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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关天培坐在哨舱之内,在短腿马桌边上,和楚剑功对面而坐,七十岁的人了,和年轻人没两样,手拿着一张大饼,狼吞虎咽。听见瞭望手的喊声,他把大饼往桌上一扔,口中的食物也吐到盘子里,抓起佩刀,一下子就奔到舱外的舷梯上,蹭蹭蹭几步奔到哨舱的顶上,张目一望,大叫一声:“来呀,升战旗,各船拔锚启航,今日灭此朝食。”

    英军占住了西南角,清国广东水师在东北角,本来是以团阵拢在一起,现在是以排在最前面的左营为标准,顺着西北风向着东面展开,英军的军舰虽然早已起锚,却也不上来强攻,而是斜风缓驶,在清国水师的西南方缓缓游动,像是等着清军列阵一般。

    清军水师的一字长蛇阵展开了,船头向前,向着英军的两艘船逼过来。

    海面上一直有些风,英军两艘船的帆一直懒洋洋的半挂着,突然一下子,升了满帆,巨大的船身缓缓加速,向着清军水师的东南面游动。窝拉疑号和海阿新号的速度越来越快,一下子来到了清军团阵的正面,两舰的舷窗突然整齐的打开,出炮……

    楚剑功就觉得一阵闷雷突然压着自己的头皮滚过,脑袋里轰轰作响。就在掠过清军团阵的5分钟内,海阿新号左舷12门炮,窝拉疑号左舷16门炮,打出了一个三联射,然后借风远遁。

    清军的团阵尚未展开,英军有接近70发炮弹,打在团阵上,就是没有命中,也是近失弹。关天培的坐船周围,溅起巨大的水柱,整船的人,都被震得有些发晕,过了好一会,大家才缓过劲来。

    楚剑功站在哨舱上一望,各舰都是一片混乱,有三艘师船已经起火,其中一艘的桅杆已经断掉,倒了在了水里。

    关天培倒还镇定,大喝,:“不要乱,再挂旗,让麦莛恩贴上去。”

    清军左营的五六艘船最先脱离团阵,向着英军追去。

    英军的两艘船已经掉了个头,挂起了斜帆,以折风之力,由东向西,向着左营的小船队迎了过来。渐渐看着两队靠近,众人心里都捏了一把汗。

    英军果然抢先发炮了,船首的两门炮又打了个三联射,倒没有打中什么,只是在左营的队列中打出了几个水柱,看看一英军的船接近了左营的射程,左营也开炮还击,同样没有击中目标,清军炮小,对英军的船没有任何影响。

    英军的两艘船呈纵队,冲进了左营的队列中,就在两队交错的一刹那,英军有又开炮了,又是一个三联射,这一次,是左右两舷同时开火,还夹杂着枪声。

    硝烟散去,楚剑功举目一望,见左营围上去的几艘船,都中弹了,七零八落的散在海面上,英军降了半帆,顺着惯性飘着,水手们用步枪向着清军射击。

    突然,在靠近英军的一艘师船上,甩出一个搭钩,一下子搭在海阿新号的尾部。海面上清军一阵欢呼,关天培叫道:“好,麦莛恩是条汉子。”就见清军挤在船头,一起收拢绳索,想要靠帮。

    英军却不含糊,一排枪打过去,当即就打翻了一片,好几个人掉进了海里,一个大个英军手执斧头,把绳索斩断。

    这时,关天培的主队已经展开,他又命挂起旗帜,率队向英军靠拢。

    英军摆脱了麦莛恩左营的纠缠,向着关天培迎了过来。

    关天拍叫道:“来呀。擂鼓。”

    咚!咚!咚!战鼓响了起来,大约二十艘师船展开横阵,向着英军围了上去,英军迎面驶来,看看到了英军的射程了,众人张大了嘴巴,等着英军发炮。

    英军的首炮打了几发,倒也不像上一次那样震撼。行驶得近了,清军开始发炮还击,二十艘船陆陆续续的开炮,呯呯砰砰倒也声势不小。

    英军穿进了关天培的队列中,又一次三联射,然后是火枪的攒射。

    关天培拔出佩剑,大叫:“上啊,上啊,登船赏银百两。”

    这时,海面上风力大作,清军的师船不由自主的加速,从英军船边错了过去。

    “降帆,掉头,掉头,全军掉头。”船上一片忙乱。

    正在这二十艘师船手忙脚乱的时候,英军已经掉头过来。这一次,英军是顺风,从清军的船阵边上掠过,又是一顿炮,打得大家晕头转向。

    关天培这时,已经是满脸的烟灰,哨舱里,已经充斥着硝烟的味道。楼下有兵丁大喊:“着火了,着火了。”接着又听见一个汉子说:“把吊桶拿来,打海水。”

    关天培不再理会下面,专心观察海面的情势。

    楚剑功望了一会,说:“咦,英军退了。”

    “嗯,他们没有掉头,顺着风,往东南边去了。”

    这时候,一个兵目凑上来说:“哎,仰仗大人虎威,英夷总算逃跑了。”

    楚剑功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关天培叫道:“滚下去。”

    之间海面上,飘着好几十清军的士兵,各船不等号令,纷纷靠近,放下绳索,救人。三十艘师船,各个带火。左营也慢慢向着本队靠了过来。各船都吊着帆。

    这时,关天培坐船上的千总过来,说到:“大人,丢了大约15个弟兄。另外,有三艘船怕是保不住了。”

    关天培叹了口气,说到:“那就把人都救下来。”

    大家垂头丧气的回营,一路无话。

    到了岸上,水师还是遵着号令,围在一起,关天培说到:“今天大家都是好样的,说好的,每人赏银一两,各船管带明日到府里来取,本提督再自己出20两,请所有出战的弟兄们今晚吃顿酒肉。”

    “谢大人,谢大人。”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莛恩,你随我来。楚通译,这边请。”

    三人到了房里,分别落座,关天培开口道“今天……,不用说,打输了。不知道两位有什么想法没有。本来知道英军船坚炮利,没想到这么厉害。”

    “大人,小子们是拼了命了,差点抢上去,可架不住人家枪多。”

    关天培摆摆手,说到:“我都看见了,不用多讲,先说,这给邓制台和钦差大人怎么回话啊,你看,楚通译还在这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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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5日 设防

    “英舰启衅,顺风掠袭,气焰嚣张,坏我三艘师船。余率部愤而还击……余立于桅前,自拔佩剑,执持督阵。战前有言在先‘后退者斩’,又下重赏,故儿郎骁勇,酣战淋漓。逾一时辰有余,我部勇不可挡,英舰少却,后掉头而退。”

    钦差大人林则徐看完了关天培的上书,问侯在一旁的楚剑功:“当时情形,如信上所言吗?”

    “广东水师,的确英勇,可谓已尽了全力。”楚剑功回答。他这也是实话。

    “喔?”林则徐看了看楚剑功,又把关天培的呈文仔细看来一遍:“英人连浮尸都没留下?”

    “不知道打死多少英人,英军的船,实在太大。”楚剑功不慌不忙,恭恭敬敬的说。关天培部已经尽了力,就帮他敷衍一下,也无关大局。

    “那就是说,我们拿英国人的船没办法。仅仅两艘船而已,广东水师,就如此不堪一击吗?”两广总督邓梃桢在一旁问道。

    楚剑功低着头,不做声。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邓梃桢也算是中直之人,在广东也颇有官声。禁烟之事,他也很卖力。在林则徐来广东之前,他查获鸦片数十万箱。在清廷之中,也是能吏了。

    林则徐又拿起关天培的呈文,递给邓梃桢,说到:“看后面一段。”

    邓邓梃桢用放大镜仔仔细细的看,边看边读:“英夷现恃两艘大船,海阿新,窝拉疑号,负隅顽抗,妄夸坚船利炮,以为护符,阻我水师。天培所部,若整师而出,远赴外洋,并力强取,未必不可胜。惟风高浪急,风信靡常,师船若有一二损失,颇为不值。天培以为,不若以守为战,严防海口,以逸待劳,百无一失也。”

    “这就是认了乌龟了。”邓梃桢在这私下议事的场合,在林则徐这老友面前也不怕失仪,说起粗话来,“什么风信靡常,分明是自认不敌,不敢出战。关天培真是有负圣恩。”

    林则徐问道:“剑功,英夷的兵船真的这么厉害吗?关天培素有能将之称,不会妄言的。”

    “大人,英舰的大小,您前几日也是见过的,火炮之猛烈,您也是知道的。船不如人,炮不如人,也就罢了。可是,学生要说,我们兵也不如人。广东水师平日还要缉私查海,虽有种种弊端,好歹也要出海操练。八旗绿营,营务废弛,训练缺乏,有的连兵器都使不好,鸟铳装弹都不会,又如何能战。”

    “无论如何,仗还是要打的。”林则徐说到,“仲因(关天培的字)乃是广东武臣之首,我们去将他请来,和他一同商议也好。”

    “仲英不是外人,直接请到书房来吧。”邓梃桢说道。

    待得小半个时辰,关天培到了。众人叙过礼,坐定之后,林则徐说到:“仲因兄,你的呈文,我和邓大人都看过了,你说要严防海口,此次请你前来,就是要问问具体的方略。海上真的不能战么?”

    “下官以为,英夷坚船利炮,海上实在不能战,只得严守海口。”

    “你可有什么方略?”

    “下官知道制台和钦差大人要过问,特地画了图来,大人请看。”关天培把地图铺在茶几上,用手指点。

    “珠江入海口,以香港和澳门为外线,经伶仃洋经虎门虎门到狮子洋,此为中路,也是防守的主线,我们可在香港对岸的九龙官涌,建起两座炮台,扼守此地。”

    关天培又手指澳门,“澳门关闸以北,请大人驻兵设炮。由此,香港和澳门犹如张开的一对巨拳,护住了广州外海,此两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英夷别无他法,只有迅速突入内洋,直取虎门。”

    “虎门,恰恰是我广东水师重兵所集,仲因即驻节于此,此地建有炮台九座,兵丁千人,战时可加倍。”邓梃桢在一旁补充说。

    “虎门要塞,我等经营已久,可谓坚不可摧,英夷在虎门受挫,定然鼠窜,到时,官涌炮台和澳门关闸炮台再关门打狗,成三面围剿之势,到时,便可全歼英夷。”

    林则徐轻抚长须,说到:“好,好,如此布置,别说之后两艘兵船,我看就是有10艘兵船,也休想讨得好去。”

    邓梃桢在一旁说到:“仲因不愧能将之名。”邓梃桢现在觉得找到了对付英军的办法,便又口气和缓起来。

    楚剑功一旁听了半晌,心头着急,终于按捺不住,便先向着关天培拜了一拜,又对制台大人施了一礼,出声道:“大人,制台大人,学生有一事不明,冒昧请军门指教。”

    几位大人神色有些讶异,目光集体聚焦到这个有些冒然的年轻人的身上。林则徐蹙了蹙眉,看了一眼有些不满的邓梃桢,说道:“无妨,正当集众智以御强敌,剑功只管说来。”

    “此番英夷进寇,我方据虎门炮台以抗,若炮台有失,则......”楚剑功拖长了尾音,意思却是再清楚不过,虎门炮台之险并不足为凭。

    邓梃桢轻抚长须,瞥了一眼身旁楚剑功,投之以一道藐视的目光,这才开口接腔:

    “大人明鉴,且观我虎门9个炮台的布置,可谓互为犄角,英舰不犯我虎门则罢,倘若敢冒入江口,必身受我炮台多面夹攻。英夷的那些小艇自不必说,即使二艘大舰,也是万万经受不住的。”

    语毕,邓梃桢的目光在楚剑功的脸上足足巡视了一番,颇有“小子,你还嫩呐”的意思,楚剑功一直以来,在林则徐和他面前吹嘘英夷的厉害,他已经颇为不满了,但碍于楚剑功和林有师徒之谊,一直不好说什么。

    楚剑功目不斜视,对此视若未见,又趋前一步,沉声进言道,“大人,军门,邓制台方才所言,皆是假定我大炮火力及得上英舰,若是有误,则虎门危矣~”

    此言一出,邓梃桢眉宇间对楚剑功的鄙夷的又添了几分。关天培也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子根本是不懂军务,满嘴跑马。

    林则徐注视着楚剑功,吐气出声,音若洪钟:

    “虎门炮台,俱是8000斤大炮,绝非师船上小炮可比,剑功所言,却是多虑了。”

    “大人,就算我们的大炮和英夷不相上下,可是,英国人可不只有两艘船啊。恕学生直言,英国人泊于外海的两艘兵船,不过六等战舰耳。其真正的主力舰,长及数百尺,可载炮百门。此等兵舰,英夷据有百艘。三十年前,嘉庆年间,英法为争夺欧罗巴海上霸权,爆发战争,此役英吉利出动百艘战舰,近乎全歼了法兰西的海军,遂称霸四海。”

    “此言当真?”其他三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事,虽面色有变,但神色间更多的是对楚剑功言语的怀疑。尤其邓梃桢为甚,更是满脸的狐疑。

    “大人,黄口孺子,危言耸听。”邓梃桢再一次和楚剑功打起了擂台。在他看来,楚剑功的言语近乎荒诞,想那二艘军舰的威力已经是顶了天了,可这个乳毛未褪的小子居然说英夷还有百艘更甚于此的战舰,如何能为他所接受。虽然他身为一品大员,在这私下的场合,也顾不得身份,和楚剑功这后辈争执起来

    “大人,学生追随您久矣,大人当清楚学生为人,更何况,事关我大清海疆昌平,百姓安泰,学生岂敢妄语?”

    “那也不用惊慌。”林则徐挥了挥手,“兵法云,行百里而趋利,必阙上将军,英夷距此,万里之遥,劳师远征,及至我朝,兵士必已疲惫不堪,士气不振。到时一鼓可定。”

    “强弩之末势不可穿鲁缟。林大人深得兵法精义,真乃高见,高见。”邓梃桢鼓掌而赞。

    “大人,兵法无差,但时代变了,对战马而言,急趋百里已是极限,兵将都很疲惫,自然容易击破。可对英夷的战舰来说,万里赴战,乃是寻常事。英吉利的海军,常年四海征战。即使他们从英吉利来到广东,仍旧可以精神抖擞的作战。关军门与英舰多有交道,还望教我,英夷的船有多快?英夷的船有多强?有一点疲惫的样子吗?”

    “英夷的船,又大又快,所以我才要谨守虎门要塞,而不是和英军海上争锋。”

    楚剑功眼见得争论又要陷入说车轱辘话的地步,不由着急上火,语调不由也高了几分,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大人,这是混淆了战略机动力和战术机动力,‘万里赴战’是说战略机动,而关军门所言的‘船快’是战术机动,这两者根本不是一回事。这在逻辑上来说……”

    情急之下,一些现在没有的词语也不由的从楚剑功口中蹦出,邓梃桢等人都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就像看一个胡言乱语的傻孩子,楚剑功自觉没有多少说服力,声音也越来越小。

    末了,楚剑功心中长叹了一气,脸色却波澜不惊,语调也恢复了平常,:“诸位大人,虎门要塞到底如何,还是操兵看看吧。广东水师和绿营到底能不能打,先操练一番,看看底细。”

    邓梃桢闻言,说到:“也是,那就择日秋操。”

    “绿营懈怠已久,不必看。要看,就看看水师吧。”林则徐说“仲因兄,有劳你了。”。

    “下官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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