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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

      明皇当即望向了孙果。

    孙果身份超然,在白玉阶前有一个座位,这可是连杨国忠都不曾拥有过的殊荣。他先是向殿中十余位文臣武将望了一眼,方徐徐站起,向明皇一拱手,道:“这神物名为神州气运图,应洛阳大劫而生,与本朝气运息息相关,然则于修道长生并无多少用处。这一关节贫道已向道德宗群道分说明白,他们却置之不理。依贫道来看,这道德宗抢夺神州气运图,其志当在天下!”

    明皇当即怒道:“好大胆子!国师可曾知晓这道德宗山门宗庙在何处,聚积了多少妖道?若要尽数剿灭这伙妄为之徒,又需发多少军马?国师不必顾忌,尽管道来!”

    孙果不急不忙地道:“陛下有所不知,这道德宗乃是道中有数的大派,人多势众,极是不易对付。他们立基于西玄山中,该山绵延千里,险绝高峻,又有诸多洪荒异兽出没,大军是开不上去的。该宗几位真人道法通玄,纵是我真武观也有所不及。”

    明皇沉声道:“难道就任他们谋夺朕的天下不成?”

    孙果一抚长须,道:“道德宗根深枝繁,可溯源三千年而有余。对付他们只能徐图,不能急进。当绝其外援,断其枝叶,斩其茎干,断其根脉,如此方能永绝后患。陛下承天之运,本朝气运正隆,道德宗纵想插手庙堂之事,谋夺社稷山河,也只会落得个境花水月,空忙一场。只是虽然大势如此,但当前也不能任得道德宗如此张狂,否则本朝颜面何存?贫道明日即会动身周游四方,延请几位归隐已久的祖师出山,以助陛下一臂之力。只是若要请得这几人出山,且要绝了道德宗这一后患,还得请陛下格外恩准几件事。”

    明皇一挥手,道:“只要能得几位老神仙之助,国师有何要求,但讲无妨!”

    孙果当即道:“贫道求的是三件事,一为人,二为地,三为财帛。”

    明皇道:“细细道来!”

    “修道之士首重衣钵传承,因此贫道请陛下恩准真武观可广选天下良材美质,以实宗脉。这几位祖师若得良徒,则可无后顾之忧。此为人。其二洛阳大劫后,地脉动荡,有波及国运之危,因此贫道决心选六六三十六处风水宝地设坛作法,布一个天罡华盖阵,以佑本朝之运。只是这些风水吉所依天时而行,非止是固定一处,有可能位处深山大泽,也有可能潜在闹市华都,甚而有可能在当朝某位大人府上。因此贫道斗胆请陛下恩准可在各处随意征地。”

    孙果此言一出,满殿文武皆默不作声。任择三十六处吉地设坛,实是莫大的利益,且这孙果并未说明每坛占地多少,说一里也是他,说十里也是他,不论是大是小,这大阵一布,方圆地皮还不都成了真武观的产业?有几位素来与孙果不睦的,当下心中更是打鼓,惟恐孙果假公济私,将自己的私宅给充了公去。只是孙果说得大义凛然,天罡华盖大阵在他口中就是本朝气运之基,谁又敢多言一句?

    明皇也沉吟了一下,然后道:“万事以社稷为重,此事准了!”

    孙果微微一笑,道:“这第三件就容易得多。设坛立观,备符炼丹,在在需要财帛,待与道德宗大战一起,更是花钱如流水,实不亚于与外夷争战。”

    明皇当即道:“此事好办。有需要财资器物之处,国师与国忠商议即可。不必来烦朕了。”

    孙果一揖到地,道:“陛下如此隆恩,破敌自不待言。待得诸事谋定,需得三年时光。三年之后,即是潜龙出渊之时!”

    明皇面色登时和悦了许多,捻着柳须道:“如此就烦劳国师了。待大功告成之日,朕当再亲自谢过国师。”

    此时高力士见议事已告一段落,悄悄上进一步,在明皇耳边轻轻地道:“陛下,烈日炎炎,暑气浓重,不宜过度辛劳。杨妃可已三次差人过来,问陛下何时下朝呢!”

    明皇暂时去了一件心事,心情正佳,闻言双眉一挑,一双细长凤目登时眯了起来,左手轻轻在龙椅扶手上一扣。

    “退朝!”高力士细而悠长的声音直透出景明殿外,久久不散。

    洛阳烈日高悬,一片劫后之景。

    大劫虽已过月余,洛水仍是一片惨碧之色,散发出阵阵恶臭,中人欲呕,两岸数十丈内已完全无法居人。沿河而居者不得不迁居别处,又或是露天而宿,以待洛水恢复正常。城中另有大片民宅被毁,那些居民只能在断壁残垣中暂时存身,日复一日的重行盖屋。好在李安颇为爱民,遣了兵卒助城中百姓修屋,又每日里发些粥米,助人度日,如此方没酿成大乱。

    外面虽是酷暑难当,但李安的卧房中却是凉风习习,这自然是道法之功。

    然则此时李安光赤的脊背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虬结的肌肉不住跳动,正在奋力冲杀。但是狂风骤雨不终朝,他猛冲猛打了一回,动作就有些迟疑了。哪知两条雪白的长腿忽从锦被中飞起,盘绕在李安的腰上,略一用力,就断了他所有退路,将他生生压了下去。

    李安一声虎吼,登时抽动不已,软软地倒了下去。

    又是一双雪白柔胰从李安身下翻上,轻轻揉捏着他的背肌。

    良久,李安方长出一口浊气,喃喃地道:“真是欲仙欲死!仙子果非凡人啊……”

    他身下女子轻笑一声,直笑得整间卧房都似在摇荡不休:“王爷勇猛可也是世间罕有呢!人家的心都让你给弄得酥了。不行,你须得赔人家!”

    李安哈哈一笑,笑声虽然爽朗,中气却有些不足:“仙子要本王赔些什么,尽管道来!只是本王能拿得出手的,想必也难入仙子法眼。”

    那女子一个翻身,已伏在李安胸膛上,嗔道:“小气!这还没开口要你东西呢,就先打上退堂鼓了。王爷,你今日定力可要较以往逊了三分,可是有什么心事吗?”

    这女子肌肤如雪,腮带桃花,眼若春波,丽而妩媚,正是景舆。

    李安沉吟片刻,只是长叹一声。

    景舆哼了一声,道:“不说就不说罢!谁还稀罕什么吗?”

    李安忙笑道:“我不过一介凡夫,能得月下五仙之一的景舆仙子垂青,还敢隐瞒什么吗?实不相瞒,洛阳劫后,杨相和孙国师找到本王,言道徐泽楷里应外合,助道德宗夺了本朝神物,实是罪不可赦,强行将他提了去,听说很是受了些拷打,现下想必已将他提到长安了。本王每念及此事,总是心有不安,觉得愧对泽楷先生。”

    景舆讶道:“你把徐泽楷给交了出去?!王爷,你可也是修道之人,怎会不知道德宗乃是当世第一大宗派?道德宗紫微真人飞升在即,当世有谁能敌?这些且都不论,那道德宗行事素来狠辣,目中无人,王爷你将他们的弟子交了出去,他们又如何肯善罢干休?”

    景舆一番话登时说中了李安的心事,他脸色有些苍白,但仍强自镇定道:“本王乃宗室血脉,谅那道德宗也不至胡来。何况若真有事,本王还可向当年授我道法的王世仁真人求助。王真人断不会袖手不理。”

    “王世仁?”景舆冷笑一声,道:“他那点微末道行都还不放在我止空山眼里,你当他敢去招惹道德宗吗?”

    “这……这可如何是好!仙子救我!”李安有些慌了。

    景舆白了他一眼,笑道:“真不知道那杨国忠与孙果许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如此昏了头脑。”

    李安呵呵一笑,显得有些尴尬。

    景舆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若今后你有什么事,我请山中几位祖师担代着就是。我们止空山虽也是小门小户,可也非王世仁可比。”

    李安大喜,一个翻身将景舆压了下去,一边道:“且让本王好好谢谢仙子!”

    景舆先是一声惊呼,然后娇笑不已。

    正文 章二十九 大隐

    这一日午后,纪若尘立于太常峰巅,前临万丈深渊,看漫天浮云如海,心事如潮。

    只因他已见过了景霄真人。

    纪若尘来到太璇峰时,景霄真人刚用过午膳,正在花园中一边品茗,一边与黄星蓝奕棋。见纪若尘步入花园,景霄真人当即起身,含笑招呼道:“原来是若尘来了。好好,你肯回来就好。快来坐,试试你师母的茶吧,可不是那么容易喝到的呢!”

    景霄真人一头乌发尽化作瑞雪,昔日如玉似婴的肌肤如今沟渠纵横,峭拔挺直的身形也转为佝偻龙钟之态。休要说真元灵气,如今的景霄真人怕是比寻常凡人还要体弱一些。惟有从他那从容不迫、淡泊如恒的气度上,依稀可见几分往昔的英姿。

    来之前,纪若尘就已知道了景霄真人道行全失之事,可是仍呆了足足一刻,方才断定眼前这白发苍苍、目光浑浊的老人,就是昔日那风度无双的景霄真人。

    思及过往五年中景霄真人授业的点点滴滴,纪若尘只觉胸口如坠了一块大石,只闷得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景霄见了,呵呵一笑,将纪若尘拉到石桌前坐下,又亲自动手为他斟了一杯茶。壶是紫砂壶,仅有三杯之容。但如此小的一个茶壶,做倒茶这么简单的动作,景霄真人的双手也有些颤抖,溅了几滴茶水在杯外。

    纪若尘垂首望着石桌,默默地端起茶杯。他的手抖得比景霄真人还要厉害,几乎将整杯茶都泼到了石桌上。

    他已有些控制不得面上表情,不得不低下头去。那边黄星蓝忽然以袖掩面,也不向纪若尘打声招呼,急急起身,奔进了屋内。

    景霄真人望着黄星蓝离去的方向,叹一口气,略有些无奈地摇头笑道:“你师母啊,还是这样看不开,真是枉修了四十多年。她这个样子,叫我怎能放心将太璇峰交与她执掌?唉,还是另行选个师弟好了。”

    景霄真人又望向纪若尘,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方才微笑道:“我现在老眼昏花,看不清你的灵气真元了,只是见你现下气度风范,显然洛阳之行收获非小,这太清玄圣一境,已经快圆满了吧?”

    纪若尘低声答道:“已有八分火候了。”

    景霄真人点了点头,道:“果然是后生可畏。若尘啊,我平生牵挂之事,一是本宗大计,二就是殷殷和你师母了。现在殷殷流落在外,行踪不明。她脾气不佳,又没什么江湖经验,我很是担心。你此次下山若是方便,就在途中顺便寻访她一下。”

    纪若尘忙安慰道:“景霄真人不必担心,据我所知殷殷现下应与青衣一道被接回无尽海去了。”

    只是这话说来殊无底气。掌柜夫妇既然当时连他也不认得,自不会对青衣殷殷有何照顾。至于二女被接回无尽海,也只是他个人依所掌柜夫妇之言进行的揣测。纪若尘隐隐觉得,那掌柜夫妇不可能认不出自己来,只是他们天性如此,定要吓他一吓,方才肯罢休。再由此层推想,殷殷和青衣应不会有大事。

    景霄真人察言观色,自然知道他的心事,于是叹息一声,道:“我已是风烛残年,现下连常人都要远远不如,估计余寿不过一二年而已,今后再也无法照顾殷殷了。这孩子性情刚烈,又没吃过苦,日后委屈怕是少不了的。她与你怎也算得上青梅竹马,若你不弃,就代我多照顾她一些。”

    纪若尘闻言大惊,道:“您寿元怎会只剩二年?”

    说到自身生死,景霄真人反而轻松起来,微笑道:“我本当是神形俱灭之局,幸得紫微掌教舍重宝相救,这才捡回了一条性命。若运气好的话,下一世轮回还能留些夙慧。”

    两人再谈数句,见景霄真人精神已有些不济,纪若尘当即起身告辞。

    纪若尘立在崖边,想到此处,惟有一声叹息。

    此时面前云海忽起波澜,一道恶风扑面而来,呼啸声中几乎将他卷入崖下。他周身毫光一现,双足立时钉死在崖边,任那道恶风拉扯,就是不动分毫。

    恶风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已然消去。纪若尘立在原地,身周肌肤的辉光凝而不散,片刻之后才徐徐转为暗淡。他暗叹一声,自己玄圣境界将满,体内宝光外溢,只要是稍有道行之人皆能看得出来。可是这副景象,景霄真人已然看不到了。

    他心中纷乱,顾清、青衣、殷殷、宗内诸真人、掌柜夫妇、尚秋水姬冰仙等同门、谪仙、解离诀、神州气运图,或人或物,纷至沓来,一样一样压在他的心头,直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世人皆道神仙好。

    他初上西玄山时,也是如此认为。

    当时只道修好三清真诀,这一生即是衣食无忧,和乐美满。哪晓得随着道行日深,烦恼反而日益增多,乃至于日日思虑生死之危。修道中人不论师从哪一门派,若道行达至三清真诀上清境界,即有望轮回中保持夙缘,寄望于下一世再有所突破。因此上死生之事,对于修道中人来说,实是比寻常凡人要更加看重。

    大道原本艰难。

    景霄为虚无所伤,更有顾清遭吟风那一道青芒洞穿了身体!

    纪若尘忽然苦笑一下,发觉自己再也不能如原先所想那样抛下一切,悄然下山远去,寻个安静的地方过完富足一生了。

    青墟……

    纪若尘在心中默念了数遍这两个字,方才向太上道德宫行去。

    当纪若尘入殿时,紫阳真人正坐在纹枰前独自摆棋,显已等候他多时。不过紫阳真人并未责怪于他,只简单地交待了接下来的事,就让他自行前去准备。

    纪若尘时时处于死生之地,本就话不多,此番领了吩咐,更是一言不发,带着满怀心事,自行离去。

    适才紫阳真人言道,徐泽楷已落入朝廷之手,此时多半已无幸理。洛阳寿王李安已倒向朝廷与真武观一系,此人对于道德宗今后大计至关重要,务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其争取回来。这一次的俗务十分重要且困难重重,诸多派系势必也要插手俗世,天下大乱之势将成。纪若尘此前曾与寿王打过交道,也随徐泽楷修过些俗务,因此要再去一次洛阳。

    此次纪若尘不再是孤身下山,陆续将有十名道德宗弟子进驻洛阳,以为奥援。这些弟子不论位阶,均将由纪若尘调配。除此之外,云风道长不久后也将抵达洛阳,从旁指点协助。

    纪若尘未想到会由自己负起指挥之责,不过既然有云风相助,他也心定了许多。

    他没有多作停留,三日后即行下山。

    此行洛阳,还要顺道探访青衣与殷殷的下落,他实是不想耽搁。

    刚行出山门之际,纪若尘忽然停步,回头望去。山门旁,一丛锦簇花团犹自微微颤动,那原本该立于花团之后的人已然离去。惟有仍未散去的淡淡水烟悄悄透露了她的身份。

    “含烟?”纪若尘在风中立了足有一刻,方转身下山。

    他再未回头。

    不一日行到洛阳,纪若尘才发觉自己对于此行任务实是茫无头绪。寿王李安是如何站到朝廷那一边的?

    按徐泽楷的说法,李安弑兄据位时,他可是立过大功的。虽然李安乃是冷酷无情之辈,然则非是愚人,交出徐泽楷不光是失了一大助力,还招惹上了道德宗这等敌手。洛阳王府守御再严,在道行高深的修士眼中仍是如平地一般,那还不是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是以李安肯如此做,定是朝廷与真武观许了他无法回绝的好处。问题在于,这好处是什么?李安想要的又是什么?不知道李安心中所思,又让纪若尘如何下手?这一个诱字就用不出来了。

    且李安如此与道德宗为敌,显然对已身安危已有依仗。至少应该不怕某位道德宗弟子备夜来袭,在睡梦中取了他的头颅去。要想防住道德宗突袭,可不是真武观能够办得到的,想必李安身后,另行有人。不管是什么人,暂时看来,这个逼字也不大用得出来。而且就算李安束手就缚,纪若尘还真能杀了李安不成?

    道德宗再势力雄大,杀李安这样的人,也得斟酌再三。

    威逼利诱都不可行,又要纪若尘如何下手?望着历经大劫,又复生机的洛阳,纪若尘不由得苦笑,他甚至于连应该如何见李安都不知道,是直接登门投贴,还是半夜翻墙而入?

    纪若尘正一片茫然之际,身旁一座大宅忽然角门一开,从里面跌跌撞撞地摔出一个文士,紧接着两名腆胸凸肚的家丁从门内冲出,中间又踱出一名细瘦管家装束之人,骈指向那文士骂道:“你这无用酸才,也不睁大了眼睛好好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就凭你也想在贾府骗吃骗喝?嘿!这不是被我戳穿了牛皮?还说什么经你之手,小公子必能通明大体,辨识天下形势,成济世之材。哼,若不是今日夫人心情好,就凭你那妄议朝政的满口胡柴,就该把你扔到洛阳府去,不死也脱三层皮!快给我滚吧!”

    那文士哼哼唧唧地爬起,先正好衣冠,方怒视那管家一眼,道:“我胸有经天纬地之才,只是时运不济,才不得不暂时屈身西席而已。哼,你等浊物鼠目寸光,还不知今日错过的是何等机缘!罢罢罢,我也不与你等多作理论,吵吵闹闹的,实是有辱斯文!”

    那管家大怒,喝道:“穷酸还不快滚,小心我着人拿下你,送入洛阳府去,四十大板打断你腿!”

    纪若尘立在街对面,只觉得这文士的声音好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何处听过。

    那文士眼见两个胖大家丁卷袖掖衣,露出两根粗大胳膊,就要上来动粗,忙叫道:“圣人有言,君子动口不动手!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一边叫,一面以袖掩面,匆匆向街对面逃来。

    那管家见他躲得狼狈,不由得哈哈大笑,招回了两名家丁,得意洋洋地回府去了。

    那文士一边回头张望,一边犹自恨恨不已地道:“有眼无珠,哼!”

    只是他走得急了,未曾注意到前方有人,一头撞在一人身上,不由得腾腾后退三步。那文士剑眉一竖,正要发作,哪知对面所撞之人一拱手,道:“济先生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