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节
定国公府这桩公案其实一点儿也不难查,事实太清楚了。如果这单纯是桩以妾为妻的案子, 别说徐首辅叶次辅, 就算一个稍微有点儿经验的县令都能审得清清楚楚, 断得明明白白。可眼前这件事不单纯,牵涉到延寿宫的慈明太后,这就难办了。
定国公和杨氏那段所谓的佳话, 明显是不能说服人的。但当年朝廷真就把国公夫人的封诰给杨氏了,为什么?因为崔太后啊。因为崔太后赏识杨氏,因为崔太后认定定国公和杨氏是破镜重圆,没有朝臣愿意在这么件家务事上违拗崔太后, 于是杨氏的封诰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到手了。
可怜宋夫人本是原配嫡妻,只因英年早逝,原配的名份被杨氏抢了, 国公夫人的封诰被杨氏抢了。就连宋夫人的独养儿子张勆的世子之位,也被杨氏之子张劼给抢了。
张勆这位大将军,说来也是可怜。这般不世出的人才,亲生父亲半分不珍惜, 所有的关注、疼爱都给了庶出的张劼。明明是定国公的嫡长子、世子,却得不到定国公的承认,在定国公府站不住脚。盖世英雄又如何,面对糊涂无能的父亲,只能无奈出继,寻求齐国公府的保护。
从前靖和皇帝在世,崔太后尊崇无比,有她护着杨氏,杨氏便高枕无忧。现在靖和皇帝去了,新帝登基,形势陡转。新帝唯有一姐姊归长公主,姊归长公主唯有一个小姑子,这小姑子便是张勆的夫人了。新帝要为张勆出这个头,于公于私,都属人之常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让徐首辅随意选择,他不会多管这闲事。但现在事情已经摊开了,捂不住了,众目睽睽之下,必须有个结论才行。
徐首辅是孝宗皇帝时入仕的老臣。从感情上讲他更偏向崔太后,虽然杨氏的所作所为令他不齿,但为了崔太后的面子,他更愿意维持现状,不作任何变更。但现在宋崇义、宋学士站出来了,张勆站出来了,连德高望重的齐国公也站出来了,大势所趋,由不得徐首辅。
但徐首辅还是很为崔太后着想的,有意把崔太后撇清了。
他客气的问定国公,“以你方才所讲述,老夫推测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年轻时你许诺过杨氏,将来以嫡礼相待。宋夫人过世后,你不愿做失信之人,便生出了扶正杨氏的念头。但寻常士人想以妾为妻尚且不可得,你贵为定国公,嫡庶之分牵涉到爵位继承,律法严禁,当然更不可能了。你因此苦恼,向亲友诉苦,亲友误将你的以嫡礼相待传为你曾娶杨氏为妻,不知怎地传到了慈明太后耳中。慈明太后深信不疑,欣赏这段破镜重圆的佳话,特宣召杨氏入见,予以嘉奖。朝廷也因此给了杨氏国公夫人的封诰。你因故不敢向朝廷言明,将错就错,认下了杨氏这所谓的原配嫡妻。不知老夫猜测得可有道理?”
徐首辅还真是圆滑,他这番话不光把崔太后撇清,连定国公都被说得完全是出于误会和无奈,根本不是有意骗人,当然更不是有意欺骗崔太后。
定国公踌躇片刻。
他虽糊涂,但眼下这个形势他也看清楚了。张勆和宋家早有准备,齐国公站在张勆这边,今天一定会真相大白。事到如今,他保不了杨氏的国公夫人之位,也保不了张劼的世子之位,能保住他自己还是定国公就算烧高香,应该知足了。徐首辅这番说辞已经很向着他、把他撇得很干净了。这时候他若是再跟徐首辅作对,未免太过不识时务。
定国公在深思,其余的大臣们在旁围观,异常安静。
定国公心在滴血。他舍不得啊,他舍不得杨氏做不成国公夫人,更舍不得张劼做不成世子。张劼打小身子就不好,既不能上战场厮杀又不能用功读书,他不做世子还能做什么?可怜的张劼。
“我,我心中常觉愧疚……此事虽属误传,但欺骗了太后娘娘,欺骗了族人、朝臣,全是我的错……”定国公说着说着就哭了,哭得非常伤心。
他是真的很难过。明明他两个儿子一个做世子继承国公府,另一个能征惯战建功立业赐大将军府,两个儿子各得其所,何等完美。现在国公府也要给能干的儿子了,孱弱的儿子什么也没有,做父亲的心疼不心疼。
但是没办法,被逼到这个地步了,不承认也不行了……
众人哗然。
所谓的破镜重圆是“误传”!杨氏本是定国公的妾侍,硬是因为种种“误会”得到了国公夫人的诰命,做了十几年的超品夫人!这叫什么事。
不少官员义愤填膺的议论,“一个妾侍有了诰命,做了超品夫人,荒谬之极!”“我等文官家中没有爵位,还不能以妾为妻呢,凭什么定国公能为小妾请到封诰?他这个夫人关系可大着呢,立杨氏为夫人,杨氏所出妾生子便成了世子!张大将军这真正的嫡长子反被挤出定国公府了!”“不像话,实在太不像话!”
更有人挺身而出向新帝进言,“陛下,臣以为应当拨乱反正,把国公夫人的封诰还给宋夫人,世子之位还给张大将军!张大将军是定国公嫡长子,这世子之位非他莫属!”
“可张大将军过继了啊。”有人反对。
“你懂什么?嫡长子不能过继!张大将军过继,那是因为当时还没有真相大白,没有拨乱反正,杨氏褫夺夫人封号,张劼庶出,张大将军便是嫡长子。自古以来没有嫡长子过继的道理。”
张博忙站起来大声道:“我虽爱惜阿勆,但阿勆若为定国公嫡长子,万万不敢要求定国公割爱!”
“太好了!”张博这是同意把张勆还给定国公府了,不少人拍案叫绝。
因为所有当事人全在场,也因为案情太过清晰,所以徐首辅、叶次辅等内阁大臣商量了下,意见一致的向新帝建议:一、杨氏本定国公张克妾侍,冒立为夫人,乃朝廷之耻,立即褫夺夫人封诰;二、杨氏所生子张劼乃庶子,有嫡长子张勆在,庶子不得袭爵,收回世子封号;三、张勆乃定国公原配夫人宋氏嫡子,应立为世子;四、定国公以妾为妻,乱朝廷法度,理应严惩,但念其勇于认错,且事出有因,故罚俸三年,以示惩戒。
徐首辅把这些话一说,在座的大臣有不少人肚中暗笑,觉得徐首辅未免太过圆滑。一方面逼不得已要拨云见日补偏救弊,一方面又力求尽量少得罪崔太后,以至于连定国公都轻轻放过了。
定国公欺世盗名这么多年,让一个小妾做了十几年的国公夫人,他该不该重罚?当然应该啊。这个罪行很严重。定国公府富贵,罚俸三年对于定国公不过是手头略感不便而已,这算什么惩罚了?可这件事真相大白本就损了崔太后的颜面,若再严惩定国公,崔太后脸上更是过不去。内阁大臣们这也是无奈之举。
新帝在意的只有前三点,定国公是否要受到严惩无关紧要,欣然同意。
宋学士和宋崇义流下激动的泪水,“宋家的冤曲终于得到了伸张。”
齐国公感慨万分,“张家因为这件事也烦闷十几年了。陛下,臣以为众位学士都在,不如当场拟旨,当场颁旨,公告天下,令朝野尽知。”
新帝微笑准了。
旨意拟定,当众宣布,定国公谢了恩,垂头丧气的跪在那儿,万念俱灰。
不少人向张勆道贺,称呼已由“张大将军”改为“张世子”了。
宋学士和宋崇义虽对定国公不满,但定国公毕竟是张勆的亲爹,不便折辱,可杨氏他们就不肯放过了。宋崇义向新帝请求道:“这杨氏现正在安寿宫以国公夫人的身份参加宴会。臣请充任宣旨官,至安寿宫宣旨,立即褫夺杨氏的夫人封号!”
新帝初登宝座,极是谦和,就这么一件小事他也没有独断专行,而是温和询问徐首辅等人的意见。徐首辅真心觉得不必要,委婉的提出可以等宴会散了再到定国公府宣旨,以免惊到两宫皇太后。徐首辅这理由堂皇得很,无奈宋学士也是官场老手,说起场面话来不逊于徐首辅,说此次宴会乃陛下为姊归长公主所举办,长公主高贵优雅,乃天下仕女的表范,岂是杨氏这种身份的女人所配参加的?两宫皇太后若知道真相,一定不愿让杨氏玷污了长公主回归皇室后的第一次盛宴。故此不可拖延,宜立即宣旨。
官员们分成两派,一派同意徐首辅的意见,认为不必惊动两宫皇太后,其实就是不想当面给崔太后难堪;另一派认为皇太后、长公主高贵,杨氏卑贱,杨氏在安寿宫多留一刻便是对皇太后和长公主的不敬,应立即阻止。
两派争执不下,新帝也为之踌躇。
徐首辅询问张勆,“张世子,你以为如何?”
张勆神色淡然,凉凉的道:“自从杨氏被立为夫人直到今天,已经十四年过去了。十四年我都等了,哪差这么一时半刻?”
饶是徐首辅已久经官场,这时也羞红满面。
这桩案子的受害人是张勆,十四年来张勆是怎样一天一天忍耐过来的,不足为外人道也。大臣们在这争了半晌,争来争去都说的两宫皇太后,张勆的心情有谁体谅?
就是张勆的这一句话,让徐首辅都改变了立场,同意宋学士、宋崇义立即到安寿宫宣旨。
新帝欣然允许。
宋学士、宋崇义捧了圣旨,面色庄严又兴奋,由内侍引着奔安寿宫去了。
定国公还跪在地上呢,新帝已经叫他起来了,他死气沉沉的跟没听见一样。
张勆走过去,伸出一只手,“起来吧。”定国公茫然的抬起头,“阿勆,以后你回府和爹一起住吧。太夫人日夜思念你,爹也很想你的。”张勆不置可否,手腕用力将定国公拉起来,微笑道:“舅舅到安寿宫宣旨,杨氏听了,会是什么反应?”
定国公略想了想,手脚冰凉,“坏了!她一定受不了,大吵大闹,说不定还会说出大逆不道之言。若传到陛下耳中,说不定会治她的罪!”
张勆讥诮的看着他,不说话。
定国公惭愧脸红,央求的道:“阿勆,我实在不放心她,你陪我过去看看她好不好?”
张勆一阵恶寒。
张勆和齐国公小声说了几句话,齐国公道:“你去看看也好。”张勆点点头要走,齐国公忽道:“一起去。”张勆自然没意见,向新帝禀明了,和齐国公、定国公一起离席赴安寿宫。
安寿宫里,杨氏对安庆宫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正矜持又得意的向唐梦芙炫耀,“你和阿勆年轻不通世务,我做长辈的也不和你们计较。以后你俩不要再狂妄胡闹惹怒我了。我岂是好惹的?不过是看着你俩年纪幼小,不和你俩一般见识罢了。你小孩子不懂事,反狂起来了。你莫要看不起我。便算我没本事,崔太后岂是好惹的?崔太后始终是向着我的,你无论如何比不了。”
“背靠崔太后,你一生无忧了啊。”唐梦芙讥笑。
杨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得越加得意,“我就是靠着崔太后怎么了?张氏宗族看不上我,太夫人看不上我,但只要崔太后支持我,他们便拿我没有办法。我知道你现在是陛下的亲戚了,可陛下不也得听崔太后的?你神气不起来的,把你那些小心思赶紧收起来吧,快别叫我笑掉大牙了。”
唐梦芙嘴角轻扬,“陛下也要听崔太后的?”
杨氏叹息,“好良言难劝该死鬼。我说了这么多,你一定不听,那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小孩子家不懂事,以为陛下登了基,他就可以自己做主了?大行皇帝那般英勇神武,崔太后要告他不孝他也是怕的,何况今上?今上不是崔太后亲生的,那他更要做出孝顺的模样来,越发尊敬崔太后,这个道理你都不懂?”
唐梦芙失笑。
杨氏这还真是把做皇帝的人都给看死了啊,认定皇帝没出息,都要听命于崔太后。
两位身穿红色官服的官员由内侍引领着进来了。
“舅舅。”唐梦芙见到这两人,一双明眸晶莹闪亮,欢然叫道。
杨氏好像被蝎子蛰了似的回头,见到来人是宋学士、宋御史,不禁脸色煞白,“他们,他们来做什么?”
唐梦芙笑咪咪的,“你长着眼睛没有?没看到舅舅手里捧着圣旨啊?必是来宣旨的。”
杨氏脸先是惨白,继而一阵潮红,“宣什么旨?太后娘娘在此,不经太后娘娘同意,宣的什么旨?”说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
唐梦芙惊讶的瞅了她一眼,啧啧道:“你不傻嘛,瞧见宣旨官员到了便知道对你不利,这便叫唤起来了。”
杨氏胸膛起伏,脸色变幻,忽地像兔子一般蹿了出去,看样子是要往崔太后身边跑。
唐梦芙冲含笑努努嘴,含笑后发先至,手像铁钳似的抓住杨氏,“不许跑!我家姑娘正跟你说话呢,你连道别也没有,扭头就跑,简直不把我家姑娘放在眼里。看我不把你抓回来!”
杨氏差点儿没气死,“我是超品国公夫人!品级最高的外命妇,不是你家姑娘比得了的!”
含笑撇撇嘴,干干脆脆的道:“你就是一百个一千个超品夫人加起来也没用,还顶不上我家姑娘一根儿小手指头!”
杨氏脸都青了。
唐梦芙笑盈盈的拉杨氏,“来来来,这旨意定是给你的,快来接旨。”
杨氏拼命挣扎,“我不接,我不接……”
唐梦芙啧啧,“陛下的圣旨你不想接就不接了,你可真是不把陛下这万乘之尊放在眼里。你眼里就只有崔太后啊?”和含笑一起拉住杨氏,把她带出殿外,带到了宋学士、宋御史面前。
宋学士和宋御史由内侍引领着到了安寿宫,已经引起了众命妇的注意。唐梦芙把杨氏带出来之后就更是人人瞩目了,都向这边张望。
宋学士手中捧着圣旨,容色端庄,“定国公府杨氏接旨。”
“快接旨。”唐梦芙提醒。
杨氏竭力挣扎,“不,没经过崔太后的同意,这旨意不算……别拦着我,我要见太后,我要见太后……”脸上现出绝望的神色。
含笑抬脚在杨氏腿上猛踢,杨氏站立不稳,跪倒在地。
命妇们更加奇怪,有好奇心重的人已经起身出来想看热闹了。
“不,不……”杨氏连连尖叫,声音尖利得几乎把人耳朵震聋了。
这下子有许多年轻命妇再也忍不住,纷纷出殿。
张勆和齐国公、定国公才到安寿宫门口便听到了尖叫声。定国公跺脚,“唉,果然不出我所料,她还是没能忍住!”来不及跟齐国公和张勆打招呼,拨腿便跑。
张勆半晌没说出话。
齐国公安慰的拍拍他,“他也未必多爱杨氏,或许只是担心杨氏失态,丢了定国公府的脸面。”
张勆沉默片刻,和齐国公一起不疾不徐的走入安寿宫。
杨氏正在发疯,定国公死活按不住她,唐梦芙在他俩身边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哎,要不要我帮忙呀?需要我帮忙千万莫客气,只管开口!”定国公急得满头汗,“芙儿你来帮我按住她。”唐梦芙扎愣着两只手不知如何是好,细声细气的道:“怎么按呀?我不会。”
张勆眼神本有些沉郁,见到唐梦芙这调皮模样,心情不知不觉便轻快了,嘴角微弯,眼角带笑。
齐国公也微笑,“芙儿这般俏皮爱捣乱,平时常能逗你开心吧?甚好。”
定国公捂不住杨氏的嘴,杨氏的叫声响彻殿外,“不,这不是真的!我是受过朝廷封诰的超品夫人,这是太后娘娘的旨意,不经太后娘娘同意,谁也不能褫夺!夺我的封诰就是侮辱太后娘娘,夺我的封诰就是陛下不孝……”
定国公魂飞魄散,一时心慌,反手重重打了杨氏一记耳光,“你给我闭嘴!”他心里实在着急,这一巴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杨氏脸颊高高肿起,原来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清秀佳人马上丑陋得不能看了。
这一巴掌倒是把杨氏打醒了,她呆呆望着定国公,流下泪来,“国公爷,宋家的人骗我,说我的夫人封号被陛下褫夺了……”定国公狠狠心不去安慰她,涩然道:“宋学士和宋御史没骗你,你的夫人封号确实被陛下褫夺了。这是群臣公议的结果,你不服气也没用,快接旨谢恩吧。”
杨氏手死死抓住定国公,一脸的不能相信,“为什么会这样?十几年了,我做了十几年国公夫人,为什么忽然要夺走?”忽然转头看向宋学士和宋御史,满腔仇恨,咬碎银牙,“是这两个人和咱们作对,是不是?呸,宋家的人就是看不得我好,他们看不得我好,要把我的夫人之位抢走!”
宋学士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杨氏,“我们宋家抢你的夫人之位?舍妹是张克明媒正娶的妻子,我们宋家用得着抢你的?”
宋御史啐了一口,“呸,你这贱婢给我妹妹洗脚也不配!婢作夫人十几年,你也享受够了。现在就是要把你打回原形,让你再做回张克的妾,看你如何挨日子。”
“不,我打死也不要。”杨氏拼命摇头,泪水横流,那张肿起来的面庞愈觉可怖可憎,“我做惯国公夫人了,我威风十几年了,让我再退回去做妾还不如杀了我!”
“想死?哪有这般容易。”优雅又冷酷的男子声音。
这声音如珠如玉,异常动听,但杨氏听在耳中却啰嗦起来了,浑身颤抖,恐惧到了极处。
她战战兢兢顺着这声音看过去,只见秀挺隽美的青年人面容沉静冰冷,正是张勆。
杨氏一声尖叫,像看到了鬼似的往定国公怀里钻。定国公心中不忍,揽杨氏入怀,眉头微皱,勉强笑了笑,“阿勆,她已经吓成这样,你就不要再为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