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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1节

      年轻宦官先是不解,随即恍然。

    我见你徐凤年,既见君子。

    你徐凤年见我,既见君子。

    君子之交,君子之争,都不以朋友或是敌人身份而改变初衷。

    这既是本心,也是某些人的立身之本。

    北凉戊守西北国门,初衷自然不为离阳朝廷,不为中原百姓,那么不管真真切切受到北凉恩泽的离阳庙堂如何百般刁难,中原如何视而不见,北凉又岂会因此而改变初衷?

    年轻宦官自嘲道:“我一个与你天生敌对的阉人,也能够成为你心目中的君子?”

    徐凤年习惯性双手拢在袖口里,轻声道:“能够认同我认同之人,那就是同道中人。在我看来,一个人受限于身世、学识和阵营,因此认知自然各有不同,但世间有些底线就是一样的,比如要明白好坏是非,即便你正在做恶事,却也应当明白自己所行之事绝非问心无愧,又比如某人经历坎坷,历尽磨难,自觉天地不公,却也不当将满腹戾气向世间所有人发泄,草木向阳生长,是天道使然,无可厚非,可人立于天地间,自有人间规矩要遵循,儒家提出恪礼,既是禁锢,也是捷径。”

    年轻宦官点头道:“归根结底,就是讲道理三个字,儒家圣人曾言‘从心所欲,不逾矩’,何尝不是一种真正的顺心意?我曾经在宫中遍览吕祖首倡三教合一的文章、以及历代儒家先贤用以安身立命的著作和其余两教圣人的宗旨阐述,儒释道三教根祗,其实殊途同归。”

    年轻宦官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千猜万想,我都没有料到会与你这位敌对藩王聊这些空泛道理。”

    徐凤年也跟着笑起来,“如果北凉侥幸打赢了北莽,以后你我之间恐怕还会有一场见面。”

    年轻宦官叹息一声,“希望只是分胜负而不是分生死吧。”

    徐凤年感慨道:“其实很羡慕那些既愿讲理又能顺意的人。”

    年轻宦官笑道:“当真有这样的人物?”

    徐凤年点了点头,“有啊,北凉刘寄奴,蓟州卫敬塘。”

    可惜都死了。

    第347章 一条广陵江

    密云山口东端的出口处,猛然收束,纤细如女子蛮腰,谢西陲凭借此等地利,在此阻挡了北莽骑军一波又一波的疯狂攻势。

    专门从龙象军抽调出的五百敢死精骑已经全军覆没,加上一千二百多冲出隘口的种檀部战死骑军,双方尸体连同战马一并倒在出口处,形成一道半丈高的天然矮墙,人与马的尸体重重叠加,鲜血流淌,滑腻而狰狞。

    这大概是战争史上最另类的拒马阵,无论胜败,此役必将载于史册。

    左右两翼的凤翔临瑶两镇骑军原本战损稍轻,但是随着尸墙的不断垒高,源源不断的北莽先锋骑军不得不放弃正面突破口,转向左右试图为后方主力大军凿阵而出。

    若非谢西陲接收了曹嵬一万骑的所有强弩马弓,辅马所负箭矢极多,足够对撞出密云山口的北莽骑军进行密集攒射,恐怕已经被悍不畏死的种檀部精锐打开门户,一旦被北莽骑军在山口外铺展出完整锋线,任由种家精骑作为箭头破阵,相信到时候绝对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谢西陲的骑军来源驳杂,整体战力在流州也不算出众,无法与凉州边骑组成的曹嵬部骑军相提并论,加上唯一称得上百战老卒的那五百骑龙象军,也率先全员战死,这让谢西陲始终处于命悬一线的险峻境地,真正是一步都后退不得,弧扇形的防御阵地,只要任何一处出现漏洞,然后被北莽骑军抓住机会,必然出现兵败如山倒的状况,这与流州青壮和两镇骑军是否敢于慷慨赴死没有关系,沙场之上,其实敌我双方很多时候就是争一口气,气衰则亡。

    所幸谢西陲在这种关键时刻发挥出西楚双璧的卓绝才华,就像一个独具慧眼的缝补匠,兢兢业业缝漏补缺,一次次恰到好处地调兵遣将,若说螺蛳壳里做道场是一个贬义说法,那么谢西陲硬生生将这个说法变成了褒义的化腐朽为神奇,一千普遍膂力出众的流民青壮一律弃马提矛,加上临时抽调出来单独成军的六百骑,各持轻弩马弓,这一千六百人在谢西陲的调度下,已经七次堵住摇摇欲坠的阵地缺口,这才阻止了北莽骑军以洪水决堤之势一涌而出,在这期间,几乎每一次险象环生,都可谓是谢西陲与北莽主将种檀的勾心斗角,后者多次故意隐匿亲卫扈骑的真实战力,夹杂在普通莽骑之中,然后一鼓作气撞阵,都被料敌先机的谢西陲准确识破。

    谢西陲真正对麾下这支还不算熟悉的骑军,做到了最被兵家推崇的四个字,或者说一种境界,“如臂指使”,这不但需要谢西陲对整个战场所有细节都做到胸有成竹,己方轻弩箭矢剩余数目、骑弓与步弓攒射对士卒膂力的折损程度、两翼骑军阵型的厚度等等,也需要对敌方骑军的态势洞若观火,更需要对己方兵力进行不容丝毫差错的轮换,既不减弱整座防御阵地的,又能保持足够一场持久战的必须体力。

    谢西陲的指挥堪称无懈可击,这种固若磐石的形势下,最直观的代价就是五名传令骑卒人人嗓子沙哑,谢西陲虽然没有亲自上阵,但是同样嘴唇干裂,脸色苍白。

    但是谢西陲的眼神始终清澈明亮,熠熠生辉。

    这位进入西北边关还不足半年的年轻武将,已经赢得麾下所有北凉骑军的敬重。

    有些人,天生为沙场而生,注定要在那部流血的青史上,留下一个让后世如何都绕不过去的名字。

    春秋兵甲叶白夔曾经是,白衣兵圣陈芝豹始终是,谢西陲也会是。

    事实上,就停马在密云山口内山壁下的北莽骑军主将种檀,在亲眼目睹了这场双方死人都极快的血腥厮杀后,虽然恨不得亲手砍掉那名年轻北凉主将的脑袋,但是内心深处不得不佩服此人的用兵。作为北莽种家举族倾力扶持的新一代军中砥柱,大将军种神通的嫡长子,种檀与身为武道宗师的叔叔种凉截然不同,种檀自幼便志不在江湖,他还是少年的时候,视线就始终盯住凉莽边疆,一次次与父亲对着桌上的两国边境形势图秉烛夜读,桀骜自负的种神通有次曾经对少年种檀吐露心扉,说凉莽沙场,北凉燕文鸾或是我朝杨元赞之流,固然是当之无愧的大将,足以独当一面,只是比起陈芝豹董卓褚禄山这类人,仍是稍逊一筹,衡量一名武将能否成为一国柱石,就看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在一场具体战役中攻防皆能运转如意,用兵滴水不漏,再就是在决定一国存亡的战役中,达到兵力多多益善的高度,在战力相当的前提下,拥有一千士卒能够杀敌一千五,拥有十万甲士却能杀敌二十万,那么等到手握百万铁骑,那就是坐拥天下的时候了。

    一名出身种家的副将满甲沾染鲜血,离开山口外的战场后策马来到种檀身边,随手折断一根钉入铁甲的箭矢,气喘吁吁道:“公子,再给我五百骑死士,一定攻破北凉阵型!”

    种檀收回思绪,望向远处的战场,摇头道:“我种家儿郎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了。”

    那名两次亲自陷阵杀红了眼的副将一脸愕然,环顾四周,这才发现种家嫡系骑军确实已经战损惊人。这次接触战,种檀毫无藏私,毫不犹豫地就用种家骑军作为先锋迅猛破阵,如果不是这般狠辣果决,北凉五百龙象精骑绝不至于当先战死,与龙象骑军尸体堆积在一起的北莽一千两百骑,正是清一色的种家私骑。当时北莽骑军差一点就大功告成,正是五百龙象军死士拼死也要杀掉战马的举措,险而又险地成功阻滞了种家后续骑军的顺利前冲,在这之后种檀分别以两到三百名种家精骑数次破阵,也都被那名北凉武将挡住即将成形的潜在缺口。

    副将恨恨道:“若是换作别处,再给流州五千骑,也不够咱们砍杀的!”

    嫡系骑军已经伤亡惨重的种檀笑意苦涩,感慨道:“是啊,只可惜恰好是这密云山口的尽头,进退不得。”

    从没有想过撤退的副将听到这个古怪说法后,无比纳闷道:“公子,怎就退不得了?再说了,这场仗还有的打,打赢是有些难,估计还得死个三四千人,但咱们绝对不至于撤退啊?”

    种檀回望一眼后,重新转头望向山口外,“连你也知道光是北凉山口外那些兵力,是必输的结局,为何那名北凉主将仍是死战不退?从密云山口到凤翔临瑶两镇,一马平川,骑军驰骋无碍,北凉为何要偏偏死守此地?明摆着要死这么多人,难不成就是纯粹为了互换兵力?”

    副将心口一颤,望向北莽骑军身后的隘道,喃喃道:“公子,咱们西京庙堂那帮大人物,不都口口声声说流州战事无足轻重吗?北凉在流州安置这么多兵力,难道就不管凉州关外防线了?”

    种檀深呼吸一口气,自嘲道:“我也是在遇上这支兵马后,才知道北凉疯了,最终选择流州作为第二场凉莽大战的胜负手。”

    种檀用刀尖指向山口外,狞笑道:“没关系,只要我们能够冲出这密云山口,北凉这次孤注一掷的豪赌,就要输得很惨!”

    种檀沉声下令,“所有种家骑军,随我一同冲阵!”

    两名早就跃跃欲试的千夫长纷纷抱拳领命。

    副将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公子当真要亲自冲锋?”

    种檀豪迈笑道:“我要亲自会一会那名北凉主将!”

    直觉告诉这位北莽夏捺钵,杀了那名北凉将领,比杀了一万北凉骑军还有意义!

    ……

    密云山口中,一万骑奔驰如雷。

    为首骑将正是曹嵬,身后一万骑,已经人人换马多次,身后不断有累瘫在山口中的辅马,许多战骑口吐白沫,甚至有数百匹战马直接倒地毙命。

    而曹嵬一万骑也拉伸出一条极长的阵线,这种全然不计马力不顾阵型的长途奔袭,随便换成另外一处战场,绝对能够让将领破口大骂,简直就是视若儿戏!

    一万骑如涛涛江水东流。

    此时此刻,这座密云山口就像那条广陵江。

    不断有疲惫不堪的战马双腿一软,马术精湛的骑卒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驾驭战马稍稍转头,尽量倒在进军路线的左右两侧,然后摔落在地的骑卒根本顾不得心爱坐骑的死活,迅速换乘战马继续前冲。

    好在枪矛骑弓轻弩三物大多都交给谢西陲部骑军,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曹嵬部战骑辅马的负荷。

    曹嵬喃喃自语道:“姓谢的,你小子可千万别想着让老子帮你收尸!你要是坚持不住,给北莽蛮子在山口外头来个守株待兔,加上跟在老子屁股后头吃沙子的烂陀山僧兵,老子这一万骑就也算交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一路奔袭。

    曹嵬感到自己每一次细微呼吸声仿佛都清晰如同雷鸣,甚至掩盖过了马蹄声响。

    这意味着他的一万骑几乎临近体力极限了。

    也意味着这样疲惫至极的骑军,事实上已经丧失来回冲锋凿阵的可能。

    曹嵬就是赌谢西陲那小子不但能够守住密云山口的出口处,还要赌谢西陲部骑军能够将种檀骑军的主力重创。

    这很不可理喻。

    曹嵬在心中默念道:姓谢的,我知道这很难,可是……你他娘的是西楚双璧之一的谢西陲啊!

    临近密云山口最东端。

    一直碎碎念“让老子听到点动静,一定要有点动静”的曹嵬突然之间,哈哈大笑,差一点笑出眼泪。

    已经能够听到前方厮杀声的曹嵬猛然勒马而停,转头怒吼道:“换马!披甲!”

    很快曹嵬哑然失笑,嘿嘿道:“事到如今,换个屁的马!”

    拉伸极长的一万骑渐次而停,然后人人披甲抽刀。

    远离中原版图的西域,这支曹嵬率领下好似横空出世的北凉一万骑,他们的短暂停马休整。

    如同一条骤然间静止的广陵江。

    静止之后,是汹涌东流!

    曹嵬高举凉刀,策马向前狂奔,竭力喊道:“杀!”

    ……

    密云山口一役。

    被后世誉为春秋之后骑战第一。

    第348章 北凉北凉

    天下无不散宴席,北凉这对柿子橘子与陈望分道扬镳,后者继续前往家乡,年轻宦官自然仍是为这位陈少保担任车夫,前者转入凉州东门户的险隘潼关后,略作停顿便继续西行,根据拂水房谍报显示,离阳朝廷的送旨车队,距离年轻藩王不过半天脚力的路程。印绶监三位衣蟒宦官怎么都想不到理应留在清凉山接旨的北凉王,其实就吊在他们的尾巴上。沿着远比中原地带要更为发达的那条主干驿路,双方一路西行,徐凤年和徐北枳拒绝了潼关精骑的护送,故而身边仅有糜奉节樊小柴担任扈从,四人四骑,倒像是悠游山水的富家子弟。

    糜奉节本就是一步一个脚印的指玄境修为,小街雨中一战,体悟良多,隐约有瓶颈松动的迹象,反观樊小柴,则并无丝毫裨益,这大概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各自机缘了。

    糜奉节为此专程向徐凤年请教了许多有关天象境界的玄妙,言谈之中,又流露出对老剑神李淳罡成名绝技两袖青蛇的向往,徐凤年何尝不知道糜奉节的那点心思,也与这位大器晚成的剑客开诚布公,两袖青蛇固然威势无匹,可惜却不适合糜奉节的自身剑道,尤其不适合此时改弦易辙。糜奉节略作思量也就想通其中关节,只不过难免仍是有些遗憾。他与徐凤年不一样,辛苦练剑四十余载,自身剑术剑意早已成为“定式”,两袖青蛇需要融入练剑之人的精气神,糜奉节不是不能研习两袖青蛇,也不是没有可能破而后立,以此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是此刻糜奉节恰好触及天象境界的门槛,没有必要在这个紧要关头孤注一掷,这就像一名庙堂官员已经跻身工部二把手的侍郎,偏偏要冒冒失失转入吏部从员外郎做起,即便吏部确实更为权重,但是风险太大,也有可能水土不服,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徐北枳已经大致听过徐凤年讲述雨中一战的形势,以他在北凉官场出了名的没心没肺,也有点心有余悸。

    四骑停马在路边茶肆休息的时候,徐凤年喝着一碗完全敌不过秋老虎的寡淡茶汤,突然对徐北枳说道:“稍后喝过了茶,我们跟上印绶监。”

    徐北枳不怕冷,却最是怕热,这个时候一边喝茶,一边跟茶肆老板要了柄蒲扇使劲摇动,打趣道:“怎么?要狮子大开口?给那古怪宦官拾掇了一顿,就把满肚子火气撒在印绶监那帮阉人身上?”

    徐凤年没理睬这家伙的冷嘲热讽,“趁着这个机会,我打算跟朝廷多要一名北凉道节度副使和经略副使,先跟他们打声招呼,省得他们措手不及。”

    徐北枳皱眉道:“这可不好办,若是寻常官员告身也就罢了,可是副节度使和副经略使的告身,属于‘将相告’,需要门下省的大佬点头才行,虽说陈望刚好就是门下省左散骑常侍,勉强能算名正言顺,可他这次出行注定不会携带官印。何况以陈望的谨小慎微,也绝对不会答应你临时起意的做法。”

    三品以下官员告身,历来文出吏部武出兵部,这二十年来,徐骁在世的时候,吏部兵部先后三次丢给北凉总计七百多份空白告身,任由北凉道自行选拔裁选官员,朝廷无非是挂个名头。这倒不是北凉道跋扈割据,事实上除去淮南王赵英的藩地,哪怕是势力最弱且最靠近太安城的胶东王赵睢,也能做到这些,当然数量上绝对无法跟北凉道或是燕敕道相提并论。但是例如六部尚书、或是一州刺史将军这类封疆大吏的告身,自大奉王朝起便被誉为将相告,一律由门下省主官书写在金花五色绫纸上,然后递交君主,纸张品次又与具体官衔挂钩,北凉道副经略使宋洞明先前之所以不被中原认可,就在于少了这道不可或缺的流程。

    徐凤年笑道:“大不了再让太安城回头补办就是了,不过一趟驿骑的小事。”

    徐北枳的语气远没有徐凤年这般云淡风轻,“杨慎杏会不会有想法?”

    徐凤年摇头道:“我已经跟杨慎杏通过气,老人看上去如释重负。”

    徐北枳冷笑道:“你也信?”

    徐凤年平淡道:“也许有一天,杨慎杏会由衷感谢北凉。”

    徐北枳转头跟茶肆老板又要了碗茶,接过茶碗等到老人走远,问道:“你那个让人不省心的老丈人陆东疆,由凉州刺史升任副经略使?如此一来,会不会有明升暗降的嫌疑?”

    徐凤年轻轻放下茶碗,缓缓道:“陆东疆本就是要名多于要权的人物,加上李功德三番五次请辞经略使一职,所以陆东疆只会觉得跟北凉道文官第一把交易更进一步。”

    说到这里,徐凤年低头望向空落落的茶碗,怔怔出神,抬起头笑道:“那么说定了,你出任副节度使。”

    徐北枳下意识嗯了一声,喝了口茶后,猛然回神,瞪眼道:“不是凉州刺史?!”

    徐凤年哈哈大笑道:“那位置给白煜留着好了。”

    徐北枳紧紧盯着这位年轻藩王,咬牙切齿道:“放你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