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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

      暖阁后的净房里,林氏瞪圆眼睛:“姨娘才轻轻按一下,你就鬼叫!你敢试试有一次不叫吗?”

    九娘收了声,嘶嘶呼痛,双手交叉着护在自己胸口,缩进浴桶水下,恨不得脸也埋进水里去。水汽氤氲中,看不出她的脸红是羞的还是被热腾腾的水汽熏的。

    慈姑拍开林氏的魔爪:“哪有你这么用力的!小娘子这时候最怕痛了,你自己这个年岁的时候天天不碰都疼得龇牙咧嘴的!”

    玉簪笑着安慰九娘:“小娘子莫羞,女儿身,谁都要经历这个的,姨娘也是好心好意,趁着有热气,按按能长大些,日后来葵水时也不会胀痛。这些可都是老夫人从宫里带出来的法子,你看看四娘六娘七娘,一个个都是这么按过来的。”

    九娘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要!你们都出去,我自己洗!”慈姑和玉簪却已经笑着将她的双手拽了出来,拿着热乎乎的帕子捂了上去。

    每逢此刻就想死。九娘闭上眼睛。

    她这前面突起的两块肉从十岁就忽然开始长大,像发面一样,一个月大过一月。最近更是谁也碰不得,一碰就疼得掉眼泪,不小心撞到哪里更惨。抹胸两个月就要重做,还不能勒住,勒了更疼。这一整个夏天,姊妹们、女学的小娘子们都穿着抹胸薄纱褙子,凉快又娇俏,可她却羞得只肯穿窄袖交领衫系薄纱长裙,汗流浃背,不知道出了多少痱子。

    林氏恨铁不成钢,挺着雄伟壮观的胸-部和那深不见底的深沟在她面前走来走去:“奴自个儿的肉做什么要遮起来?你怎么这么傻呢?要是没有这两坨肉,日后有得你懊恼的!”

    九娘除了翻白眼以外,无言以对。重活一世,天壤之别。

    前世她从来没遇到这般苦恼事,家里只有娘亲和乳母能贴身照顾她,她十三四岁还只长个子不长胸,愁得她娘不行,总觉得她换个直裰就是男儿身。直到来了葵水后,才开始隐隐作痛,略长大些后就从来没疼过。但她嫁了人生了阿昉后还在长个子,直长到七尺半才停。

    横着长和竖着长,她宁可竖着长个子。

    其实这四年多她个子也没少长,奈何之前太矮,至今还比四娘七娘矮少许。孟家四姐妹中,最长的四娘已十四岁,出落得娇花弱柳,羞怯动人,七娘俏丽活泼,六娘端庄可亲。唯独九娘五官渐渐长开,越长越像林氏。脸上虽还带着肥嘟嘟的肉,和林氏木头草包美人截然不同,她一双美眸潋滟流转,已经初露日后美艳绝伦的模样。每次梁老夫人看见她来请安都心惊肉跳,更不允许她们几个外出游玩,便是汴京城一年两次的各家赏花会,也都只让六娘七娘去。

    慈姑放下帕子:“好了,小娘子再洗一会儿赶紧出来,莫把手皮又泡皱了!你这喜欢泡到水凉的习惯可要不得,日后来了葵水,肚子痛起来要你的命。”

    九娘捣蒜一样点头,赶紧从浴桶里爬出来。

    林氏边帮她穿衣裳,边好奇地问:“听说你表舅一家已经返京了?”

    九娘笑着点头:“他们三月大祥除服后就走水路入京来,统共大概走了七百里水路,四百里旱路,前几天才到的京城。明晚正好能见上面!”

    林氏咋舌:“眉州竟然离汴京这么远么?”心里又得意自己的小娘子就是什么都知道。

    玉簪仿佛听见了她的心里话,笑眯眯地说:“啊呀,我们小娘子不但长得好,还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呢,足不出户,什么都知道。”

    一想到明天就能见到阔别两年多的阿昉和阿昕,九娘就雀跃起来,雀跃之下也有更多的牵挂和心疼。不知道阿昉长到多高了,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会不会更瘦了。虽然苏昕月月来信,可是关于阿昉的事情实在说得太少,只知道他守完翁翁的齐衰不杖期一年孝后,就禀明了苏瞻,去了蜀地游历。偶尔他也会写信给孟彦弼,无非说一些当地的风土人情,倒是每封信必定问候一声小九娘。弄得她心里暖暖的。

    苏昉苏昕返川后不久。备受瞩目的陈太初也离开了族学,正式出任禁军飞骑尉。九娘这两年便也没再见到过赵栩兄妹和陈太初。自从她留头以后,老夫人就管得极严。陈太初每逢年节里来请安,翠微堂的屏风早就架好了。孟彦弼几次三番提出要带六娘九娘去相国寺或者浴佛节,都被老夫人以上次去相国寺摔掉牙为由给拒了。

    只有去年的七夕和今年的元宵节,老夫人才允许家中兄弟们陪着她们去看灯。偏偏刚晋为燕王的赵栩同陈太初,去年入夏就奉旨去了河北东路河北西路慰军。

    经过金明池落水一事后,九娘有时也感觉前世的王妋离自己越来越远,更多时候,今世所占的分量越来越重。九娘也越来越习惯将除了阿昉以外的“那些孩子”当成真正的“兄弟姐妹”。没想到这么快就再难相见,九娘心里除了挂念,也有几分唏嘘感伤,不知日后还有无机会再相见了。

    慈姑叹了口气:“对了,当年苏家大郎和二郎好得跟亲兄弟似的,不知道回来还会不会住到府里来。”

    九娘自然也希望阿昉能还住到孟府来。熙宁五年的冬天,王璎早产生下一女。洗三和满月礼程氏都去了,回家来感叹那小女娃小得跟只猫似的,哭起来也细声细气的,和七娘洗三时的哇哇大哭不好比。当时九娘心里忍不住替阿昉松了口气。

    玉簪一边替九娘烘头发,一边笑着说:“可巧得很,明日二郎和范家娘子相看,也订在四公主说的那个乐安桥旁的林家分茶里面。明日咱们说不定还能见到范娘子呢。”

    九娘笑不可抑,她特地写信知会赵浅予一定要订这家茶坊。正因为杜氏明日夜里也会在场,老夫人这才松口答应她们四姐妹赴约呢。

    说起孟彦弼的婚事,真是一波三折。原本杜氏早早看好的儿媳妇,也是一位武官家的小娘子,两边相看了,三年前就下了草帖子。不妨这位小娘子唯一的兄弟忽然坠马身亡,这武官家里隔了一年,才提出来要招女婿入赘,还说愿给三十万贯钱招婿。可孟彦弼怎能入赘?只能算了。等杜氏又挑了好些人家,孟彦弼却又不肯去相看了。又拖了一年,被他爹孟在抽了五鞭子,才扭扭捏捏地说早在元宵节他就看上了范家的小娘子。因范家也是大族,杜氏赶紧请官媒去说亲。来回几次,这十八岁的孟彦弼才又有了相看的机会。

    林氏叹了口气:“听说娘子已经替四娘子选了好些个人家,都被青玉堂给回了。至今四娘子都还没相看过呢。”四娘十四岁了,按理早该相看定亲,却不知道青玉堂那位阮姨奶奶又在老太爷跟前吹了什么风,气得程氏已经要甩手不管了。

    林氏心里七上八下的,恨不得程氏选出来那些同进士、禁军班直、豪富家的子弟,都换给九娘相看。

    外间木樨院又遣人送了一个盒子来,说是宫里四公主送来给九娘的,让九娘明夜去茶坊时记得用上。

    玉簪赶紧接了,众人朝西北皇城方向行了谢礼。九娘回了屋里打开盒子,却是一只七夕才有的磨喝乐,这盒子里的小土偶矮矮胖胖,一身白裙,衣饰精美,站在雕木彩装的栏座上,罩着碧纱笼。另外还有一支喜鹊登梅的翡翠钗,翡翠打磨得极薄,近乎透明,巧夺天工。九娘细细赏了一会,仍旧放回盒子里让玉簪登上单子,放到后罩房去。

    东暖阁的后罩房里,这四年堆满了赵浅予逢年过节从宫中赐下的各色礼品。孟府上下都道这位四公主是个有心人,一直记着九娘当年金明池落水时拉了她一把。九娘看来看去,却疑心这些物件都是赵栩挑的,现在年纪渐长,她只让玉簪都登记造册,原封不动地放好。明明是赵栩救了她的命,她该谢他才对。他却又反过来感谢她拉了阿予的那一把,送来这许多礼物。她受之有愧。这看着像冰心里是火的赵六郎,一份人情也不肯欠。在九娘心里,因那前世的一面之缘,不知不觉也多了份悄悄的亲密。

    ***

    七夕,是汴京彻夜不眠之夜。宝马雕车香满路,笑语盈盈暗香去。

    自从十余年前的七夕,那汴京苏郎夫妻携了他家小郎君夜出游玩,苏夫人一身白裙,在州桥上翩翩而行,同苏郎真如同牛郎织女再现,飘逸似仙。这汴京城的小娘子们便喜爱每年七夕都穿白衣白裙,薄纱轻飞,再比起金明池琼林苑时的“红裙争看绿衣郎”,七夕就是“全城争看雪衣娘”了。

    是夜,孟家四姐妹都换上雪白新衣,在翠薇堂院子里竖起长竹竿,上头放着还没开的荷花,七娘的长竹竿上干脆让乳母做了假的双头莲,引来众人啧啧称奇,被拆穿了也不羞恼,笑说自己是独具匠心。

    老夫人让人早早设了香桌,摆上了苏州制的各色磨喝乐,还有黄蜡雕的大雁、鸳鸯、乌龟、金鱼之类的,放在一个大银盆里浮着。九娘早就在听香阁的小香桌上把以前阿昉送给她的乌龟圆圆供在小银盆里。喂了好些乌龟丸子,还说了会悄悄话,这时看到那黄蜡雕的乌龟,还没有圆圆大,就笑了。

    四娘六娘早雕好了花瓜,七娘带了针线,九娘带了笔砚,四姐妹将这些都放上香桌,这才整装肃容,焚香列拜乞巧。四娘带头在月下穿针,九娘最不擅长针线,穿了半天也穿不进去,急得七娘不行,好不容易穿进去了,老夫人照着往年给她们一人一个小盒子,让她们将蜘蛛放入盒内,放到香桌上盼着明日看看谁的网丝圆正能得巧。七娘叹了口气,这几年她和九娘的从未得过巧,也就没这念头了。

    二门外的婆子来了几次,说二郎在外头已经树上树下窜了好几回,急得不行。翠微堂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杜氏这才吩咐女使们给小娘子们将帷帽戴上,拜别了老夫人,带着她们四姐妹上了肩與往二门去了。

    一出安静的孟府,处处是火树银花,雕栏玉砌,车马盈市,罗绮满街。四姐妹在车里隔着车窗不停打趣孟彦弼。孟彦弼气得直说:“你们日后相看,尔那郎君非要过了二哥的拳头才能进!”九娘笑得打跌。

    等到了乐安桥,牛车自去停了,众人步行至林氏分茶,那茶博士将众人引到三楼。整个三楼早已经站满了穿了便服的禁军和侍女,四公主的一位女史笑着将她们迎了进去。因杜氏安排孟彦弼相看的时间早,离赵浅予约定的时辰还有一个时辰。便再三交代四姐妹不可下楼乱跑,自带着孟彦弼和金钗盒子下了楼。七娘咋舌:“大伯娘竟然连匹帛布都不带,看来二哥对这位范娘子可真是一往情深了。”她转转眼珠子:“谁同我下去偷偷瞧瞧?”

    六娘自是不肯的,还劝她不要乱跑。四娘这几年对陈太初从未忘怀,自怜身世,越发暗自感伤,又因自己的亲事成了青玉堂木樨院来回扯的事情,更加郁郁寡欢,也懒得理她。九娘笑眯眯站了起来:“我陪七姐去看看范娘子。”

    这林家分茶的二楼朝外搭出一个高台,七夕夜也供奉了香桌,众多磨喝乐,更用那雕刻奇巧的瓜花,装饰整个高台三边的栏杆,最是引人注目。若站在那里朝下望,必然能早早就看到阿昉和阿昕。

    六娘看有九娘跟着,倒也放心了,再三叮嘱玉簪要跟好她们,莫要闯祸,才让她们去了。

    七娘牵了九娘,挤眉弄眼地下了楼。

    七娘和九娘到了二楼,找到那门外悬挂着孟府木牌的包间,隔着门缝,悄悄朝里看,正看到孟彦弼手足无措地举起金钗,要往范娘子头上插去。那位范娘子是位娇小玲珑,杏眼樱唇的小娘子,满面绯红地不知道自己是坐着不动好还是站起身好,她这一站又一坐。孟彦弼手上的金钗忽上忽下飞舞,倒呆住了。

    范娘子一抬眼,看见孟彦弼的傻样,红着脸抿唇笑了起来。孟彦弼如梦初醒赶紧说:“你且别动,待我插上。”

    杜氏红了脸不忍卒看。范娘子的娘亲更是越看女婿越欢喜。外头的七娘和九娘也偷笑得不行。

    不等九娘开口,七娘已经扯了她:“走,去那花台看看。”两人心照不宣,带着各自的女使悄然穿过长廊,推开槅扇,那花台上早已站了许多穿白裙的小娘子,有在乞巧的,有在说笑的,也有在朝街上张望的。

    九娘引颈下望,不一会儿,远远地看见一个出尘若仙的郎君,穿着一身阿昉最常穿的天青色直裰,和一个穿白色纱裙戴着帷帽的小娘子,正并肩朝这边而缓步而来。引得一边的小娘子们纷纷投掷花果罗帕,他却只当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