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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节

      当天夜里,王忠嗣彻夜未眠,他左思右想,考虑此次进军吐蕃的意义何在。若说报复吐蕃人的话,连下多玛羚羊两城,目的已经达到。剩下的石堡城虽然在计划之内要攻下此城,但其实意义并不大。

    且不说目前攻击石堡城的时机实在是糟糕之极,就算能攻下石堡城又能如何?扎陵湖和鄂陵湖旁的这三座城池距离大唐太远,除非朝廷想灭了吐蕃国,一鼓作气往吐蕃腹地打过去,否则拿下这三座城池也无法守住。物资补给的困难以及吐蕃人的反攻都会让唐军迟早被迫撤出这里,而付出巨大伤亡的代价拿下这三座城池明显是拿士兵们的性命开玩笑。

    王忠嗣此次率军攻打吐蕃本就并非出于衷心,而是被迫应命。朝廷既是要教训一下吐蕃,那么此时教训的目的已经达到,王忠嗣认为自己或许该重新考虑一下是否一定要攻下石堡城了。但王忠嗣明白,自己不能独自决断此事,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密信中说的很清楚,要自己小心行事不要让李林甫和杨国忠攻讦的把柄。所以,即便是退兵,也要说服朝廷的许可,特别是陛下的首肯,那样便确保万无一失了。

    深思熟虑之后,王忠嗣于多玛城中连夜写了一份奏折,希望能说服玄宗同意自己的想法。

    奏折上详细的说明了目前的情形,以及攻打石堡城的弊端,奏折中言:石堡城得之与国无益,失之与国无损,况石堡城云集吐蕃重兵七万,力攻虽可下,但必损将士无数。以数万将士性命,换吐蕃一城,岂非本末倒置。祈陛下深思,准臣率军回归积石山大营。待审时度势,机会成熟,一举夺之。

    奏折中可谓苦口婆心,希望能够让玄宗好好的考量此事,作为一名大唐的重臣和领军的高级将领,王忠嗣可谓掏心掏肺,一切从大局开始考虑。正因为不出于私心,王忠嗣才敢写这封奏折。他相信,以玄宗的英明该明白目前的情势和自己的苦心,一旦玄宗认可,那么退兵之举便不会受到李林甫和杨国忠的攻讦。于公于私都是最好的结果。

    次日,王忠嗣上奏朝廷请求撤兵的消息便在军中高级将领中传开了。王忠嗣也并不打算向他们隐瞒。大多数将领都对王忠嗣此举持赞成意见,但也有人不太认同,认为王忠嗣此举有欠考虑,或许会招致朝廷的责怪。为了此次出兵,朝廷花费了巨额的军费,为河西陇右两军更换了大量全新的甲胄武器,提供了更多更好的物资协助,便是希望能拿下两湖三城之地。而现在王忠嗣居然要草草收场,这岂是朝廷说希望的。

    李光弼便是持此观点的人之一,他求见王忠嗣,希望王忠嗣能立刻派人将奏折追回,否则必会招致陛下斥责。但王忠嗣坚决不同意,斥责李光弼道:“光弼,你跟随我多年,难道不知本帅的性行?即便朝廷责怪,本怪也要将这番到底告知陛下。这次作战本就是得不偿失的冒失举动,我们不能再错下去,此时撤兵乃是最佳的时机。”

    李光弼叹息道:“大帅,末将不是说你的判断错误,而是为了大帅您着想。你我皆知此次对吐蕃作战的内中缘由,光弼只是不想让大帅被人因此指谪罢了。”

    王忠嗣摇头道:“陛下会明白我的苦心的,陛下一旦首肯,他人奈我何?”

    李光弼无言以对,作为王忠嗣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李光弼不能太过反驳王忠嗣,只得暗自叹息,祈祷自己担忧的情形不会出现。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在王忠嗣的奏折送往京城的第二天,多玛城王忠嗣大军中的另一份奏折也送往了去京城的路上。这封奏折是出自陇右军行军司马董延光之手。这位董延光领着右路军辖下的前锋军一万兵马,是在陇右军中的老资格的人物。此人原是一位骁勇善战的猛将,在陇右军中屡立战功。但对于王忠嗣一力提拔哥舒翰等一批年轻将领的举动,董延光早就心中不满。哥舒翰原本只是军中一名副将,短短几年之间便被王忠嗣提拔为陇右节度副使,董延光自认为功劳不比哥舒翰小,却被王忠嗣无视,这么多年只是个行军司马,职位反在哥舒翰之下,这让董延光的心中的不满开始堆积。

    因为心中有疙瘩,董延光索性怠慢军务,以此表达不满。王忠嗣为此居然在众将面前点名批评董延光,让董延光颜面尽失。董延光知道,自己在王忠嗣手下是别想有任何升迁的可能了,于是在某次回京休假时,主动去拜访了李林甫,希望能通过李林甫让自己的处境有所改观。李林甫当然喜出望外,他正需要在太子党的王忠嗣辖下安插自己人,眼下董延光主动送上门来,岂非是一件梦寐以求之事。

    在一番考察之后,李林甫和董延光便开始暗通款曲。李林甫许诺董延光,他已经同安禄山说好,在恰当的时机,调董延光去安禄山所辖的河东节度去任副节度使。但需要董延光有所“表现”。

    这一次董延光随王忠嗣大军和吐蕃作战,无疑便是一个极佳的表现机会。董延光在得知王忠嗣向朝廷请求退兵之后,立刻写了这封奏折给政事堂。董延光的奏折中所说的情形和王忠嗣的截然相反。种种不利因素在董延光的奏折中都成了有利的因素。大军中的粮草柴薪不继的情形,在董延光的奏折里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字里行间透露出的主帅的畏敌惧战以及懦弱无能。

    董延光甚至拟定了一份作战计划,声称按照此计划,只需要五万兵马便可拿下石堡城。作为一名带兵作战多年的将领,董延光的这封计划倒也细密具体,看上去颇为可行。这更进一步的衬托了王忠嗣的无能之举。

    两封奏折一前一后,被快马送往京城。一场轩然大波也将因为这两封奏折而起。

    ……

    野牛城中,战事之后的建设正如火如荼的展开。刘德海在占领野牛城的第二天便带着两千多匹驼马和五千后勤兵马回雅州运送建设物资前往野牛城。野牛城所在之处能用的物资只有大量的沙土和少量的树木,这不足以支撑加固野牛城以及在盐湖建立土城驻军,乃至在野牛城周边设立烽燧的需求。所以需要从剑南运送大量的物资前来。

    工程量是巨大的,野牛城的加固工作倒也罢了,在盐湖之地乃至沙漠之中建立土城和烽燧这可不是一般的难。但好在王源手头人力足够,俘获的吐蕃俘虏中有不少工匠,会用金川河下的黏土泥浆和沙土拓出坚硬的沙砖,这些沙砖晒干后硬度还算不错,倒是为王源解决了很大的问题。

    数万士兵和数千俘虏辛勤的劳作着,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盐湖旁边建立了一座里许方圆的小型堡垒。堡垒可以容纳三千人居住其中,作为挖盐的基地,基本雏形已经形成。通向三十里外的野牛城的道路上也被沿线每隔五里设置了沿途的补给站,便于在路途上进行补给。同样的补给站在野牛城通向雅州的近百里沙漠沿途也建立了数十座。储备大量的清水物资供进出沙漠的驼队进行补给,并且成为沿途的行进的标识。

    在盐湖西方延伸到野牛城西南一带横跨六十余里的地界,建立了三十几座烽燧堡垒,每处驻扎五十名士兵。主要的目的用来警戒吐蕃兵马,防止他们突袭野牛城。五六十里之外,一旦发现敌踪,这些烽燧便可发出示警的信号,将敌军的数量方向告知野牛城中的驻军。要么提前撤离,要么做好迎战准备,便可有提前的筹谋了。

    野牛城的绿洲上,沿着金川河沿岸,二十余座炒盐作坊建立了起来。为了防止污染金川河这个宝贵的水源。这些作坊都建立在靠近沙漠的边缘地带,制盐后的污水都将被排入沙漠之中。王源让刘德海在剑南山地中挖掘了大量易于成活的树木运到绿洲之地栽种,虽然知道这些树木未必能全部成活,但只要能成活一小部分,便可成为抵御风沙侵袭绿洲以及改善此处环境的法宝。

    一个多月时间,王源一直呆在野牛城中忙碌,一个月的时间便足以让他白皙的皮肤变成了古铜色。但越是忙碌,越是整个人却精神奕奕,因为看着自己心中规划的蓝图在一点点的实现一点点的成型,王源非常的开心。整个规划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成型,但有了好的开头,一切都将变得顺理成章。

    十一月初八,对王源而言,历史性的时刻即将来临。盐湖的第一批盐即将开挖,然后被运送至野牛城提纯,最后被打包运出沙漠。王源全程参与所有的过程,他要亲自见证这对自己非同寻常的一刻。

    第567章 黑金

    盐湖之东,白茫茫的盐滩上,王源站在盐湖旁边的沙丘上,面对着垂头丧气站在盐滩上的两千多名吐蕃俘虏冷目扫视。这些俘虏们这一个多月时间搬砖垒墙造屋运物累得半死,一个个眼中灰暗呆滞,毫无生机。

    这种奴役俘虏作为苦力的方式虽然有些残忍,但王源早已不再计较这些细节。这年代的规则如此,既然生活于此,便要适应这个严酷的规则。但王源不想让这些俘虏毫无希望的生活,即便是沦为奴隶苦工,王源还是希望能给予他们一些希望和激励,给与他们自我救赎的机会。这样其实也能提高效率,不至于让这些人失去了生的希望而自暴自弃,宁愿去死也不愿卖力干活。

    王源咳嗽一声,高声道:“尔等为我大唐兵马所俘,便为我大唐之奴。这一点相信你们自己都心里清楚。既为奴婢,便要完全听从号令,否则便是死路一条。但本帅并不想要你们去死,箭雨你们这一个月来的表现,本帅很是满意,所以本帅今日要给你们一些奖励。”

    众俘虏纷纷交头接耳起来,不知道这位剑南军大帅说的奖励是什么。

    “都给我闭嘴,安静听大帅训话。”赵青高声喝道。

    众俘虏忙停止说话,仰头看着高高在上唐军主帅,等着他说话。

    王源高声道:“尔等为我剑南军做苦役,乃是你们于我大唐为敌的惩罚。但这惩罚有个限度,本帅绝不想你们死在本帅手里。本帅知道,你们也有父母妻儿,也想活着回到家乡和他们团聚,所以本帅给你们和他们团聚的机会,你们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

    众俘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唐和吐蕃作战,所抓获的俘虏几乎都是相互砍了头颅请功。这些人被俘虏的那一天便对活着回家不抱任何希望了。但现在这位唐军大帅居然说还有活着回家的机会,难道是在做梦?

    王源伸手指着茫茫的盐碱滩道:“你们看到这片盐湖了么?这便是你们的机会。只要这片盐湖下的盐被挖掘干净,便是你们的回家之日。”

    众俘虏呆呆的张着嘴巴,原来这便是唐军大帅给予自己的希望。很多人眼中带着绝望。这片茫茫盐湖,方圆数十里之地。要全部挖掘,不知到哪年哪月。

    “这盐湖虽然很大,但总有挖完的一天。我个人预计是五年时间挖完这里,那么五年之后你们便可回家了。要知道数千人一起开挖,速度是非常快的。而且如果你们努力干活,三年内挖完,那么三年你们便可回家。又或者你们偷懒懈怠,十年八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都挖不完,那么你们便二十年三十年不能回家。这片盐湖便是你们的回家之路,能否快速的走上这条路,便看你们自己了。”王源高声道。

    “五年时间,挖的完么?”

    “好像挖不完吧。”

    俘虏们小声的相互询问着。这既是个希望,也是个挑战。这么一大片盐湖,一眼望不到边,看着都让人绝望。

    “挖的完,这位大帅没撒谎。我们两千多人一起开挖,一天起码挖掘出方圆五十步之地。只要大伙儿肯卖力,三年时间便可挖掘完。若这位大帅说话算话,我们拼上几年的时间,便可回家了。”一名俘虏低声道。

    “当真?那可太好了,若是能回家,我不眠不休的挖个三年也不冤。但不知唐人说话算不算话。”

    众俘虏相互小声的交谈着,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又担心这一切都是谎言。

    一名俘虏鼓足勇气叫道:“我们怎知你不是在骗我们?到时候你不放我们走,我们岂非白忙活了。”

    刘德海大声骂道:“你们这群东西,大帅好心给你们机会,你们却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真可恶。你们当我们大唐上国之人都像你们吐蕃人那般言而无信信口开河么?一群狗东西,将大帅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王源微笑摆手道:“不要骂他们,他们有此怀疑也是正常的。我只能说,我只给你们机会,能否抓住看你们自己。你们只能碰碰运气试一试。难道本帅还要对你们赌咒发誓不成?若你们不愿赌一赌运气,你们也可慢慢的挖,挖个三五十年也没关系,只是到那时你们当中是否有人还能回家见到亲人,或者是死在这片盐湖之中,便不得而知了。总之你们记住,这片盐湖什么时候挖完,什么时候本帅放你们回家。”

    众俘虏默然不语,心中其实已经不得不信了。而且即便不信又能如何?生还希望就那么一线,难道还要放弃不成?

    王源朝刘德海摆摆手走下沙丘,刘德海拱手应命,开始训读定下的规矩。

    “现在将今后盐湖这里的规矩告知尔等,你们谁犯了规矩都将要遭受严惩,都给我听好了。第一,你们会被十人一组分为一队,每队形如一人,住一间房,吃一锅饭,挖一坑盐。总之吃喝拉撒都在一起。十人要相互监督,相互督促,有人怠工偷懒,便是拖你们全部人的后退,让你们晚一天回家,所以发现有偷懒的你们要向我大唐官长举报,举报者有嘉奖。第二,若有私自潜逃者,当众枭首示众。十人队中的其余九人将受株连一起处斩。所以你们要密切注意十人队中的其他人是否有逃走的迹象,要及时的举报。否则有可能你们都要陪着他死。举报者亦有嘉奖。第三……”

    刘德海的声音在盐湖上回荡,王源却走到一旁不听一字。这一套办法是刘德海想出来的。王源虽觉得残酷,但却不得不承认,要想奴役这帮人老老实实的在这里做苦工,不得不用这些严酷的刑罚加以约束。王源之所以给这些俘虏以生还的许诺,便是希望这些人能够自觉的努力干活,而不至于是被这些残酷的规矩威逼着干活。

    不久后,规矩宣读完毕,俘虏们领到了工具,王源一声令下,盐湖盐场正式开工。数千俘虏挥汗如雨,开始了他们漫长回家之路的征程。

    挖出两尺毒盐之下可用提纯的食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表面一层黄色的毒盐需要全部清除这还罢了,这些毒盐毕竟还是容易挖掘的,一层层的剥开运走堆在沙地正好可以用来平整地面,铺出一条盐路来。但下方可用的丈许厚的盐层的挖掘可不容易。往往挖了数尺深之后,周围便会渗出盐水来迅速将盐坑灌满,让人无法挖掘。

    王源意识到,这个问题不解决会严重影响进度,泡在盐水中挖掘显然是不可行的,人也会死在里边变成腌肉。王源苦思了一会儿,想出了办法。他命人在盐滩一侧集中快速挖掘出一个巨大的蓄水池,这样不久之后坑洞周围的盐水便尽数渗入蓄水池中。

    而在这坑洞周围的盐坑中的水也会很快渗出至深深的蓄水坑中,很快解决了这个问题。这办法不久后被稍加改造,成为盐湖中挖盐作业的常规手段。聪明的吐蕃俘虏们觉得挖一个深深的蓄水池甚是麻烦,于是改为在盐地上挖掘壕沟,将盐水引入沙漠之中。这样,盐水不断的渗入沙子里,而沙地的吸水能力无穷无尽,数条壕沟引出盐水可保证方圆百步之内的盐坑可以安全的采出食盐。

    白花花的粗盐被一袋袋的装起来码在沙漠中的一片空地上,千余头骆驼每匹驮上两袋排成连绵数里的长队送往野牛城。野牛城的作坊中热火朝天的开始提纯这些食盐。晒盐煮盐是慢办法,但可提取较为精细的细盐,炒制食盐的办法可以让粗盐中的少量毒物在热锅的炒制中挥发大部分。这是王源不久前试验得出的结果,这种办法大大提高了提纯的进度。

    王源决定双管齐下,细盐可提高售价,官宦富贵之家肯定是需要这些细盐的,粗盐则面对广大普通百姓,可算是各得其所。

    三天后,第一批提纯后的食盐开始运出沙漠。虽然只有五千石,只需百余匹骆驼便可运出,但这已经是杂乱无序的开始后比较不错的成果了。王源偷偷算了笔账,三天时间五千余石,一天出产一千七百石,那便是一千七百贯的收入。扣除各项费用,和杨家均摊之后,一天收入近三百贯,真可谓日进斗斤。但王源觉得不甚满意。以如今的速度绝对是不成的,照着这个速度,一年所产盐也不过三四十万石,产量绝对不成。

    杨国忠可是要关闭数家盐井和盐矿,腾出了近百万石的份额来。所以后续的挖掘,提纯、运送等等环节需要熟练和优化,要提高三倍的产量才行。

    总而言之,赚钱机器开始运转,王源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在野牛城一个多月,也该告别此处了。王源下令留下五千兵马驻扎野牛城,刘德海留下率兵镇守,并全权负责盐矿事宜。而宋建功则率两万五千兵马回归剑南,由各边镇将领各自率领本军回归各边镇驻守。

    随着大军离去,喧闹的野牛城终于平静了下来。当然它已经不能再完全的平静,日日夜夜都有驼队运送着食盐来到这里,数十只驼队没日没夜的从这里将盐运出沙漠,带进粮食清水以及这里的必需物资。而数十间作坊的烟囱天天冒着黄烟,源源不断的将食盐提纯,转化为叮当作响的钱币流入少数人的钱袋之中。

    第568章 推波

    大唐天宝六年十一月十七日。自月初一场薄雪落下之后,长安城的天气便一日比一日的寒冷。街道上,穿着厚厚冬衣的百姓们笼着袖子脚步匆匆。飞驰而过的南衙金吾卫巡城骑兵们依旧呼啸来去,战马和马上士兵的口中白气蒸腾,带起的冷风让旁边的百姓们眯着眼睛捂着脸躲避一旁。

    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二楼冬暖阁内,墙角的三只火盆烧的火红,暖阁中温暖如春。玄宗衣着单薄坐在暖塌上看着一封奏折,不但没有丝毫的寒冷,而且在他满是皱纹的额头上还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来。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玄宗忽然猛地将那封奏折往地上一掷,口中连声怒道:“混账东西,辜负了朕的期望。”

    侍立一旁的几名内侍都吓了一跳,站在一旁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的内侍总监高力士忙躬身问道:“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玄宗余怒未消,指着地上的奏折道:“你瞧瞧,你捡起来赌一赌,王忠嗣这奏折上说的什么?”

    高力士忙蹒跚着走去,弯腰捡起那封奏折展开慢慢的读了起来。玄宗伸手拿了案上的茶水便饮,一碰嘴唇发现茶水已冷,顿时又是火气,挥手将茶盅掷出,砸中一名内侍的额头怒骂道:“狗奴才,伺候朕都不用心了,弄了杯冷茶给朕喝。”

    那内侍捂着滴血的额头连连告饶,高力士皱眉喝道:“还不退下,李德全,还不重新给陛下沏热茶?”

    内侍们忙清扫垃圾,重新沏茶。高力士走近玄宗身边,低声道:“陛下息怒,范不着为了这封奏折而生气,保重龙体要紧。”

    玄宗看了一眼高力士道:“这奏折你瞧了?你说说这王忠嗣到底怎么了?”

    高力士想了想道:“陛下,老奴倒是觉得没有什么,王忠嗣这奏折无非是因为攻城遇到了困难,要求暂缓攻击石堡城罢了。老奴不懂打仗,但老奴觉得,王忠嗣身为我大唐领军大将,何时该打,何时该撤,该心里有数。他的决定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而为……”

    玄宗怒道:“力士,你成天只知道和稀泥,谁都要维护的话,你便谁都维护不了。难道你看不出王忠嗣奏折中之意?瞧瞧这几句,说什么‘本次讨伐吐蕃之举,臣一开始便觉得并不妥当。劳师袭远以罚吐蕃,夺其城而不能守,此乃劳民伤财之举。为报复吐蕃杀我大唐两臣而兴师动众是为不智。为了夺城而夺城,为了报复而报复,为了所谓的大唐的颜面,此乃好大喜功之举……’。听到了么?王忠嗣在骂朕好大喜功呢。好厉害,连朕都敢骂了,朕是好大喜功之人么?嗯?力士,你说,朕是好大喜功之人么?”

    玄宗伸手怒敲桌案,将红木桌案敲得笃笃作响。

    “陛下息怒,陛下当然非好大喜功之人,陛下还需功勋么?大唐有如今的气象,全是陛下之能,若论功劳,海内无双,还需要去好大喜功么?王忠嗣这些话是有些过了,他是直性子,陛下看着他在宫里张大,当知道他并非蓄意的对陛下不敬。”高力士赔笑道。

    玄宗摇头道:“王忠嗣自小在宫中同太子一起张大,其父王海滨也是在同吐蕃作战时战死。朕怜惜他是忠臣将门遗孤,便将其收为假子,在宫中同太子一起养大。朕视他如子一般,但这件事他却让朕失望了。朕给了他十五万大军,给了他充足的粮草物资,现在两个月过去了,他却在石堡城前逡巡不进,反而写来这封奏折来要求撤兵避战。这岂非是半途而废,白白消耗了那么多的粮草物资,白白死了那么多的将士。吐蕃人从今而后岂非要笑话我大唐胆小如鼠了。”

    高力士低声道:“陛下莫要多想,王忠嗣或许有他的道理。”

    “有何道理?”玄宗瞠目道:“瞧瞧剑南道王源,手头才多少兵马?说拿野牛城,立刻便手到擒来。只损两千兵马便拿下了野牛城,歼灭五千吐蕃守军,还将杀害王鉷和罗希奭的罪魁首级送到了京城交于王罗两家人拜祭他们的亡灵。这才是我大唐的威严,犯我者虽远必诛,即便是百里沙漠腹地之中的野牛城,我大唐天军也能长驱直入一举踏平。再瞧瞧王忠嗣,十几万兵马在手,有着朝廷全力的协助,却被一个小小的石堡城吓的要退兵,二者相比高下立判。”

    高力士默然无语,玄宗说的是实情,一个月前,剑南军一举拿下野牛城的捷报传到了京城,野牛城守将禄西赞的首级也一并送到。这件事朝野上下震动。王源真的率军突进沙漠之地,拿下了沙漠中的吐蕃城池,此举开创唐军入沙漠之战的先河,也难怪陛下觉得印象深刻。

    “力士,立刻宣李李林甫和杨国忠进宫见朕。王忠嗣的这份奏折朕要让他们瞧瞧。看看他们怎么说。”玄宗沉声道。

    “老奴这便差人去请。李相国的病体未愈,但不知能否下榻前来。”

    玄宗道:“无妨,朕前日去探望,李相国气色不错,他说只要朕有事召他,可以坐着软椅抬进宫来商议事情,你便带着朕的软椅去接他吧。”

    不久后,李林甫和杨国忠双双赶到兴庆宫勤政务本楼暖阁之中见驾。杨国忠跪前行礼,李林甫在软椅上挣扎着要起身行礼,玄宗忙摆手道:“罢了,朕又不挑你的礼,不必起身了。力士,将王忠嗣的奏折给两位相国瞧一瞧吧。”

    高力士捧着奏折过来,李林甫和杨国忠快速的浏览了一遍,两人脸上均有愠怒之色。但其实这两人都已经知道了王忠嗣上奏要求撤兵放弃攻打石堡城的消息,因为董延光送到政事堂的奏折反而比王忠嗣的奏折早了半日。李林甫获悉此事后便立刻告诉了杨国忠。

    “两位对王忠嗣的提议怎么看?”玄宗沉声道。

    杨国忠看了李林甫一眼,率先道:“陛下,臣不知王忠嗣为何要写这封奏折,给臣的感觉是,王忠嗣似乎有些拖延之意。臣非对王忠嗣不满,只是从战事开始之时,前方传来的消息便一直让臣觉得疑惑。初时王忠嗣说因为遇到了流沙阻挡,所以无法在天气变冷之前攻下石堡城。而现在,天气变冷,流沙应该已经冻结,王忠嗣却又以天气寒冷为由要求退兵。臣总觉得王忠嗣似乎是故意拖延不战。臣无法判断是何缘故,臣不在战场之上,无法做出武断的判断来。”

    李林甫微微一笑,心中暗骂杨国忠避重就轻,明显这奏折中可以攻击的重点是王忠嗣妄言陛下好大喜功,而杨国忠却拿前事轻描淡写的攻击几句,这是要自己去出头猛攻了。不过李林甫倒也无所谓,对付太子一党本就是李林甫不遗余力之事,杨国忠耍耍滑头倒也无可厚非,但自己便不能这般轻描淡写了。

    “陛下,老臣也不想妄度王忠嗣为何如此。王忠嗣说占据吐蕃两湖之地的三座城池毫无作用,朝廷并无防守之力,所以攻之无益。但老臣想说,其一,此战本就是报复吐蕃之战,干系到我大唐颜面,王忠嗣说这叫好大喜功,那么姑且算他说的对,好大喜功又如何?只要能震慑宵小之国,好大喜功未必是错。其二,所谓攻下并不能守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因为剑南道的王源便拿下了野牛城,并且守住了那里。据老臣所知,王源采用了烽燧连锁预警之法,将触角伸出野牛城六十里方圆。无论敌军从何处进攻,都可应对从容。两湖之地地形比之野牛城沙漠之地不知好了多少倍,王忠嗣便妄言不能说守,在老臣看来这是很荒唐的。”

    玄宗点头道:“相国所言有理,朕也不明白他说守不住是和缘由,王忠嗣何时变得如此胆怯懦弱了?朕很痛心。”

    李林甫一口气说了不少话,有些喘息。顿了顿道:“老臣和杨左相当初提出讨伐吐蕃的奏议,其实不完全是因为王鉷和罗希奭之事的报复。事实上老臣知道陛下心中一直对吐蕃国耿耿于怀。臣和杨左相想的是,若能此次拿下两湖三城之地,并且在那里守住,那便是在吐蕃人的脑门上钉下一颗钉子,成为我大唐探入吐蕃国腹地的桥头堡。若陛下想灭了吐蕃国之时,有了这个桥头堡作为踏板,便可长驱南下,踏平吐蕃国。所以,在老臣看来,占据两湖三城之地是一步重要的棋子。即便陛下暂时不想踏平吐蕃,也可为后世子孙踏平吐蕃创造条件。”

    玄宗拍案道:“还是相国知朕之心,为大唐的未来着想。朕二十年前便立下宏愿,要让大唐的疆土西至昆仑山北到阴山下,但可惜朕的精力着实有限,时间也有限。但若能在朕垂暮之年看到踏平吐蕃的一天,将来也能归天时笑对先皇和列祖列宗了。”

    杨国忠暗暗赞叹李林甫的高明,李林甫果然是对陛下的心思洞察的清清楚楚,陛下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他一清二楚。

    说白了,李林甫其实知道玄宗就是好大喜功,王忠嗣的评价一点都没错。但他还是要拿这件事往玄宗的心上挠,挠的玄宗心痒不已,这样才能让玄宗更加的认同自己的话。

    玄宗果然没有辜负李林甫的一番苦心,主动的钻进李林甫设下的陷阱里,大声道:“来人,传旨给王忠嗣,驳回他的请求,要求他一个月之内必须拿下石堡城,再不许以各种理由搪塞不前。”

    李林甫忙道:“陛下,切莫如此,这样不好。”

    玄宗诧异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