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臣观张说发乎真情,显非作伪。”
其实李隆基派高力士去狱中探视张说,并随带饮食,已彰显李隆基在此案上的微妙变化。高力士久侍李隆基身边,洞察其言行的细微变化,能大致明白其心意。事情很明显,若李隆基对张说失去耐心,早就趁着此由头快刀斩乱麻,将其堕入万丈深渊之中。高力士心明此意,张说在狱中见高力士奉旨探望,心中大呼:“救星来了。”则二人所思相同。
李隆基又问道:“嗯,你如何看张说这档子事儿?”
高力士还想卖卖关子,说道:“臣为内官,不敢干政。”
李隆基换颜一笑道:“你呀,今后不可在朕面前玩这些小聪明。朕早说过,我们虽为主仆,亦为良友,朕问你话,但说无妨。呵呵,其实你刚才说的话,已尽显你在相护张说,你以为朕不知吗?”
高力士躬身道:“臣窃以为,张说一直对陛下十分忠心,且于国有大功,因此小事不宜贬斥。”
李隆基颔首道:“嗯,你如此说话还算本意。张说有功于国,然在此案上也有过错,中书令就不用做了。你去将源乾曜叫来,朕有话说。”
张说有了一个好的结果,然张观、王庆则、范尧臣皆被诛,大约想给张说一个警告,那僧人道岸也成为一个冤死鬼,另有连坐贬逐者十余人。
李隆基如此处置张说,令崔隐甫和宇文融大失所望;李林甫此前又是出主意又是拘禁王庆则,可谓劳心劳力,本想一击而中,此种结果令他大出意外。
宇文融绞尽脑汁,将此案的前前后后想了数遍,实为不解,遂问道:“为何功亏一篑呢?到底什么地方出错了?”
崔隐甫参与了案子的审理过程,他见张说坚执不认,遂多在旁证上下工夫,想以旁证证死张说。他难掩失望,叹道:“本想捞一条大鱼,不料仅有两条小鱼虾触网。唉,圣上不知听了何人言语?由此功败垂成。哥奴,莫非源公关键时候暗保张说吗?”
李林甫笑而答道:“我们此前就知道,源公慑于张说之势,其面子上皆顺从张说,内里其实不满。嗬嗬,此案得益者即为源公,他哪儿愿意张说今后在其面前碍手碍脚呢?”
宇文融叹道:“是啊,我们哥儿们忙乎一场,不料便宜了源公。嘿嘿,源公可谓有福啊。”
李林甫道:“源公能够主持朝务,不正是我们希冀的结果吗?二位兄长,此案以这种结果收场,虽有遗憾之处,终归达到了我们的目的,愚弟以为可当祝贺。”
宇文融摇头道:“此事果然可贺吗?我看未必!你们知道吗?张说出狱之后,贺知章召集那帮人摆宴替张说压惊,他们宴酣之际,知道张说如何说话吗?”
崔隐甫和李林甫知道了张说赴宴的事儿,然不知张说在宴席上说了什么话,二人急问究竟。
宇文融说道:“那张说得众人连连敬酒,得意扬扬说道:‘圣上圣明,终知此案有小人作祟。自古以来邪不胜正,小人能奈我何?’你们听听,他明着在辱骂我们。”
崔隐甫大怒道:“张说实为小人!你们不知张说在牢狱中的模样,其蓬头垢面,如狗一样吃着粗食,看来这是他故意装扮的可怜相。他怎么一出牢门,就判若两人呢?哼,我们须将他的这番诳语禀报圣上。”
人在走背运弱势之时,一定要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且要无声无息,方为上策。张说如此高调赴宴,且口出狂言,就给予了宇文融这些目光炯炯想找茬儿之人以口实。只要张说赴宴,他就是未说狂话,居心叵测之人还会编造其言,因为人们口口相传,不管什么话儿皆可虚虚实实,那是无法辨别的。
宇文融也点头认可。
李林甫心中却不以为然。
此次向张说发难,其时机可谓选得十分精准。从民意上而言,未从封禅大典之中得到实惠之人正是群情激奋的时候;皇帝也对张说拉帮结众甚为不满;至于发难理由,其角度及火候也选得十分恰当,为何不能一击而中呢?
李林甫此时判断,张说之所以能逃过大难,关键在于皇帝的态度。此结果表明,皇帝对张说旧情难忘,雅不愿一棍子打死。
至于己方战果,张说毕竟被赶下中书令之位,源乾曜继任之后,将对己方大有好处。如此看来,此役的胜面应该令人满意。
现在崔隐甫与宇文融想继续痛打落水狗,李林甫与此二人相比,还是有区别的。崔隐甫知道张说向来瞧不起自己,是为旧恨,前次又差一点未被授为御史大夫,是为新仇,如此旧恨新仇,崔隐甫绝对不会轻言罢手;至于宇文融,其恃括户有功,皇帝面前会一争长短的。
张说果然成为“落水狗”了吗?李林甫认为未必。其为文宗领袖天下闻名,又曾为皇帝侍读,则与皇帝有师生之谊,且其确实有功于国,李林甫知道以眼前三人在皇帝面前的分量,皆难敌张说的。
既不能收到全功,则要退而求其次。李林甫知道,若锋芒毕露,向为官场中的大忌,且容易遭致皇帝厌倦。他们三人此次联手弹劾张说,既尽御史台本分,又顺应民意替皇帝寻出罢相的理由,那么继续穷追猛打,则会走向事情的反面。
李林甫决定适可而止,不再随眼前二人继续弹劾张说。当然,他不会当面拒绝,只要以后不上奏言即可。
且说王毛仲有二位夫人,皆生得美艳无比,其中的孙夫人系李隆基所赐。孙夫人本来已生有一子一女,去年又怀孕,今年仲春时候又诞下一子。其“洗儿”之时,贺客盈门,张说虽刚刚出狱,闻此喜讯当然要登门祝贺。
王毛仲见张说前来,急忙将之迎入侧室坐定,并责怪道:“张公刚刚出狱,正是敏感时候,何必要亲自登门呢?贺知章前次设宴,你去走动一回再惹祸端,你莫非还不警醒吗?”
崔隐甫与宇文融果然上书再弹劾张说,李隆基见之大为光火,令高力士传旨,不许张说再上朝,仅许在集贤殿内编书。
张说叹道:“人若走背运时,动辄得咎。然王将军生子大喜,我若不亲身来贺,也为失礼。我入尊府一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吧?”
王毛仲摇摇头,叹道:“张公这一次实乃阴沟里翻船,暗箭难防啊!若追根溯源,张公参加封禅之后措置事体有些不妥,我那禁军中人也是怨声载道哩。”
张说再长叹一声,心中生出了一些悔意。
王毛仲宽慰道:“张公此前三起三落,这一次虽被罢相,然皇恩浩荡,张公犹保秩级,则假以时日,你终有起复的时候。”
张说摇摇头,苦笑道:“再有起复?王将军,我看有些渺茫了。”
“张公不可灰心。源乾曜、李元纮如今为宰相,然中书令之位一直空置。对了,张公此前一直兼知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不能让他们再占了,我昨日向圣上请求授此职于我。”
张说现在意志消沉,眼光和谋虑却未消退,他闻言大惊道:“王将军果然向圣上请授此职了吗?”
“对呀,此为昨日之事。”
“圣上如何回答?”
“圣上当时说我将马儿养得不错,为兵部尚书也许能称职。”
“如此说来,圣上答应了?”
“圣上仅应了一声,又转向别的话题。”
张说长叹了一声,说道:“王将军,你向圣上请授兵部尚书,实为大错特错之事。你事先为何不找我商议一下呢?”
王毛仲不以为然:“我现为开府仪同三司、辅国大将军、检校内外闲厩、知监牧使,若再被授为兵部尚书,无非多干一些活儿,有何不可呀?”
“对呀,你职掌禁军,掌控天下军马,若再为兵部尚书,则天下兵马事归于一人,圣上如何肯答应?”
王毛仲此时方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脸上微微变色,喃喃说道:“是了,我有些信口开河了。”
张说推心置腹说道:“王将军,今后这种话儿万万不可出口了,在皇帝面前也不要再提此事。唉,人世间险恶无比,须防暗箭啊。你须以我为戒,在外面要三缄其口,不可授人以柄。”
王毛仲连连点头,虚心纳言。
其实王毛仲不知,他此时已然惹下了祸端。
王毛仲“洗儿”之际,李隆基例派高力士前来赐物,并授新生儿为五品之官。高力士办完事儿返回宫中,李隆基见之随口问了一句:“哦,你回来了。怎么样?王毛仲定是欢喜异常了。”
高力士欲言又止。
李隆基见状有些奇怪,说道:“你平时伶牙俐齿,今日怎么吞吞吐吐起来,有何难言之隐?”
“陛下,臣担心回禀之后,圣心定为不喜。”
李隆基此时上了心,其缓缓坐下,然后平静地说道:“好吧,有什么话详细说来吧。”
“臣今日奉旨入王将军之宅,就见贺客络绎不绝。王将军见了臣,知道臣是奉旨办事,起初还是挺欢喜的。然他听说圣上仅授此子为五品官,顿时愀然不乐,说道:‘我现为开府仪同三司,是为一品官,难道此子不能被授为三品官吗?’”
王毛仲当时确实说过此话,然非高力士叙述的场景。王毛仲接旨谢恩之后,再经高力士送出中门,二人并排行走的时候,王毛仲笑嘻嘻地说道:“圣上此前授犬子皆为五品官,此子系圣上赐妻所生,若圣上能授为三品官,那该多好啊。”
看来王毛仲所说不过为玩笑话,不料高力士依此话稍作改动,就非为玩笑话了。
李隆基也没有将之当成玩笑话。
他闻言大怒,起身一掌击向案面,就听“嘭”的一声,案上的笔、纸弹起,可见李隆基掌击的力道甚大。
李隆基开口骂道:“无耻奴才!其早年负我,朕未曾为意,今日竟然想使婴儿为三品官,何其狂也。”
李隆基起事诛灭韦氏之时,王毛仲忽然不见了踪影,事成之后方才返回。李隆基未曾责怪他,依然宠之信之。然这件事儿实为李隆基心中难以挥去的阴影,其口中不提,心中却记忆犹新,今日恼怒之时,顿时脱口而出。
高力士眼见激起了皇帝的怒火,心中不免得意,继续添言道:“陛下,北门奴官皆为王毛仲的亲信,若不早图,必起大患。”
高力士的这句话实为画蛇添足之言,李隆基闻言先是瞧了高力士一眼,继而缓缓坐下。李隆基深明统制禁军的御术,王毛仲现在正用得顺手,他不过有些志得意满而已,离图谋不轨甚远,岂能因一句话就废之?
李隆基知道禁军与宦官的情况,风言风语听说过王毛仲及其将领欺凌宦官之事。然禁军与宦官相比,还是禁军最为重要,遂向高力士说道:“高将军,朕知道了,此事到此为止。”
高力士乖觉得很,看到皇帝不回应自己说的话,心中正隐隐后悔自己说话有些太急,遂点到为止,不再说此话题。
其实高力士不知,他的这番话还是警醒了李隆基,心中开始起意换掉王毛仲。然此非一朝一夕的事儿,须万分珍重,譬如谁来接手王毛仲?如此位置须寻来一个既对皇帝忠心,又能统御禁军的人儿,且应以王毛仲为鉴,其性情不能飞扬跋扈。若想寻来这样一个相对完美之人,恐非一日之功啊。
源乾曜越来越发现李林甫可堪造就,李林甫这日晚间入府拜望,源乾曜衷心赞道:“哥奴,你很好呀。我见崔隐甫与宇文融接连上奏再弹劾张说,生怕你也随同。呵呵,你未盲目跟从,殊为可嘉呀。”
李林甫道:“晚辈当初随他们弹劾张说,那是基于所职本分和正义。张说如今不过在酒宴上说过几句狂话,其出狱后一时激动,殊为难免,也就不必认真了。”
源乾曜赞许道:“孺子可教。哥奴呀,张说此次被罢中书令,然其他官秩犹存,可见皇恩浩荡啊。他们二人如此死缠烂打,明显想将张说置于死地,如此做就有些太过了,他们不是以张说为敌,明显想让圣上难堪嘛。嘿嘿,圣上从此不许张说上朝,然我知每遇大事时,圣上还会派人前去问询张说意见,哥奴,圣上圣明无比,他心中的主意实在明白得很呐。”
源乾曜平时慎言少语,绝不会轻易坦露心迹。其与张说共事多年,心中肯定有不满之处,然无一字一句对张说的怨言,由此可见其隐忍之功。他近来与李林甫说话颇多,缘于他认可李林甫可堪造就。如此的话儿,他万万不与崔隐甫和宇文融表露的。
李林甫此前已洞悉事情的幽微之处,所以再也不与崔隐甫联手上奏。现在源乾曜难得细说详细,李林甫心中固有主意,面容上犹作恍然大悟之态恭维道:“晚辈此次未曾盲从,不料将事情做对了。今日闻源公之言,晚辈犹如醍醐灌顶,则今后每遇事儿,定先来请源公示教。”
源乾曜微微一笑道:“哥奴不必太谦!以睿智而言,同龄之人中,难有人能居于你其上。”
李林甫今日来见源乾曜,并非仅仅闲谈。他又谦逊了几句,继而问道:“源公,听说张九龄受张说之累,即日要出为外任了?”
张九龄昔日为张说最为亲近之人,如今张说罢相,源乾曜作为主要宰相,断不会继续让张九龄任枢机房主事。此位置职务虽微,然可以有与皇帝接触的机会,又总理各衙事务的联络,则十分重要。源乾曜此前已说通李隆基,欲使张九龄为外任。
源乾曜答道:“圣上向来重视内外官交流,张九龄居京多年,早该出外历练一番,怎能说他受了张说之累呢?”
李林甫顿悔自己失言,急忙向源乾曜认错。
源乾曜目视李林甫,心想此子果然心思灵通,张九龄的授书尚未发表,他闻此讯息即前来问询,看来属意此职。
李林甫遇此良机,当然要把握机会,其直言说道:“源公,若张九龄去职,则此位空悬,不知晚辈能够充任吗?”
张九龄以吏部侍郎之职兼知枢机房主事,李林甫此时为御史中丞。若李林甫能顺利代之,则秩级可由正四品下升为正四品上,其实秩级之升尚为其次,李林甫最为看重的还是这两个位置太过重要。
源乾曜既要拿下张九龄,势必要物色继任者。他此前也想过李林甫,觉得李林甫诸方面都合适,唯文才一节太过浅陋,遂犹豫不决。
源乾曜沉默片刻,方缓缓说出自己的忧心。
李林甫慨然道:“源公多虑了。晚辈以为,处置政务非是诗赋文章,若能粗知文理且能善御下人即可;晚辈这些年来深知己身之短,遂潜心学文,略有收获,这些年来能对所涉政务应付裕如,可为例证。”
李林甫实为有心之人,他知道自己未经科举出身,则“无文”之名实为自己的短板,公余就潜心学文。如此坚持下来渐有所成,其可以从容奏对文章,且绘画、书艺在京中小有名声。
源乾曜也愿意如此识趣的人儿在自己身边供驱策,李林甫颇有才干且有远识,如此定会对源乾曜的相业有助益。李隆基现在使中书令一职空置,说明源乾曜在皇帝心目中并非尽善尽美,李元纮被授为相职也为权宜之计,则此二人能得皇帝的完全认可尚需时日。
源乾曜于是说道:“也罢,我就向圣上说说你的事儿。你前次参与括户之事,圣上对你印象颇佳,不过此事是否能成,还要看你的造化了。”
自从张说女婿郑镒事发之后,李隆基重申授五品职以上官职时,自己须事先知悉,并逐一亲手签署。
李林甫拱手谢道:“源公的主意,圣上定不会轻易驳回的。如此,晚辈深谢源公栽培大恩了。”
李林甫因未再参与弹劾张说,引起崔隐甫和宇文融的极大不满。三人本来为一辆战车上的战友,李林甫忽然不声不响跳下车去,岂不是逃兵吗?
人想加入一个团体为获认可,要付出许多,真正加入一个团体之后又想退出,还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不过源乾曜果然说通了皇帝,授李林甫为吏部侍郎,兼知枢机房主事,李林甫从此离开了御史台,就少了与崔隐甫、宇文融二人见面时的尴尬。
宇文融那日稍微回过味儿来,对崔隐甫说道:“哦,看来哥奴这一阵子有意疏远我们呀。”
崔隐甫道:“我们联手扳掉了张说,如此源乾曜得了好处,哥奴飞身前去跟随,这般心机实在强于我们啊。”
二人相视而笑,对李林甫意甚不屑。
宇文融道:“哼,他想去抱源乾曜的粗腿,就由他去吧。崔兄,到了我们现在的位置,丞相之言能当多少作用?终归要看圣上的态度。”宇文融因为括户有功,甚得皇帝的赞赏,所以颇为自信。
崔隐甫摇摇头,叹道:“哥奴这人呀,怎能如此不义呢?看来此人终非池中物啊!”
宇文融道:“我们不说他了。崔兄,我们今后还对张说出手吗?”
崔隐甫断然道:“怎能不出手?做事情最忌中途而废,务必穷追猛打。张说此前三起三落,向有隐忍功夫。若让他缓过了劲儿,由此再得势,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宇文融点头认可,认为言之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