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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明美炙热的火焰,随风跳动轻舞,对面尊席之上子昊一身白袍无意中着了火光明亮的色泽,雪衣丰仪映衬如玉俊面,越发显得雍容出尘。他正微微侧首和坐在右侧的且兰说了句什么,神情温润如沐春风,全不似平日清冷少言。且兰亦笑语回应,酒晕飞霞上玉肌,明艳中更添几分娇美,星眸流转,顾盼间光彩照人。

    三日之前,古秋同率军队和被释放的族人赶回洗马谷,且兰对他们说明情况,颁下不得冒犯王族的军令,并决定在谷中举族设宴,一来庆祝战事消弭,二来招待王族与昔国的贵客。她先前与苏陵商议,原担心子昊不喜喧闹,且在终始山中都不愿对将士表明身份,未必肯参加这盛宴,不料前去一提,子昊却欣然应允,并决定在洗马谷中小住数日,倒让两人十分意外。

    入夜之后,九夷族人以草原为席,在选定的几处空地上燃起熊熊篝火,居中一处便是这群湖环绕的高地。一盏盏美酒敬到席前,且兰连饮了数盏,已然面若桃色,有些不胜酒力。子昊坐在主席,自然不比她饮得少些,只是酒喝得越多,脸色反而越见苍白,但与众人谈笑风生,一双幽深的眸子清亮摄人,几似星光落入其中,只见风流俊逸。

    先后见了几个九夷族中辈分较高的尊长,不厌其烦地与他们一一长谈。酒过三巡,苏陵早已明白他的意思,言语之中配合得恰到好处,末了更代他以晚辈之礼亲自送几位老者还席。待他们离开之后,子昊微微侧身一声低咳,除了侍奉在他身后的离司,谁也不曾见他眉心极轻地蹙了一蹙。其实即便是离司,也只是凭着相随日久的一种直觉判断出他神色间的异样,却只听他淡淡吩咐了一声:“茶。”便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谈笑如常。

    握着离司递来的清茶,子昊低头缓缓啜饮,逐渐压下令人不适的酒意,趁这空隙理一理思路,眸中不由带出几分深沉。几位长者话中有话,背后透露出的是所有九夷族人的顾虑,多年生死相拼的战事,所造成的影响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完全消除,这几盏酒的味道委实够了醇烈,目光投向十几步外另一堆篝火处,再次闪过深思的痕迹。

    “王上……”

    正思忖间,耳边忽然传来两个娇怯中带了不安的声音,一抬头,却见是昔湄和昔越。两姐妹更换了九夷族的服饰,同样的窄袖白裙,宽幅紧腰银带,发挽一色银簪,朦胧火光之下一对玉人更是难分彼此,叫了声王上之后,双双跪下请罪,为得却是上次在长明宫私自释放且兰的事。子昊笑着接了她们敬的酒,浅啜一口:“前几日才知道,你们姐妹是昔宬昔将军的女儿,难怪离司说你们武功根基不错,原来竟是将门之女。”

    昔日长明宫中规矩严谨,东帝生性冷淡,御下极严,即便是太后当权之时,亦无人敢在他面前放肆,及他夺权亲政,清理宫闱,所留侍从也都敬畏多于亲近,此时即便已经出宫,昔湄和昔越对他仍是这种感觉,一时不敢抬头向上看,只轻声道:“奴婢们胆大妄为,那天竟在宫中和离司姑娘动手,自以为是,以至惹下大祸,还请……还请主上责罚!”

    子昊见她们拘谨,温言笑道:“都已经出了宫,往后奴婢二字可以免了,你二人心系旧主,虽有小过,情义可嘉,以后好好跟随公主,便算将功补过吧。九夷族中向来巾帼不让须眉,她们姐妹出身将门,若假以时日,难说你手下是不是多出两个女将军?”后面一句却是对且兰说的,且兰正端详昔湄昔越,摇头笑道:“这两姐妹怎么就生得一模一样?不成,往后若真都成了女将军,怕是将士们十有八九要认错,我也要点错将领,到时候乱成一团,那可如何是好?”看向其中一个猜道,“你是昔湄吗?”

    “回公主,我是昔越。”

    “公主,我才是昔湄。”

    昔湄昔越齐齐福了一福,不约而同地回答,抬头行礼如出一辙,几乎连声音都一模一样,更是难分彼此。子昊放下酒盏,目光在她们身上一停,含笑道:“其实也不难分辨,左边是昔湄,右边是昔越,昔湄左耳垂上有一颗红痣,这是最明显的不同。”

    他这么一说,昔湄下意识地就抬手抚了抚耳垂,昔越看看姐姐,终于忍不住奇道:“主上怎么会知道这个?我们以前是北苑的侍女,并不常在主上身边伺候,姐姐左耳上的红痣,我都是前几年才发现的呢。”

    子昊淡淡笑说:“两人不管生得多相像,细看总会有些不同之处,即便完全相同,神情间也必然不太一样,只要稍加留心便可。昔越你说话的时候喜欢先抿嘴唇,语速比你姐姐要快,我记得见过你几次,都是在北苑。除了左耳的红痣,你姐姐走路的脚步声也比你轻,她倒是去过两次长明宫。”

    昔湄和昔越十分意外,大伙儿借着火光再仔细看姐妹两人,果然一个左耳有颗极小的红痣,一个说话时总是习惯性地先抿嘴唇,正和她们说笑,不远处军中战士的篝火旁忽然爆出一阵喝彩声,接着便是几人爽朗的大笑。

    人群散开,古秋同、墨烆和几个军中地位较高的将领一起往这边走来,人未至,先听到豪爽的笑语:“墨将军不愧为帝都第一剑手,闻名不如见面,今晚可真是痛快!”墨烆想必也被他们逼着喝了酒,一向冰冷的脸上略见几分生气,声音却还是不带太多感情:“将军过誉了,墨烆只是侥幸而已。”他方才被古秋同等人邀去比剑,虽是得了子昊应允,却总有擅离职守的感觉,叫了声“主人”,重新站回子昊身后,扫视一周不见任何异样,才觉安心。

    众人纷纷上前见礼,子昊扭头笑问:“墨烆,看这样子是得了彩头?”

    墨烆从前方收回目光,以手扶剑微微躬身:“没有给主人丢脸。”

    “墨将军剑法高明,我们今晚可都成了他手下败将!”古秋同接过旁边人递来的酒,朗声笑道:“王上,方才和墨将军聊起来,我们以前也吃过败仗,却从没有在帝都那次输得彻底。事后才听说,那时王城中原来只有战士一千多人,王上用兵之神,当真令人心服口服,这盏酒,是末将代军中将士们敬王上的!”

    子昊微一垂眸,抬手拿起酒盏,帝都多年穷兵黩武,倾举朝之师而伐九夷,却遭息川惨败,以至于最后偌大的王城只有千余名将士可用,这对他来说,并不值得夸耀。心中虽这么想,面上却当然不会表露出来,只是执酒一笑,“帝都城坚池深,本就易守难攻,这也算不得是你兵败。”

    古秋同摇头道:“前路被阻,后路被断,主帅生死未卜,王上明明不带一兵一卒孤身出城,我们却连动都不敢动,末将十二岁从军,仗也打了不少,但就算是连场血战也没这么难忘,至今仍像陷在里面似得。今天这番话若不说出来,自己闷也闷死了,还望王上莫要见怪。”抬头喝光了手中的酒:“不战而屈人之兵,末将可委实受教了!”

    子昊目光在他面前一停,笑了笑,将他所敬的酒一饮而尽,与他照杯一亮,“古将军乃是九夷军中栋梁之柱,幸好我们并未当真兵戎相见。如今两族尽释前嫌,日后相互扶持,将军必然多有辛苦,这盏酒也当我敬将军。”

    古秋同连忙抱拳道:“末将不敢!”抬头时心中感慨丛生,不由便望向席上,子昊似是突然抬眸,正和那道复杂的目光撞个正着。

    与他眼睛一触,古秋同很快低下头去,侧身退了一步,旁边一个肤色黝黑,高大魁梧的将领大声道:“我楼樊也敬王上一盏酒,多谢王上那天手下留情,虽然王族和九夷族有深仇大恨,王上的功夫,我却佩服得紧,酒我先干了!”

    “哦,楼樊?”子昊眼角微微一挑,打量了这人几眼,认出是当时在王城被他夺了剑的那个偏将,淡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曾经五度单骑杀回九夷国都城,救出近百名族人,最后身中十余箭却仍能突围而去的大将楼樊。”

    楼樊哈哈笑道:“王上也知道这事,那几箭还真差点儿要了我的命,不过那时候杀红眼了,管他奶奶的什么箭不箭的!”

    他突然冒出句粗口,且兰忍不住皱眉,却又莞尔一笑,子昊不以为意,以手轻抚酒盏,缓缓道:“我记得你曾在两界关连斩文老将军手下两员大将,最后和靳无余战成了平手,看来你的功夫不在他之下。”

    楼樊爽快地道:“那个靳无余倒是条汉子,我奈何不了他,他也不能把我怎样,下次若再见到他,必得好好打一仗才痛快!”

    子昊点了点头:“两界关之后函田一战,你同昔宬率八百兵力断后,竟能挡下三万精兵的追击,就连文老将军也对你很是另眼相看,九夷军中有你这等人物,着实难得。”

    楼樊原本酒量便大,今晚趁着热闹已喝了不少,此时提起这些征战旧事,胸中酒意血性上涌,浑忘了席上坐的是何人,忍不住握拳砸上腰中剑柄,恨声道:“若不是王族仗着人多,昔将军又怎会阵亡!我九夷族多少兄弟就是这般……”

    “楼樊!”身旁古秋同突然出声低喝,楼樊一愣,扭头看他,古秋同使了个眼色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楼樊呆了会儿方才醒悟,“嗨!”地一声转身,难掩一脸的愤愤不平。

    对面子昊却似没有看到这些,一如先前温润含笑:“率性豪爽,忠义勇猛,楼樊,像你这样的好汉子,我最是欣赏,方才你敬我一杯酒,我也回敬于你如何?”

    楼樊没想到他会敬自己酒,又呆了一呆,才转身取了盏酒,向上一举,一口气喝光,却没再说话。

    子昊搁下酒盏,清湛的眸子在九夷族几个将领面前一扫而过。刚才古秋同敬酒时的神情,且兰一瞬间的失神,昔湄昔越听到父亲名字时的伤感,谈笑之间早已看在眼中。即便今晚将王族和昔国奉为上宾,举行这样盛大的宴席,九夷族人却终究不可能完全放开心结。尤其是身在军中的将士,每个人都曾直面那一幕幕铁血杀戮,经历过九死一生,他们接受王族的安抚,遵从公主的决定,但心中却做不到毫无芥蒂。

    古秋同他们邀墨烆比剑,难免不是存了落王族的面子的心思,他让墨烆去,是因为知道墨烆绝不会输。墨烆不擅谋略机锋,但心性坚毅,于剑法之上极为执着,造诣并不低于苏陵、皇非等人。军队之中崇尚武艺,这样的比试,反而会给屡遭九夷族和楚国联手重挫的王族树立威望,所以他并不担心,只是接下来这番敬酒,却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楼樊这莽将军心直口快,不似其他人那般掩饰得当,被他几句话便试探出心中想法,这般血泪生死凝成的仇恨,如何不令人心惊?看来决定暂时留在洗马谷是对的,他不会允许九夷族成为一个后顾之忧,只因一旦有所差池,就必要花费数倍的时间去重复和弥补,而他,最浪费不起的便是时间。

    这时且兰回过神来,察觉气氛有些异样,微微蹙眉,抬眸对古秋同投去一瞥。古秋同触到她含有制止意味的目光,心头微凛,刚要说话,却听一旁子昊笑道:“难得一日举族欢聚,公主何必约束他们?古将军,你身边这几位我好像是第一次见,何不介绍一下?”

    其实古秋同带将士们过来敬酒,倒也没有刻意想要生事,只是烈酒入肺腑,不知为何烧得心中难熬。九夷族三年来国破家亡的苦难,就那么一纸诏书,几句安抚轻轻揭过,战士们洒的血,族人们受的苦,积压在心头尽是不平,忍不住言语中就带了出来,楼樊口无遮拦的一句“深仇大恨”,言语中那一场场活生生血淋淋的拼杀,现在想起来依然激得人血脉沸腾,但他毕竟还算稳重,无论如何也不会像楼樊那般鲁莽冲动,听子昊开口相询,随即笑道:“王上不说,我倒还真疏忽了。”指了身边一位红袍将领,“这位是左偏将褚让。”

    那褚让十分沉默,只向上抱了抱拳。子昊微微点头:“神箭褚让,赤平关曾独战文家三位少将军,走允川,破厉城,洹水双箭定三军,九夷族中,箭术无人可及,幸会。”示意离司斟酒,举盏一笑。

    褚让微怔之后,遂也取酒在手,原本面上的冷漠淡了些,犹豫一下,终是躬身向席上施了一礼。

    “这位是右偏将司空域。”

    “屺州司空家与九夷族素来渊源深厚,司空将军一双金锏出神入化,随且兰公主转战千里,忠心耿耿,九夷族兵马日盛,你功不可没,”

    “中军副将,叔孙亦。”

    “叔孙将军可谓九夷族军中智勇双全之士,昔国求援,楚国借兵,你几度对且兰公主提出谏言,助九夷族度过危难,仓原一战,你配合少原君调兵遣将,几乎断了文老将军所有退路,于兵法上,你深谙其道。”

    “中护军古宣。”

    “古将军长子,十一岁随父征战,十五岁便能独自领军。将军次子亦在军中,近年来屡立战功,一门三将,真可谓虎父无犬子。”

    古秋同将七、八个将领一一介绍,子昊举酒笑谈,众人出身经历随口道来,无不精准,竟是对诸将了如指掌。古秋同面上渐露惊讶,和那叔孙亦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震动。

    每同一人说话,子昊便与之对饮一盏,他毕竟身份不同,如此以礼相待,众将神情间也都缓和许多。数盏烈酒饮下,子昊拂襟起身,缓步离席,“古将军,我们两族间虽多有误会,但王族从来不曾真的将你们当作敌人,现在不会,以后也绝对不会。今晚难得有此机会,我想与军中将士多亲近亲近,不知将军愿否相陪?”

    话虽是对古秋同说的,目光却含笑扫过面前诸人,最后落在那叔孙亦身上。果然,古秋同尚迟疑未决,叔孙亦已抬手道:“王上有此雅兴,我等理应相陪,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