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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节

      “国朝可当‘擎天大柱’者, 唯陛下耳, ”卫启濯朝上首一礼,“陛下仁德圣明,神功圣德播在天下,昭于后世,尧舜之治不外是也,臣等皆仰赖圣心宸虑之指引,故而国朝之‘擎天大柱’,非陛下莫属。刘大人只是陛下的臣子,至多不过稍亮的星芒,谈不上大柱。”

    永兴帝倏而作色,拍案道:“朕原以为你与旁人不同,未曾想,你竟也是那油嘴之人!”

    卫启濯神色不动:“微臣不过将心中所想如实宣之于口,在陛下面前,微臣不敢有所隐瞒。”

    永兴帝凝他片晌,飒然抚掌笑道:“好好好,好一个卫少卿!”

    他平日里在朝会上发火,都是满堂噤声,有些老臣连大气都不敢出,但他方才看得一清二楚,眼前这个年轻的臣子,方才面上连一丝波动都没有。这般定力,非常人可及。

    卫启濯眼神幽微。

    那本奏章看似荒谬,其实暗藏两点险恶用心。一是指责他与刘用章拉帮结派,参与党派之争,二是捧杀刘用章。

    任何一个臣子都不能称作国之“擎天大柱”,若某一臣子是擎天大柱,那么岂非意味着这个王朝要靠着这个臣子才能撑起来,朝堂上下皆要依仗这个人,离了这个人,王朝便要垮塌。

    这对于帝王来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至于他后来对于皇帝的恭维,也是必要的。人都喜欢夸赞,皇帝为着这个王朝劳碌大半辈子,也是兢兢业业,心里是盼着被人认可的。只是真的被夸赞了,也还要做出谦逊的模样,然而心里一定是舒坦的。

    永兴帝又问了卫启濯几个问题,末了话锋一转:“你知道六科几个给事中上奏弹劾你的事么?”

    卫启濯道:“臣略有耳闻。”

    “你如何看?”

    卫启濯从容道:“指摘总不可免,臣自做好本分便是,事实究竟如何,自有陛下圣裁。”

    永兴帝忍不住再度审视卫启濯一番。

    这个后生机敏又善言,骨子里还透着一股多数老臣都无法企及的沉稳,他真的开始好奇卫承勉是怎么教养出这么个儿子的。

    永兴帝忖量少顷,挥手道:“回吧,无事了。”

    卫启濯躬身应是,趋步后退出殿。

    永兴帝抬头睃了一眼卫启濯渐远的身影。

    他其实并不十分忌讳派系争斗,文武群臣成千上万,不可能没有派系之争,国朝立国百年后就产生了南北党派分化,这是个不可避免的趋势。而且,派系分化总比一派独大的好。

    问题只在于可控不可控。

    有分化就有争斗,此消彼长,分权制衡,这样反而有利于他对朝局的把控。只要外廷的这些朝臣不跟内官勾结,只要党争控制在他手里,他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刘用章与袁泰的纷争他一直都是看在眼里的,但从来也不曾干预过。因为刘用章是个聪明人,从不做出格之事。袁泰也尚知分寸,没将手伸到内廷。

    前阵子出了袁概那案子,袁泰在私下里议事时还跟他下跪赔罪,说家门不幸出了那么个孽障,罪该万死云云。

    很是精明老道。

    只他隐隐觉得,袁泰不是顶适合宰辅这个位置的人,因为他的手腕不足以震慑百官,不足以稳住大局。

    永兴帝扫了一眼桌上的奏章。

    他总觉得,这奏章通篇下来不止告状、捧杀、翻旧账,还在向他暗示一个意思——卫启濯是刘用章的门生,这些年来晋升太快,会打破平衡,希望他能三思。

    永兴帝冷冷一笑。

    卫启濯平日兴许是得过刘用章的提点,但能一路迅速晋升,靠的其实是他的拔擢。

    这股质疑卫启濯的语气,就是在质疑他。

    他乐意重用谁就重用谁,容不得旁人来置喙。

    卫启濯回府后,萧槿问起皇帝都跟他说的什么,他约略说了一说,临了道:“你说陛下问起我在山东待过的事是有何用意?想将我外放?”

    萧槿揉着眉心思量片时,道:“可我记得你似乎没有外放过……反正应当不是什么坏事。”她说话间见卫启濯神色悠然地坐下喝酸梅汤,跑到他跟前蹲下,纠结道,“其实我之前是骗你的,为了让你安心才那样说的。前世这次,陛下看了奏章,思量几日,觉得他们说得有理,最后越想越气,狠狠罚了你一通。”

    卫启濯转头,忽地搁下手里的金嵌宝莲子杯:“那可如何是好?”

    萧槿托腮:“你请我吃一顿,我说不得就能想起前世的解决法子,提前给你做个参考。”

    “请吃糖葫芦可以么?”

    萧槿默了默,道:“你要不要考虑换成别的……我都吃了两个月糖葫芦了,已经被山楂腌入味儿了。你出去都可以跟人说,你有个糖葫芦味儿的媳妇。”

    自从她建议他给她买糖葫芦之后,他每日打衙门里回来,都给她带糖葫芦回来,雷打不动。一开始一次买十串,吃得她怀疑人生,睁眼闭眼都是糖葫芦。后来在她的一再要求下改成了一串,最近她连一串也吃不下了,让他省去这一项。

    “那换成枣糕?我赴考府试的时候,就给你买的枣糕。等霜降后,我再给你买地瓜。”

    萧槿揉揉脸,这好像是个假老公。

    地瓜可是通气的,真要是每天吃……

    “算了,不逗你了。我只问你,你怎么打一开始就那样镇定?你就不怕陛下真的开始处置朋党之争?”

    “陛下纵然真的开始着手处置党争,也不会拿这件事开刀。一来,他们没抓住什么实质的把柄,二来,我是陛下一手拔擢上来的。他们越是弹劾我,陛下越是觉得他们是妒忌,陛下都在背后管这帮言官叫酸子。还有一条便是,”卫启濯微微一顿,“陛下明面上是广开言路,但实则也是有□□的一面的,他的决定若是被质疑,心中也会不快,甚至会产生逆反。说不得他们越是弹劾,我就越是能少走弯路。”

    萧槿偏头:“那你就不怕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卫启濯想了想,道:“说实话,真的不怕。其实我瞧见袁泰,心中也无甚畏惧。父亲说我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却觉得我好像不是牛犊。”

    萧槿默默想,这老公虽然像是个假的,但骨子里还是留存着老虎的凶猛。

    半月后,永兴帝在朝会上宣布,任命卫启濯为钦差,巡行山东,督河道修理并夏粮秋粮的征收,事毕返京复命。

    众皆哗然。

    按制,内地钦差由吏部和户部推选,并且至少也是派遣三品大员前往地方巡行,卫启濯如今不过是正四品的少卿兼个五品的户部主事,按说品级上是不太够格的,怕是届时压不住场。

    众人才转完这个念头,就听皇帝跟着表示,另给卫启濯挂户部侍郎衔,以便行事。

    众臣工懵了片刻,齐刷刷看向卫启濯。

    这下品级加到正三品了。

    立在朝班之中的卫启沨往卫启濯的方向瞥了一眼。他之前刚从朱璇那件事之中脱身出来后,就想到了卫启濯的事。卫启濯若是一直这般顺风顺水地走下去,迟早有一日还是会坐上宰辅的位置。

    那么等卫启濯登上高位,就会反过来弹压他。

    卫启沨垂眉敛目。

    不过,想要对付卫启濯的,不止他一个。卫启濯前世就敌手颇多,他姑且看着便是。

    永兴帝才说罢巡行山东之事,通政司知事方讷出列,进谏表示卫启濯任钦差大臣于例不合,卫启濯本人又过于年轻,怕届时举鼎绝膑,贻误大事。

    永兴帝眉头一蹙,敷衍方讷几句,挥手命他退下去。

    方讷一口气堵在胸口。

    他之前因冤抑卫启濯,被皇帝狠狠训斥了一顿,还被贬到了清闲衙门通政司做了个八品小官。

    方讷那回弹劾卫启濯虽是得了袁泰授意,但自家也是甘心情愿的。他早就看不惯卫启濯这个世家子了,明明入朝没多久,却可以踩在诸多前辈头上。在方讷眼里,卫启濯跟从前那些传奉官无甚区别,将来爬上来也是个奸佞。

    方讷暗暗攥拳,折返朝班中时,瞥见卫启濯面上竟是无惊无喜,心里冷嘲,装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朝会散后,永兴帝将卫启濯叫到御前,叮嘱他到了地方上要仔细办事,并暗示他这是个表现的好机会。

    永兴帝见卫启濯仿似有些神思不属,略略一想,意有所指道:“卿家若担心无人照料,可将一二家眷带上。”

    卫启濯如今尚无子嗣,又是年轻后生,若是因着办公差让他跟家中娇妻分离,似乎有些不讲人情。

    卫启濯暗暗松了口气,行礼谢恩。

    永兴帝命司礼监太监刘敬将关防取来,交于卫启濯,表示届时办事不必束手束脚,地方上但凡有官员倚老卖老,拿出关防来便是。钦差原本便是代天子巡行的。

    卫启濯领印申谢。

    永兴帝心中感喟,其实在他看来,将差事交给卫启濯,比交给某些老臣更放心。

    晚夕,卫家众人闻讯后,反应不一。

    萧槿禁不住感慨,皇帝对她这假老公果然是真爱。她前世只是隐约记得这件事的后续结果挺好的,皇帝的决定倒也符合她前世的这个印象。钦差是个临时的差事,但机会难得,算得上变相拔擢。

    卫启泓又是眼红妒忌又是乐见其成。他如今实在不想看见自己这个兄弟,卫启濯能离开一阵子让他眼前清净也是再好不过。

    卫承勉跟卫老太太皆是欣慰,但又担心卫启濯年纪太轻,到了地方上不好办事。卫承劭夫妇两个佯佯夸赞一番,转回头就敲打自家儿子让争点气。

    动身这日,萧家人也赶来相送。

    萧槿见弟弟蔫儿得霜打的茄子一样,安慰他不必太过不舍,他们年底就能回。

    萧岑撇了撇嘴:“姐,要不我也跟着你们一道去好了,路上还能听姐夫指点我课业。正好我也想念咱们在聊城的那处宅子了,还能去转悠转悠。”

    当初因着三房抵京时四房还留在山东,萧安便没将宅子变卖。

    萧槿道:“你去问问爹娘的意思,只要他们肯答应,我们就带你上路。”

    萧岑缩了缩脖子。爹娘能答应才怪。

    萧安与女婿叙罢离愁别绪,语声转低:“要不,我去信给山东的同僚,让他们届时多多配合你办事?”

    卫启濯心里一动,含笑称谢,打恭直道不必。

    萧安端量卫启濯几眼,很有些慨叹。这个女婿真是好得没得挑,也不枉他当初早早将女儿定给了他。

    马车开动后,萧槿接过卫启濯切给她的一块凉糕,笑嘻嘻道:“卫大人这回可要好好干,没准儿等到回京复命,陛下就直接将那个临时挂上的侍郎衔给你了呢?到时候你就是三品大员,压死卫启沨。”

    卫启濯一顿,抬眸道:“我记得啾啾画的那张图上,我三年后才因边功晋升为侍郎。今次似不太可能,我又不是去平叛。”

    萧槿咬了一口凉糕:“那也不一定的,世事无绝对,说不定有奇遇。”

    袁府。小厮兴顺敲开书房的门,躬身入内,在稳坐书案后的袁泰耳畔低声道:“大人,那卫家公子已离京。”

    袁泰缓缓靠到椅背上,轻叹道:“刘用章算是得了个左右手。只这左右手未免太自负了些,巡抚地方这差事也敢揽下,我还以为他会当场推掉。不过他接下了倒也好。”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香炉上腾起的袅袅淡烟,神色转冷。

    袁概的事,捂得那么严实,也不知刘用章是如何得的信儿。袁概这个侄儿虽然坏事,但再怎样也是他袁家的人,更是他在西北卫所的耳目。

    刘用章既然开始挖他根基了,那他还客气什么。

    又半月,萧槿与卫启濯到达山东地界。

    两人与一班随从护卫取西北官道入鲁,到了东昌府,稍作休整,继续往东,山东布政使杨祯正在济南府历城迎候。

    杨祯是头一回见卫启濯,然而卫启濯可不是头一回见杨祯。只是杨祯一定不知道当初那个胆敢跟他叫板的书生卫庄其实就是眼前的钦差大人。

    卫启濯被杨祯热热闹闹地迎入了衙署。杨祯打探到卫启濯带了家眷来,机智地预备了雅致深阔的别院一座,用来示好。

    萧槿在别院住下的第二日,便有人递上帖子,前来拜会。

    萧槿拆开一看署名,觉得莫名熟悉,细细一想,恍然发现这人她居然认识。

    ☆、第1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