时,她已经打听清楚裴英娘的出身。她并不在乎裴英娘是谁的女儿,谁的外孙女儿,权势之下,父母之仇也不过一哂而已。

    “陛下,我打算把十七娘接到宫中,亲自教养。”

    武皇后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治回过神,目光重新落到裴英娘脸上,又露出那种悲伤、愧疚、怀念的表情,颤声道:“既然皇后喜欢,就留在宫里养大罢。”

    裴英娘一脸愕然:等等,你们还没问我的意见啊?

    不过想一想,武皇后是注定要登基做女皇帝的,做她的儿子,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可做她的女儿,倒是可以无忧无虑,尽情享受荣华富贵。

    当然,前提是不能得罪李氏皇族,也不能开罪武氏宗族。

    虽然前景堪忧,但是怎么说也是天帝和天后的养女,总比待在裴家受气强一点吧?

    不管裴英娘怎么想,李治和武皇后几句话之间,决定了她的命运。

    宫女进殿,把裴英娘带到回廊一间小耳房里。

    地上铺设坐榻,榻前支食案,案上一溜鎏金对鹿纹金花盘,分别盛着寒具、千层酥、粉糍、双拌方破饼、金乳酥,这些都是甜的。咸的少些,只有蟹黄毕罗、天花毕罗和鹅肉脯。

    旁边一碗蔗浆,一碗牛酪浆。

    宫女跪在食案边,挽起袖子,手执小银匙子,把琥珀色蔗浆淋在一盘盘点心上。

    一个头梳螺髻、穿襦裙的宫女跪在食案另一边,把浇了糖汁的点心夹到银盘子里,笑眯眯道:“女郎饿坏了吧?先用些点心。”

    裴英娘悄悄咽口口水,跪坐在坐榻上,专心吃点心。

    她确实饿坏了,在武皇后面前,还能勉强忍着,现在出了内堂,才觉得饥肠辘辘。

    之前换衣裳的时候,那一包藏在袖子里的巨胜奴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从打伤裴十郎,到入宫觐见李治,她米粒未进,如果不是因为紧张害怕,肠胃可能早就鼓噪抗议了。

    饿坏的结果是,裴英娘一口一枚点心,吃得很香甜。

    两个宫女一起上阵,飞快地替她夹点心,转眼间,几盘点心被她吃了个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