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原来宗楚客看到韦太后在那里推推托托,很不畅快,他心里着急,遂思成一计。他让武延秀穿上黑衣,然后找安乐公主说项,那句谶语却是由宗楚客所造。宗楚客明白,以韦太后对安乐公主的宠爱,加上安乐公主口无遮拦的直白促请,韦太后最易接受。
事儿就如此轻易成了。
武家势力今非昔比,武延秀自然对宗楚客言听计从,何况这还是有利于自己的事儿,他自然会巴结努力。
宝昌寺还是如往常那样平静,这里香客不多,寺内有相对固定的信众。是时,长安城里有大大小小的寺院数百所,人们可以就近到所在寺院进香礼佛。
这日巳牌时分,宝昌寺进来一位素服之人,其头戴一顶灰色的顺风幞头,身着白色的缺骻袍,足蹬一双黑色的六合靴,完全是当时庶人的打扮。要说其与普通人的区别,在于他的坐骑是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懂马的人会发现,这匹马很是特别,为大宛良种西极马的后代,极为名贵。是时长安的普通人在城内行远路之时,一般赁驴而行,能骑马者则是非贵即富之人,此人能骑一匹名马,其身份定是不同寻常。
他入寺后按照进香的套路一路行走,见佛则拜,并燃香礼佛,到了最后,还叫来知事大雄宝殿的和尚,向他捐了一笔不菲的香火钱。
知事和尚看到这位施主出手阔绰,心想此人定非常人,遂有意招揽,说道:“施主,侧殿备有名册,请施主入侧殿记名,小僧另有香茶奉上。”
那人说道:“记名就不必了,人若心向佛祖,捐献钱物多少皆为诚心,那是没有分别的。”
知事和尚眼见许多香客入寺,其随手随喜一点小钱也就罢了,若捐献稍多一些钱物,往往喜欢在殿内记名,以向佛祖表示自己有大虔诚心,渴望佛祖多些保佑。像如此不愿记名之人,实在少之又少,他因此向那人起手道:“阿弥陀佛,施主如此虔心一片,实为懂佛理之人。”
那人笑道:“对呀,信佛唯求淡然超凡精神,若动辄向佛祖求情索要,如此就落在下乘。请问普润禅师在寺吗?”
知事和尚深知普润禅师多与官宦之家联络甚多,又见此人言谈举止绝非寻常人物,以为他定与普润相熟,遂殷勤说道:“普润师父向在西后侧殿悟禅,施主若想见他,且请少歇,容小僧前去通禀一声。”
那人回答道:“通禀就不必要了,他既然在寺里,我自去即可。”
知事和尚依然殷勤万分,说道:“如此,小僧为施主引路。”
那人施礼道:“多谢多谢。”
知事和尚带领那人出了大殿,然后折向后行,很快就到了普润所居的小殿前。就见殿门敞开,普润正端坐在那里诵经,知事和尚悄然入内,走至其近前低声说了一句什么。
普润闻言扭头向门外瞧了一眼,看到来人面貌,眼神里忽然一闪动,急忙立起身来迎出门外,施礼道:“施主前来,贫僧未及远迎,实为失礼。请入室内奉茶。”
来人也向普润施礼,说道:“鄙人早闻禅师之名,今日唐突来访,更是失礼。”
两人于是相偕入内,普润将知事和尚打发走,将来人让至座上,自己又亲手为来人端盏奉茶。
来人说道:“禅师不必客气,鄙人有几句要紧的话说与禅师。”
普润道:“崔侍郎的话,自然是要紧的,贫僧正要洗耳恭听。”
来人微微一惊,说道:“原来禅师识得鄙人,如此就省了不少麻烦。”
普润道:“兵部崔侍郎大名满天下,又有家学渊源,天下谁人不识呢?”
来人正是兵部侍郎崔日用,普润久在官宦之家穿行,曾经匆匆谋面数次,所以记得其面貌。崔日用身在高位,对一个寻常僧人却不十分在意。
崔日用也笑了,说道:“禅师果然不同寻常,又很会说话。看来我的眼光不错,果然找对人了。”
“崔侍郎有何见教呢?”
“嗯,禅师,我们虽初次见面,却很投缘,我也不想有虚套太多了。我们此后讲话,以简明扼要为好,禅师以为如何?”
“当然,出家人不打诳语,此为佛祖所教。若妄言说谎,即会堕入阿鼻子地狱之中。”
“嗯,事态紧急,我就单刀直入了。禅师,我听说你与临淄王近来来往颇多,是这样吗?”
普润摸不透崔日用的来意,遂模棱两可说道:“不错,临淄王素爱敬佛,选本寺为进香道场。他又是本寺的大施主,贫僧因而有缘结识。”
崔日用笑道:“禅师不必太谦,依我所知,禅师与临淄王结识不仅限于谈佛论禅吧。哈哈,我们不说此节,我有一不情之请,要劳烦禅师。”
普润闻听此言,心里顿时一惊,李隆基所谋之事除刘幽求之外,也只有这位方外之人能在一侧瞧出了三分。现在崔日用旁敲侧击,点明普润与李隆基交往甚深,那么其话后藏有甚利的机锋。
普润心思如电,也微笑道:“若能得崔侍郎差遣,贫僧定当效力。崔侍郎刚才说了,我们说话不用客套,敬请明言。”
崔日用抿了一口茶,说道:“我有要紧的话儿想与临淄王谈,烦请禅师将临淄王请到此寺晤面如何?”
“呵呵,原来是这等小事。贫僧有点不明白了,崔大人官至侍郎,与临淄王见面机会颇多,或者直入临淄王府,为何要大兜圈子,通过贫僧到鄙寺见面呢?”
“嗯,我刚才说了,我要对临淄王说要紧的话儿,不想让别人看见。”
普润深知崔日用的来历,知道他素附宗楚客,眼下正是韦太后的红人。李隆基现在所谋大事,正是视这帮人为敌方阵营。那么崔日用今日前来,到底是何用意呢?
看到普润在那里狐疑不定,崔日用呵呵一笑道:“我的所请果然让禅师犯难了!其实禅师不用猜疑,你可对临淄王说,我此来完全是好意。临淄王聪颖敏悟,他还是能明白此节的。”
普润微微笑道:“崔侍郎多心了,如此小事如何令我犯难呢?贫僧刚才在想,我此去临淄王府,一来一往会耗费许多时辰,或者临淄王其时不在府中,如此让崔侍郎在这里空等,贫僧实在过意不去。”
“不妨。禅师的茶很好,我在这里一边品茶,一边敬读《金刚经》,可以免去许多寂寞。”
“如此,贫僧就告退了,我定速去速回。”
崔日用起身拱手道:“有劳禅师,我在这里静待佳音。”
普润最后想到,反正崔日用没对自己说出什么要紧言语,是祸是福,由李隆基来把握,自己可以去促请。
近午时的阳光,愈加炽烈。普润出寺后上马扬鞭,然后绝尘而去。他还算细心,知道若穿僧服骑马不妥,于是换了一身常人装束。
是时,李隆基让刘幽求约来麻嗣宗,三人关在侧室之内密密商谈。
麻嗣宗看到两人神色凝重,问道:“好端端的大堂不坐,却跑到这个密不透风的小黑屋里。阿瞒兄,你想搞什么名堂?”
李隆基道:“我巴巴地把你请来,当然有话说。嗣宗,你今儿要把你的烂漫性儿收拾起来,不许再胡说八道,我们有正事相商。”
李隆基事先和刘幽求商议多次,他们仔细分析了麻嗣宗的性格和平时言行,一致认为说通麻嗣宗可以采取单刀直入的方式。麻嗣宗的性格看似散漫,言语谐趣跳脱,然仔细探究其言语内里,其实并无出格之处,心思很细密。且麻嗣宗平时的话中,也透露了强烈的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思。
刘幽求问道:“我们今日想问你,若有一场大富贵,你愿意和临淄王一起努力争取吗?”
麻嗣宗想了想,说道:“谁不渴求大富贵呀?不过富贵越大,风险也很大。若让我自己去争取,我知道自己的斤两,那是断断不成的;若跟着阿瞒兄一起干,那还比较靠谱。”
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且话头一转,轻轻又把争取富贵的责任推到李隆基的身上。刘幽求听罢心里不禁暗笑:这厮看似天真烂漫,心里还是有小九九的。他看了一眼李隆基,见他也在那里微笑,知道皆为同样的心思。
麻嗣宗看到两人在那里微笑不语,有些着急,问道:“刘兄在这里莫测高深,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呀?快说、快说,你再不说我就出去了,这里热死人了。”
刘幽求道:“你既然认为靠谱,说明你愿意干了。”
“刘兄故弄玄虚,净说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大富贵到底为何?你快把我急死了。”
李隆基这时接过话头,问道:“我问你,若城中生乱,不让城外的五万兵马响应,你有什么法子?”
李隆基此话一出,麻嗣宗顿时明白事关重大。城内发生变故,说明李隆基有想法,而且是大想法。他在这里快速思索,竟然忘记了回答。
刘幽求问道:“嗣宗,说话呀。看你六神无主的样儿,莫非吓破了胆?”
麻嗣宗很快回过神来,说道:“刘兄说的什么话?我刚才说了,若让我自己行事,确实没胆;若有阿瞒兄领路,我什么时候胆怯过?”
“临淄王问你,缘何不答呀?你口称不怯,谁知你心里如何想的?”
麻嗣宗作为一个六品军官,且在折冲府任职,其实与闲职相似。军人升迁多靠军功,这些年战事甚少,麻嗣宗似乎要在此闲职上继续等待,也许要碌碌无为一生。不过麻嗣宗久在京中居住,这些年又与李隆基和王崇晔交往很多,熟谙朝中掌故,目睹了这些年的朝中风云,心间有时也会涌出一股念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为何不能有所想法呢?
现在正是因为这点野心,促使麻嗣宗向李隆基表露心机:“我向来心口如一!阿瞒兄,只要你挥手指向,我定会刀山闯火海钻,那是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李隆基笑道:“嗣宗,我们若非了解你的为人,也就不会向你说这一番话了。闲言少叙,你好好想想我刚才的问话。”
麻嗣宗思索了片刻,说道:“譬若我在右营,只要控制了章京不能传令,则右营将士任城内打破了天,他们也不敢动弹一步。”
李隆基道:“右营如此,那么左营也须控制其主将。嗣宗,以你之力,能办成此事吗?”
麻嗣宗摇摇头,说道:“以我的能耐,至多说通六百余兵士跟随。若让我来控制章京,只要事先筹划详细,可以勉强办到,至于左营那里,我就有些鞭长莫及了。”
刘幽求道:“你若分兵一支去左营,能成吗?”
麻嗣宗苦笑道:“我在右营尚可活动,若带数百人去闯左营,恐怕连辕门都进不去,这不是以卵击石吗?最近韦温号令很严,说过没有他的符令,任何人不许妄动。”
李隆基听言后眼光一亮,问道:“章京他们若无韦温符令,就是看见城内喊杀连天,他们也不敢动弹一步吗?”
“不错,韦温近来榜捶立威,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说得很露骨,这五万兵马唯听他一人号令,就是皇帝通过兵部移符,也得先过了他这一关。”
刘幽求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说道:“临淄王的意思,就是控制了韦温,使他不能发出符令,那么这五万兵马就不敢动弹一步!”
李隆基缓缓点点头,说道:“不错,就是这个意思。嗣宗,你好好想想,如何能控制韦温?”
“这很好办。我曾到过韦温府中,其家宅护卫不过十余人。只要带领四五十人悄悄进入其院,先拿下韦温,再将大门紧闭,不许一人跑出去,如此事儿就成了。”
刘幽求道:“这其中有一个犯难之处:到什么地方找这五十人呢?嗣宗,你可以从右营中带出来吗?”
麻嗣宗摇摇头:“这又牵扯到韦温的符令,没有符令,任何人不得出营。韦温也不会傻到派人来捉自己的地步,这种符令实在难办。”
李隆基沉思片刻,抬头问道:“若假造符令,能成吗?”
唐制规定,征发调遣兵士需奉敕而动,兵符达于军府,需由州刺史与折冲共同勘验。如今若调左右营兵丁,必须由韦温签署手令,再由人带着兵符入兵营勘验后方能出兵。
麻嗣宗还是大摇其头,说道:“若有高手伪造手令还行,那兵符却是万万伪造不来的。”
李隆基说道:“你毕竟为折冲都尉,成队兵丁不能带出,若寻个理由,零星兵丁还是能带出一些吧?”
“十人以内还行,然也不能出营太久。”
“太久指多长时辰?”
“二日以内必须返营。”
“嗯,届时你以府中修缮为理由,选出骁勇且能听你号令者入你府中。另外你府中有勇力的下人有吗?”
“至多寻出二三人而已。”
“我届时让王崇晔助你,让他寻出十人加入你的队伍中。你们二人带领这二十余人,能控制韦温吗?”
麻嗣宗沉吟道:“人手还是有点少,到时候需要筹谋详细,争取一击而中,还是有点行险呀。”
刘幽求点点头说道:“不错,人手是有点少。”
李隆基抬头向天,叹道:“人手短少,只好多用些心思补之了。嗣宗,只好这样了。举事时可在夜间举行,你与崇晔可在夜里奇袭,只要把韦温及其家人禁在府里,不能露出一丝破绽,也不许一丝讯息传出府外。如此熬到天明,就是奇功一件。”
“好吧,我回头先与崇晔商量商量。”
李隆基说道:“崇晔那里,现在还不要对他说知。嗣宗,我们今日说的这番话,若传出一句,足以使我们掉脑袋。你既然愿意参与,今后就脱不了干系。当然,你想脱身还有一个法子,就是去当告密者。”
麻嗣宗闻言大恼,怒道:“阿瞒兄,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说出这等话,分明是对我不放心。早知如此,你何必拉我入伙呢?”
李隆基上前执其手道:“瞧你,一句话就恼成这样。我非为不放心,我想告诉你,此事重大,事前必须隐秘。我不想现在就对崇晔说知,也缘于此点。”
刘幽求也上前说了一番需要万般小心的话,麻嗣宗方才释怀。
麻嗣宗心里继续考虑这件事儿,忽然目露凶光,说道:“阿瞒兄,要想把事儿做得干净,我们入府后见一个杀一个,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如此做最稳妥。”
刘幽求摇头道:“这样不好。想韦温府上有百余口人,当时夜深人静,若采用杀绝的办法,恐怕动静太大。”
“不妨。我去过韦温府内,这厮挺会使钱,院墙建得又高又大,届时院内动静不会传出外面。”
“人死之时,其声凄厉,能传数里之外,此法还是有些不妥。”
李隆基道:“你近日在军中设法选中那些骁健之人,不说以一当十,他们若能以一人之力搏击数人,那也是好的。如何控制韦温,我们现在不做定论,都要好好地想一想,然后再议。”
麻嗣宗道:“阿瞒兄,你身边的王毛仲与李宜德挺好,届时你把他两个借给我吧。”
刘幽求道:“你又在胡说了。临淄王届时有多少事儿,身边无论如何不能少了这两个人。亏你还能张开嘴讨要。”
李隆基道:“韦温为关键之人,我将他们分出一人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