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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节

      张说等人见李守一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禁莞尔,张说也随口道:“我也这么觉得。不过以前还真没想过这种事儿,也没在意,恐怕只有试一下才知道。”

    “今上忽然问这等事,恐怕有些深意吧?”张九龄若有所思道,“铅丸究竟哪个先落地不重要,重要的是意指何物?”

    李守一没好气地说:“社稷大事,还要猜谜不成!今上不是问铅球的事儿?宣政殿门口叫两个侍卫去,把它们从大雁塔上丢下,结果怎么样如实上奏便是!”

    这时窦怀贞忽然抬头作恍然大悟状:“我知道了!”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了他的身上,他笑了笑看向程千里:“程相公刚才在内朝那边不是说这两个铅丸是炮丸?武功县造出来的火炮是干什么用的啊,打仗的,所以咱们得往兵事上想……有些话陛下不便明说,这不就在提醒咱们?”

    众人默然不语。

    窦怀贞看了一眼内阁那三个人,又淡定地说道:“陛下今日问的事儿,当然是有先有后,明摆着的。”

    他简直是说了一句废话,但张说等人都不认为大有含义,张说拉着一张马脸,手在浓密的大胡子上撸了一把,很严肃地说道:“窦相公有什么话就干脆点说完,别磨磨叽叽的,现在就这么几个人。”

    窦怀贞这才沉声道:“上回杜暹不是上了份奏章要修城么?但内阁和政事堂都不太赞同,结果呢折子压在内廷到现在都没批阅,今上也因此不提了。杜暹出京之前曾几番被今上单独召见商量边务,恐怕取营州后修城的方略今上的心里早就有谱了。现在咱们一个个反对,久决不下,最后总得要有一个妥协解决的法子……

    又说有河北的地方官上书弹劾杜暹在营州用暴|政,烧杀屠戮民怨沸腾。咱们政事堂也有认为此非长治久安之计,须得另派大臣接手营州的摊子平息局面。正好今上要修城,下派的大臣也可以把这事儿也一并主持了。这杜暹先去地方上,然后第二任大臣下放,这不是一前一后从塔顶落地?而这炮丸又暗喻兵事,正切了边防的寓意。这是在暗示我等,陛下调回杜暹在营州治理上让步;我等在筑城上与他达成相同……今上没有下圣旨强制,还是尊重我们这帮老臣的政见的啊。事到如今给了台阶下,咱们还硬着头皮和今上对着干,有什么好处?”

    一番话出来,几个大臣纷纷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简直像看猴子一样,几乎要竖起大拇指说:牛鼻!两个铅疙瘩你就能说出这么一大篇玄虚出来!果然不愧为善察上意“忠心耿耿”坏贞。

    不过细想之下窦怀贞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否则皇帝莫名其妙送两个铅疙瘩下来让大伙猜什么?再说如果能那样妥协,也不是不能让人接受,一则能让那些担心杜暹在东北呆太久实力坐大的人满意,毕竟杜暹手握北衙精兵一军及三镇兵马;二则修城的事另换人,也可以讨价还价让政事堂一系的官僚去,不能让内阁的人短时间之内就声势太大了。

    众人都默然地在心里琢磨时,只有李守一吹胡子瞪眼睛十分恼怒:“修城又会耗费多少民脂民膏!”他一情绪激动就唾沫横飞,窦怀贞忙站远了点,没好气地看了李守一一眼,心说:吗的,就你个老小子是忠臣,不收税你也别拿俸禄,自个种地去,最好一边种地一边当清官。

    张说心里已经有谱了,但面上仍然正色道:“牵强附会,什么跟什么窦相也能扯到一块儿。”但没过一会儿他又走到门口叫来自己的心腹书吏:“你负责给算算,河北要修复关塞长城,需要多少钱粮、民丁、时间。”

    这时刘安道:“户部早就预算过了,耗费巨大只怕国库不足。”

    李守一道:“你当着户部尚书,只知道不足,却没见你上书说过一些明显的问题:天下税赋一结算,内务局和国库不分家,内宫随意支度毫无节制,导致国库不足;又连年用兵,金山银山也不够这么撒开手挥霍的!宫廷内务局和公家国库为什么不能革新分家?”

    刘安白了李守一一眼,道:“李相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想说你怎么不上书?可人家李守一掌礼乐,户部的事儿真管不着。

    但刘安怎么上书?他作为薛崇训的嫡系,跑去指责太平公主大宴小宴赏赐阔绰骄|奢|淫|逸?没见皇帝本人都尽量和太平公主搞好关系平衡么,刘安要是去管太平公主的事儿,可能会被怀疑是薛崇训指使,总之这里面牵扯较多十分棘手。

    “户部只有进一步革新税制,江南数地商贸市面繁荣,除了每年修修河堤也用不到多少劳役,兵源也少从东南征募,可以削减徭役,增收商、田赋;同时各地大的工事暂缓,让百姓以钱粮易徭役;而河北一带征丁修城,可削减田赋并资以伙食……总之还是能想到办法的。”刘安侃侃而谈,对怎么剥削全国的手段如数家珍。

    张说点点头道:“天下方安,轻徭薄赋的国策不能变,咱们就算有困难也要多替百姓着想,尽力降低下民的负担。”

    李守一冷笑道:“说得好听,真像说的那样,咱们就该据理力争,不能修那城。”

    张说也不正面和这老小子争执,他作为中书令百官之僚,若是其他人敢挑战权威,面子上过不去总会给点颜色瞧,但对李守一是例外……众官都懂的。

    第五十五章 雁塔

    张说带头回答了问题,说是大的铅球先落地小的后落地。然后他又上书对河北修工事以及封疆大吏的人选言论了一番,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薛崇训顿时意识到大臣们把铅球的事儿当成猜谜,想得太多。

    就是这么一个小问题,他们也能想到边防那档子上去?薛崇训琢磨了很久了,自己也愣是没想通,他们是怎么联想的……这中间有一点关系吗?

    于是他下旨让张说找人去大雁塔做个实验,他自己是不打算去,这种常识性的东西实在没什么兴趣看。或许有空气阻力的影响,但铅球本身密度大可以忽略不计。

    不过其他人就觉得新奇了,圣旨让把两个铅疙瘩从大雁塔上往下丢,再无聊的事也变得有意思起来。几个学士和宰相也想去看,但又觉得一品大员的仪仗过去太惹眼,便叫了一个郎官穿官府带着南衙卫士出宫城去办,而张说等人则换了常服低调行事。

    大雁塔位于长安城东南,在慈恩寺的正门外,一开始是唐高宗拨款修建,给西天取经回来的玄奘大师藏佛经用的,高五层。后于武则天执政时期重建七层青砖高塔,成为了长安一大显眼的建筑。

    城南本就人烟稀疏,福寺这边平日人气也不怎么样,今天忽然涌来了许多人,引得市民路人纷纷围观。后来的人们见一大群人堵在雁塔下面,忙问出了什么事,有人说是新科进士“雁塔题名”,又有人鄙夷地说:现在是考进士的时候吗?哪来的新科进士?

    议论中的雁塔题名就真是这个地方,正所谓“曲江流饮、雁塔题名”此时已深入人心。早在唐中宗神龙年间,雁塔题名就已形成风俗。凡新科进士及第,先要一起在曲江、杏园参加国宴,然后登临大雁塔,并题名塔壁留念。新进士们洋溢着春风得意的喜悦心情,把雁塔题名视作莫大的荣誉,以至于“塔院小屋四壁,皆是卿相题名”。

    也难怪市井小民一见这里热闹,最先想到的就是进士们的风雅事。可掐指一算,这会儿哪来的新中进士,时间不对啊。人们并未因此减少热情,围观是百姓们的一大乐趣,有的人甚至关了店门专门跑过来凑热闹,甚至都不知道这边在干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油腻腻的年轻汉子得意地嚷嚷起来:“我知道官府要作甚了!”他一嗓子出来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有认识他的人马上笑道:“文屠夫是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

    周围的人见他那么一副邋遢形象顿时一阵哄笑,有不认识此人的只觉得奇怪,屠夫前面还加个文字,牛头不对马嘴的两个词儿怎扯到一个外号里?

    原来这杀猪的青年竟有些来头,姓龙名韬。龙家本是岐州殷实之户,文屠户从小读书识字,父母是望他考科举进入仕途发展的。不料一年发生大地震,岐州官民死伤惨重,文屠夫全家都被埋在了废墟底下,他本人因为神策军日夜兼程到达后救灾,侥幸被挖了出来还没死,捡了一条性命。可是家破人亡殷实的根基一夜之间毁于一旦,文屠夫身无长物又不事生产,生计都成了问题,总算联系上了在一房亲戚,却是在长安市井间开肉铺的小民。左右总有落脚的地方,他也顾不上挑挑拣拣了只得跑来长安投靠。

    这下他想做官的梦想完全破灭了,其实像龙家那样有点家底却无士族或官场人物的关系,又无人指点在文才上也不算突出,本身考进士就希望渺茫,或许还能通过经济上的手段来想想法子,可投靠了亲戚之后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了。一户杀猪卖|肉的人家,拿什么去和朝臣名士结交?而且亲戚家很快也不喜欢这个人了,年纪轻轻的什么也不会干,除了识点字就只会斗鸡玩物,又没钱了有什么用处?这家伙还有个恶习,很好赌。这样的人在亲戚家混吃混喝,没少遭白眼。

    文屠夫也算识时务的人,总算渐渐学会了讨生活,在肉铺里帮忙杀猪。又因为好吹嘘卖弄文词,结果被左邻右舍赐了个外号“文屠夫”,倒也适当得很。

    别人嘲笑他天上知一半地下全知,他早就习惯了也不见气,依然笑嘻嘻地说:“您还别不信,正巧官府里有个朋友,我打听好了的。”

    一个斗鸡眼的锦衣后生“嘎嘎”地像鸭叫一般大笑了一阵道:“霍?官府里的朋友,好厉害,怎没把你也弄进去当当官,再不成做个流外官小吏什么的也比杀猪强啊!你不是成天做梦想当官么?”

    文屠夫脸上一阵尴尬,但很快笑容又回来了,只是笑得有点难看:“我那朋友也是流外官,哪里能轻易就把人塞进去的?不信便罢了。”

    但旁边的其他人忍不住好奇,拽住他追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随口捧了几句。这么一捧文屠夫仿佛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又吹嘘起来:“大雁塔上不是什么新科进士,而是官差,他们要把两枚铅球从上面丢下来。啊,你问为什么要干这事儿?这就要说起当今天子一日早朝问大臣,一大一小俩铅球从大雁塔掉下来,谁先着地啊?大臣们说大的先着地,天子却说应该一起着地。不就派人跑到大雁塔来试了么?”

    “哈哈!”锦衣后生看着文屠夫大笑摇头表示不信,不过那眼神好像并没有看人,而是看着背后某块石头。“如果有这么好笑的事,我就……”刚说到这里,却见大雁塔上正出现了两个抱着铅球的胥役,正探头探脑地往下面瞧。锦衣后生顿时愕然住了嘴,幸好没把下半句说出来。

    文屠夫洋洋得意地说道:“怎样?有这么一回事,你就怎样?”

    锦衣后生正不知如何接词儿,就被前面涌来的人群挤了一下。原来是塔下面的南衙卫士在驱赶围观群众,并围出一个圈来,有个将领大声吆喝道:“都给老子站开点,想脑袋被砸开花的就尽管往这边挤!”

    一众市民向后移了一段距离才站定阵脚,文屠夫二话不说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一边写个“大”字一边写个“同”字,嚷嚷道:“这个是同,押同时着地,赌场里只押大小可没这个字,别不认识。下注下注,一会儿上边扔了球就来不及了!”

    这押宝没有小,显然没人觉得小的铅球反而会先着地。旁人笑道:“这又什么好赌的?重的肯定先着地了,傻子才押同字!”

    文屠夫笑道:“行,我来押同字。”说罢掏出一枚重二钱的银币出来丢在圆圈里。

    在大晋朝立国之前就出现了流通的铜钱不足的状况,丝绸、绢之类的纺织品也成了一般等价物代替货币。后来薛崇训实行“钱法”,除了增加铜钱的铸造,又印青钱、铸银币来补充货币。银币一枚重二钱,相当于两百枚铜钱的价值;青钱一张面值一贯,等同一千文。这些货币都可以用来缴税、购买公家的粮食、纺织品、盐等物资,所以几年之后早已流通无阻了。

    “斗鸡眼”说道:“你倒是大方,给咱们送钱。可大伙都押大,赢得也太少了,没甚意思。”

    文屠夫笑道:“大伙再想想,为啥重的就一定先着地?天子都说同时着地,一定错不了,来,押押押……”

    旁边一个绸缎庄里的人道:“这还不简单,一块布和一块石头,哪个往下掉得块?轻重有别嘛。”又有人嚷道:“要丢铅球了!”

    文屠夫忙喊道:“麻子,你们几个爬那颗树上去,看清楚了!”

    总算有几个人捧场,放了一些铜钱在大字上面。眼见踏上的两个胥役已经把铅球伸出来举到了空中,下面的市井小民们都一齐仰头专心地瞧着,这场面就像空中突然出现了灰机又像出现了菩萨。胥役旁边的一个官吏抬起手一挥,喊道:“放!”两枚圆疙瘩就脱手落了下来。

    过得片刻,只听见“啪”地一声响,两铅球竟然只砸出一个声音来,几乎是同时着地,把地上的一块青石板砸得裂成了几块。众人“啊”地惊叹了一阵,文屠夫哈哈大笑,二话不说就去收圆圈里的铜钱和他下注的一枚银币,虽然小赌了一把赢得不多,不过赢钱对于好赌的人来说就是莫大的乐趣,文屠夫笑得合不拢嘴。

    输了钱的因为输得不多,也觉得无所谓,又吹捧了一番文屠夫好见识,反正虚轿子抬人也不花力气。街上的人见好戏完了心满意足地散了一些,一脸满足的表情好像得到了什么莫大的精神享受。但也有人要等这官府的人都走了才肯走,要在这里耗到最后。

    文屠夫笑道:“早和你们说了,天子都说同时着地一定错不了。当今天子是什么人?河中出神仙授天宝,那才是通天的主,天上地下全知!”

    有人趁机胡扯道:“难怪登基大典那天,我看天上的云变的形状很奇怪,就像一条大龙一般!”

    文屠夫胡诌吹嘘得高兴,毫无要离开的意思。就在这时,只见一个包着头巾的胖妇人气呼呼地冲了过来:“你在这里干甚……地上画个圈也能赌钱?你干脆别杀猪了,赌钱过活就成!”

    斗鸡眼小声道:“咱们赶紧走,等那泼妇嫂嫂一耍起泼来,骂得你们眼睛都睁不开。”

    第五十六章 荣光

    “两枚球真的一起着地啊!陛下是怎么想到的?”金城公主跪坐在榈木案的对面表情带着不可思议,看来她在宦官禀报之前也觉得应该是大的先着地。

    薛崇训不紧不慢地拿着茶杯盖子抚|弄着水面,笑而不语故弄玄虚,一副装必的样子。他已经不理政事呆在这里半个多月了,唯一干的事就是下旨给南衙送了俩铅疙瘩让别人猜,不过他好像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他喝了一口茶才说道:“现在不好解释,要不了多久你自然就会明白。来人,磨墨。”

    没一会儿上来了几个宫女,把砚、纸、笔、镇等东西就近摆在案上。此时是上午,秋日的上午阳光明媚,温暖而不燥热,正是人们干正经事的时候。薛崇训显然没打算干什么事,和金城对坐着聊天还怡然自得。

    榈木本身的纹理很优美,用它做的大案便没有上漆,上面洒着珠帘的影子,随着微风慢悠悠地晃动。又有纸墨等风雅之物点缀其间,空气中飘着墨香、茶香,确实叫人感觉十分惬意。关键还有美女在此间,就更加赏心悦目了,就连跪在案前磨墨的宫女也青春美貌挺耐看的。

    这时薛崇训忽然觉得面前磨墨的小宫女十分眼熟,便忍不住多看两眼。金城面带微笑注意着薛崇训的这个小动作,她也不点破,但心里明白怎么回事。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正是上次在温室殿的浴池里侍候薛崇训的月娥,薛崇训见人家长得嫩,差点就地给强|奸了,但月娥未经人事一个劲哭叫怕得要死,毫不配合,最后薛崇训总算饶了她。后来金城便收到寝宫来了。

    金城公主佯装不在意,微笑着说道:“昨日陛下说大地是圆的,那在下面的人怎么办,不会掉下去么?”

    薛崇训道:“为何有上下之分?梨子之所以往下落,只因‘万有引力’,向大地之圆掉落,所以咱们认为脚下是‘下’方。在圆的下面,那些人也因同样的引力而觉得脚下是‘下’……好像一时挺难明白的。”

    “我明白陛下的意思。”金城的话再次出乎薛崇训的意料,“另外上次在三清殿听张果老讲‘月大如盘’,我也因此有疑问:若城中某处失火,火大如宅,但人在数里地外观之则小如烛火;而月悬于天,等千丈之高山而不能及,如《庄子》中有鹏之徙于南冥,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天高不知是否有九万里,但定不只数里之遥。凡人在地上离千万里观月大如盘,它怎能真的那么大?”

    “哈哈……”薛崇训大笑数声,“月亮当然不只盘子那么大,质疑得好,知我者,非公主莫属。”

    金城惊讶道:“莫非陛下能解此惑?”

    薛崇训道:“当然,小问题而已。不过说来话长,我这么空口说也说不明白,之前还有很多基础性的东西,我这就写下来。你不必再枯坐在此,让她侍候笔墨就行了,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薛崇训指了指旁边那个似曾相识的十二三的小宫女。

    或许每个人的审美观在潜意识里就形成了,哪怕薛崇训已经记不得了月娥这个小宫女,但再次看见时,仍旧觉得她乖巧可爱,看着十分顺眼。月娥长得白净,虽然皮肤没法和金城公主那种完璧一般一点缺点都挑不出来的无暇相提并论,但看上去充满了青春的气息,让薛崇训有种很阳光纯净的体验,下意识便有些好感。

    月娥当然记得薛崇训,这个男子贵为天子还想非礼她,很难让她忘记。她怯生生地跪在大案前,垂着头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敢,心里仍旧充满了后怕。但因为这几天的经历又让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总之是情绪复杂。这几晚薛崇训都住在这里,晚上当然让金城侍寝,月娥作为近侍在幔帐外面隐隐看到了他们在床|上干什么,看是看得不太清楚,但声音却听得真切。每次听到金城发出的声音,她便羞得恨不得把耳朵堵住,有时候腿发软站都不站不稳。

    金城道:“陛下写吧,我再坐会儿,左右也没什么正事做。”她一面说一面看了一眼月娥,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来。

    月娥把笔毫在砚台里轻轻蘸好墨,双手递过去。薛崇训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充满畏惧和恭敬的表现,也没觉得什么,撩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把手伸出来就去接。其实他平时还是比较讲究、有风度的一个人,没事不会去轻薄女子,也不会在言语上调笑,接毛笔的时候动作儒雅沉着丝毫没有肢体的接触。这时月娥先是松了一口气,但随即见他已经没注意自己了,又难免感到有点点惆怅。

    薛崇训提起笔后却久久不能落在纸上,千思万绪骤然之间涌上心头。

    “科学”基础会影响世人的价值体系,它不仅与西方的宗教有冲突,对东方的世界观也有冲击。而今这个社会结构是在许多方面的平衡基础上构建的,比如天子便是所谓上天之子,你说没有天只是一个球,外面的太空是宇宙,那天在哪里?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会不会导致这个刚刚建立的本就不怎稳固的帝国微妙失衡,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薛崇训自己也不法预算带来的影响。

    反正他最先考虑的还是自己的处境,因此才压根没打算搞什么民主之类蛋疼的削弱自己权力的东西,反而一个劲设法加强君权。

    但是薛崇训不得不承认,汉文明在科学的基础体系上先天不足,应该吸收外来的东西。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不是一个崇洋媚外的人,从来不觉得外国的月亮就更圆,但是盲目自大排外并非明智,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帝国都应该学习别人的长处……而成体系的科学基础正是古中国的短板,什么九章算术、圆周率领先世界多少多少年不假,但这一切都是分散的没有成为系统。

    现在他想拔高科举的地位,形成公平严格的制度,能参照的就是明代的科举,那是科举发展出的最公平完善的方法。难道要让整个天下的文人都集中研习古代的那几本圣贤书?薛崇训对于八股文之类东西的弊端最清楚,比当世的任何人站的角度都高……况且,如果科学不加入科举制度,其影响力又大打折扣,肯定鲜有人去问津。想那官吏文人学点诗词歌赋还能在交友宴席上附庸风雅,研习数理化在这个时代有什么用?

    一种莫名的不甘心涌上心头,甚至他还在内心产生了一种愧疚,作为汉民族的最高统治者、掌握着皇朝至高权力,本来有可能为了族人的前途做得更多,却在惶恐未知和害怕麻烦中徘徊,这种心理确实不怎么好受。他可以怀揣着一颗黑暗的心干杀人放火的坏事而毫无心理压力,根本无良心可言,但站在更高的境界时却奇异地产生了这样的“良心”。

    一副场景浮现在脑海,他骑着高头大马站在高处,成千上万的汉军勇士崇拜地呐喊,夹道无数穿着汉人衣冠的族人跪在那里祝福万寿无疆。每当那种时候,他的意识里便有类似秦始皇那种“万世基业”的雄心,虽然理性地知道不能让晋的国号永驻,但让族人及子孙后代更长地享受如今的荣光是可能的吗?

    “陛下……”

    薛崇训回过神来,见金城正疑惑地看着自己。他茫然地回顾,只见旁边的宫女也像看到鬼一样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眼含泪光,难怪别人那么诧异了,一个人自个发呆发成这样,着实让人费解。

    他急忙抬起手臂,幸好穿着宽袍大袖很容易就遮住了,直接用衣袖揩了两把。然后他有些莫名地看着金城说:“屈辱是无论何时也不能忍受的!”

    金城不解,忙宽慰道:“陛下贵为天子,普天之下无人敢让陛下受半点屈辱。”

    薛崇训无言以对。

    第五十七章 数学